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仅仅看那些左逆文臣,除了一个文熙旧将慕容彧在诏狱中“自尽”,其余之人也不过被北宫棣流放西海,教化野人去了。北宫棣对那些曾经辱骂他的人尚且忍住了杀欲,对于自己的骨肉兄弟,应当不会下狠手才是。
就在这个午后,北宫棣突然召见他们。秦王北宫楮、宁王北宫栒心中自然是有些惴惴,但大事终于临头,也不免放下了一颗一直高悬的心。
昨日骤然传来长乐公主被厂卫抓入诏狱的消息,虽然明面上尚无公论,暗地里“谋反之罪”的说法却不胫而走。不管真相如何,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不由得让他们心头一紧,生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感受来。唯恐北宫棣趁势发难,一纸诏书将他们这些藩王宗亲全部拘了起来。
北宫棣可不是“亲亲和睦”之辈,何况皇室宗亲中,文熙帝那样柔弱的人,削藩也是下手狠极。更罔论北宫棣这位“杀神王爷”了,皇位的诱惑大于一切,北宫棣会做出些什么来,他们心里根本没底。
此刻,殿外的风雨丝毫不影响殿中的安静至极。北宫棣正看着三人,这三人也看着北宫棣。这般诡异的面面相觑的画面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北宫棣刚刚说的话实在是有些让他们心惊肉跳。
北宫棣看着他