冯默之打的就是这糖霜的主意。身为武当三代首座、他们的大师兄,结果却差点在行军的路上饿死,原因只是因为他有一个姑娘才有的毛病。简直是岂有此理?正巧进入西宁后不久早一步抵达明教势力范围之内的武当弟子常飞云陆续以飞鸽传书送来了几张地图,宋青书忙着查看地图安排行军布阵又常常把冯默之带在身边指点考校,这饮食之事便由唐剑麟代劳。
唐剑麟一听冯默之要他偷偷把抹在烙饼里的糖霜换成盐,当下就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一般,低声劝道:“冯师兄,宋师兄待你严苛也是为你好!”
“我就是看不顺眼他这般装模作样!”冯默之撇撇嘴,生平最恨宋青书好为人师,此时再尝苦果更是满心忿忿,不禁拉长脸暗自嘀咕。“也不知宋师兄吃错了什么,此次六大派合力围攻魔教,还不是手到擒来?便是阳顶天再世,怕也是回天乏术。偏他前怕狼后怕虎,仿佛死到临头,恨不能要我一夜之间将他的满身本事学全了,简直莫名其妙!”
“宋师兄每日不知有多少事忙,还记着指点你兵法战阵之道,你就知足吧!”唐剑麟无奈道,心中却是对冯默之的话心有戚戚,我倒是想要指点,偏还求不来呢!这些年来他虽也经常随着宋师兄行商算账,可做的也不过是从旁协助的事务。如今突然要他统领大局,也要给他点时间适应才是啊!他这些时日接手管辖这千人队伍,宋青书不但没有半分指导提点,稍有差错便将他骂地狗血淋头,全不留半分情面,也不知他为何这般暴躁?
冯默之犹在狡辩。“我也是为他好!你见过江湖上有谁跟他一样嗜甜的?等到了昆仑遇上峨嵋派的女侠,岂不给人笑掉大牙?”又压低声威胁,“你不帮我,我也一样有办法!你看看他如今那样,我就是给他吃巴豆他都吃不出来!”
唐剑麟偷眼瞥见莫声谷及时换下了宋青书当食水错送到嘴边的墨汁,不禁认同地叹了气。宋师兄这几日的心力全放在常飞云的飞鸽传书上了,莫说是巴豆便是给他服毒只怕他也没知觉!宋师兄,莫怪小弟倒戈,实在是……你这几日暴躁严苛又挑剔刻薄,小弟也很不顺眼呐!
俞莲舟与莫声谷冷眼旁观宋青书这些时日与冯默之、唐剑麟的相处便知他是有意培养他们顶替他身上的事务。唐剑麟这些年来原就经常帮宋青书整理行商账目安排诸多细务,如今学起这监粮后勤自是触类旁通;却是冯默之,宋青书想在行军路上这短短的四五十天内将他学了十多年的兵法阵法如数传授予他,自然难免更为严苛一些。冯默之生性高傲又被宋青书逼迫地太紧,稍有不满,俞莲舟尚能容忍;如今见他故意使坏戏弄师兄,他便坐不住了。
哪知,这一回竟是一向维护青书的莫声谷拦住了师兄。莫声谷伸手拉住俞莲舟坐骑的缰绳慢慢摇头,低声道:“我有大半年没见青书真心笑过一次了!”武当门下除宋远桥之外便属莫声谷与宋青书相处时日最久感情也最为深厚。莫声谷还记得自今年开春以来青书便心事重重,及至参与武林大会回来更是愁眉深锁,提及周芷若竟失态至无从掩饰。这段时日以来,他几乎是独断专行地定下了与陆舫德交易的事,又将武当名下佃户的农事交代方振武、将行商买卖的手段教给唐剑麟、将兵法战阵之道传授冯默之,这般滴水不漏的安排竟好似在交代后事一般,让莫声谷心生不祥之念。莫声谷本能地感觉到,宋青书这般反常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决定并无干系,甚至与峨嵋派的那个小女娃周芷若亦无关联,可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却一无所知。望着二哥疑惑探询的眼神,莫声谷思索良久都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不安与忧心,只得遵从本能艰难言道:“……且让他们闹一闹吧,闹一闹青书,也好……”
就这样,宋青书在师叔们的袖手旁观和师弟们的倒戈相向中自唐剑麟手上接过了那张足足抹上了半斤盐的烙饼。宋青书对此一无所觉,犹在惦念常飞云送来的飞鸽传书,信中言道明教调遣各宗派弟子守在了昆仑外围,六大派围攻数日死伤惨重却仍未能将其拿下。宋青书还记得上一世围攻光明顶之时,明教各宗派弟子并未调兵回援,六大派轻易攻入昆仑山与五行旗正面搏杀,怎么这一世竟是这般出师不利?宋青书苦思冥想都不得其解,却不知这一世之所以有这般变化,全因他本人而起!
上一世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时,红巾军正与元廷打地如火如荼,一时还顾不上明教存亡。而这一世自宋青书决意行商起,武当手上的银钱愈发松动,又因莫声谷与刘福通的交情,武当暗底里资助了白莲教不少。白莲教因此愈发壮大,起义的事独立便可支撑,不曾劳动那些与白莲教面和心不合的各宗派弟子。其他宗派因此而省下的兵力,便顺理成章地投入到了护教之战中。宋青书刚想把烙饼送入口中竟忽然发觉所有人都一脸紧张地望着他、望着他手上的那张烙饼。他暗自蹙了蹙眉头,忽然放下手上的烙饼将冯默之唤到身边指着地图言道:“此地名为鹰嘴崖,乃是两侧峡谷夹一条羊肠小道险要无比,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你为主帅,当如何攻?如何守?”
冯默之正眼巴巴地等着宋青书出丑,如何还顾得上宋青书究竟问了他什么,难得殷切地道:“宋师兄还是先用饭吧,这围攻魔教的事待会再说也不迟。”
宋青书生平首次听冯默之对他说这般体贴的话,哪里还不明白此事必然大有蹊跷?当下将烙饼塞进冯默之的手中,亲热地道:“你我兄弟情同手足,自是应当分甘同味!今日让我也尝尝师弟的口味,”他回头吩咐唐剑麟,“剑麟,将冯师弟的那份拿给我!”又指着地图道,“师弟不必拘礼,我们边吃边说。”
冯默之望着那张烙饼额头上的汗都下来,急忙诚挚地道:“宋师兄忧心围攻魔教之事原本已经够忙了,小弟还这般不受教令你分神,想来真是惭愧!如今小弟已然大彻大悟定痛改前非,只是这甜食……小弟实不好此道!”
宋青书将冯默之伸来的手又推了回去,语重心长地道:“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吃食如此,人生亦如此。师弟当有勇气趁着年轻多多品尝才是,将来也好无悔无憾!”
冯默之干笑两声,心道我连烙饼里面都抹足了盐可绝没有这勇气尝试。“我如今还不饿!”
宋青书无甚所谓地挥挥手只道:“行军在外整治吃食颇为不易,一人只有这一张,别浪费了就好!还是说说这鹰嘴崖吧!”
宋青书如此明察秋毫,冯默之犹如见鬼,哪里还答得上来?
宋青书见冯默之支支吾吾半点应对之策都欠奉,这便拉下脸。“前日才说过今日便忘了?冯师弟,你若能将心思从无谓的闲事上分一半给我教你的那些,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哪怕终我一生都见不到你大彻大悟,也能老怀安慰死而无憾了!”抬起手怒指前方,“老规矩,斥候!百里之外,半个时辰后回报!唐剑麟!”
“在这呢!”唐剑麟急忙应声,紧张地差点没从马鞍上滚下来。“在这呢!冯师弟的烙饼在这呢……”
宋青书恼火地推开唐剑麟递上的烙饼,恨声道:“还有没有点眼力?这般鲁钝如何当得起诸多后勤重任?你也同去!滚滚滚!快滚!”
宋青书面沉似水一声断喝,冯默之与唐剑麟再无二话,各人手里举着一张烙饼,落花流水地滚下马背运起轻功逃之夭夭。
冯默之与唐剑麟才一消失在众人眼前,俞莲舟与莫声谷已然忍也忍不住地狂笑出声。
哪知宋青书才教训了不安分的师弟们,也没忘了不自重的师叔们,冷着脸气咻咻地道:“二叔七叔当真是对侄儿情深意重,看着侄儿被人设计也不提点一二?”
莫声谷心无城府只边笑边振振有词地言道:“你不是没中计吗?”
俞莲舟却是见微知着,心知冯默之与唐剑麟这般戏弄宋青书,究其实质仍是这段时日以来宋青书对他们二人的逼迫过甚了。“青书,你待众师弟一片真心自是可贵,可也别操之过急了,反而弄巧成拙。”
宋青书闻言一怔,随即又轻轻一笑,只道:“二叔放心,我自有分寸。”这句之后,他便不再提起此事,对冯默之与唐剑麟的磨练却是一如既往毫无芥蒂。
宋青书心知围攻光明顶之后张无忌便当横空出世,以后的武当三代弟子之中再不是以他为尊。上一世不曾守住的一切,如今重活一世也未必有这本事能保全。只是他心中所愿,救世济民、驱除鞑虏,苦心筹谋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却不能因他失势而再无寸功。或许命运之诡诞便是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过向着既定的道路更近一步的徒劳挣扎。然而事到如今,宋青书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坚持自己所能坚持的一切。便是注定了是个配角,可以输,却不能轻易认输;可以死,却不能死得糊涂!
47.落日崖外
八月初十转瞬便至,六大派高手精粹齐聚昆仑,相约合力攻上光明顶,灭魔火、除魔教。明教教众见六大派阵势如此之浩大亦不敢轻慢,杨逍这许多年来虽说因纪晓芙之故,自困坐忘峰之上,此时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情愁,下令明教下各宗派弟子急速返回总坛共守明教基业。此时明教下分支中属白莲宗、弥勒宗、摩尼宗三宗派势力最为壮大,收到明教总坛号令之后,弥勒宗大弟子郭子兴派朱元璋、徐达、常遇春、汤和等四人带领一千五百教众驰援昆仑总坛;摩尼宗大弟子徐寿辉亲率一千教众驰援;至于白莲宗大弟子韩山童领导的红巾军起义已成气候,借口元兵围剿之势猛烈分兵不得,只令手下王显忠带来了八百义军听杨逍号令。
这三宗派弟子对明教总坛的忠心各有高低,三宗派之间也互不相服。杨逍在教中地位虽高却生性孤僻不是能服众之人,阳顶天过世后四大法王与五散人多不服他继承教主之位,这些年他困于情伤连教中事务都多不过问,此时竟连三宗派弟子都已难以调派,只得令他们自听各宗派首领号令,为总坛守住昆仑七巅十三崖中最外围的三处险要,天门崖、鹰嘴崖、落日崖。这三处关隘位于西南方向,成“品”字形,其中落日崖最为前突与鹰嘴崖互为犄角,天门崖地势最高。六大派如要攻上光明顶,必先夺取这三处关隘。三宗派中,摩尼宗大弟子徐寿辉最是胆小怕事,抢先占了地势最高的天门崖来守。弥勒宗人多势众,决意分兵把守鹰嘴崖。白莲宗弟子虽少却是各个久经沙场并不畏战,选了位于最前沿的落日崖。有三大宗派听从杨逍号令前来驰援明教总坛,早已破教而出的白眉鹰王殷天正亦带了天鹰教弟子赶赴明教,青翼蝠王韦一笑、五散人、五行旗也纷纷返回,明教总坛虽说各派势力纷杂互不相服,可这护教的一盘棋却是堪堪被杨逍给盘活了。
落日崖位于西南方向,此崖地势虽低,然而经过此崖的山道亦十分狭窄,无论是武功高手还是大军攻伐都极难施展。白莲宗的王显忠虽说只带了八百人,却毕竟各个都是与元兵打了多年的老兵,虽说武艺粗疏但于攻伐固守之道却相当纯熟,见落日崖这般地形便定下计策只管龟缩不出,派重兵守住崖口,六大派子弟分班围攻三日竟是奈何不得他们。
到第四日华山派掌门鲜于通说服少林空智方丈,请六大派顶尖高手一起出动围攻崖口。当日的激战更为惨烈,残肢断臂随处可见,飞溅的血迹将山石都染地乌黑。到日落之时,崆峒派唐文亮竟领着弟子在东南角打开了一处缺口,然而最终却仍是被王显忠领着弟子用滚木、檑木和弩箭硬生生地赶下了山崖。
六大派壮志凌云带着门下弟子千里迢迢前来围剿魔教,哪知这魔教中的一个个大小魔头还未曾照面,便被这些不过是喽啰般的宗派弟子连阻了四日。未免魔教教众暗施偷袭,当天围攻落日崖不成后,六大派弟子仍要后退十余里在沙漠中过夜。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六大派弟子来回将这条后退的路走了三回,便是之前如何雄心万丈,如今也是犹如残兵败将一般,再提不起战意豪勇。
空闻见情形不妙,便令少林僧人去请六大派掌门、元老前来议事。武当弟子方振武、常飞云、霍然、吴燕山见少林僧人前来请了宋远桥过去,彼此互望一眼便心领神会地尾随至各大派掌门议事之地的一处沙丘后头。他们几个一边嚼着烙饼一边偷眼瞧各派掌门、元老可能定下什么计策,然而看了半天却只见华山派掌门鲜于通口沫横飞地反复说着:“魔教妖孽如今已疲累至极,只要再猛攻数日必能一战而下!”除此之外,竟是半点手段都拿不出来。
四名弟子中霍然最是生性诙谐,听鲜于通仍一力坚持要六大派弟子与魔教教众硬拼,忍不住压低声道:“宋师兄早说了,这叫添油战术,傻子才这么干!这位神机先生领着我们打了四日了,还痴心一片哪!”
方振武与其余二人闷笑几声,这才装模作样地言道:“我等人微言轻……明日仍是老规矩,大伙尽力约束好师弟们。按宋师兄说的,我武当弟子什么都能干,唯有这炮灰,不能干!”
方振武天生大嗓门,尽管已刻意放低音量却仍是被鲜于通听到几声动静,高喝一声:“什么人!”
手中的折扇化为一道凝光向他们四人藏身的沙丘急射而来,瞬间便将沙丘截断,黄沙洋洋洒洒将方振武等四人盖了个一头一脸。
“常飞云!方振武!吴燕山!霍然!”宋远桥一见沙丘之后藏着的竟是他武当门下弟子,手里还都捏着一张咬了一半的烙饼,当即沉下脸喝道,“你四人不好好用膳,来此作甚?”
“见过师父!”
“见过大师伯!”
四名弟子垂头丧气地向宋远桥行礼,正苦恼该如何解释为何出现在此,宋远桥的入室弟子常飞云已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同样盖满泥沙的烙饼举在手上,苦着脸道:“原本是来给师父送晚膳的,如今……”
宋远桥天生便是恂恂君子,听常飞云这么说便信了他,见弟子们一片孝心也不多责怪,只柔声道:“师父与各位掌门议完事便回去,你们不要在此地多留。”
“是,师父!”常飞云急忙点头称是,便要与其余三名弟子一起溜之大吉。
“慢着!”哪知,鲜于通却在此时喝住了他们。“便是给你们师父送晚膳,也不用四个一起送吧?说!你们都偷听到了什么?!”
“哪个稀罕偷听?你又没有办法!”不等其余几人开口,吴燕山已经忍无可忍地抢白了一句。这位华山派掌门一副文士打扮,自命风流、号称足智多谋、自认是此次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军师,可在吴燕山眼里看来却十足是个自吹自擂的蠢货!“不过是带着我们送死而已!”
“燕山!”宋远桥连忙喝住他,“滚回去!”
“你说什么?”鲜于通却忍不了被一个晚辈当面冲撞,面颊雪白,双目却是赤红几乎要喷出毒焰来。“不准走!把话说清楚!”
吴燕山自知失言,干脆就豁出去了,怒道:“我等是武人,不是士兵!我们应该与魔教的高手正面对敌一较高下,而非在此攻伐战阵!这几日,六大派弟子听先生号令以血肉之躯强攻落日崖,有几人是死于武功高手的手上?他们不该这么死!他们死得冤!如今先生非但不吸取教训,还要我等继续硬拼下去,以我等之短争敌方之长,取死之道!”
吴燕山此言一出,各大派掌门、元老俱是心中一凛,竟无人责怪他以下犯上。崆峒派的唐文亮更是心有戚戚,今日他带领门下弟子杀上山崖,守卫的魔教教众无一人是崆峒派的一合之敌。然而那些魔教教众凭着猛火油与火箭连射,最终仍是将他们逼退了去。甚至有几名弟子因躲闪不及,最终竟是被猛火油活活烧死,死状之惨烈让人想来也不寒而栗。他们武林中人,个人武勇再强也强不过千军万马,强不过滚石檑木、弩弓连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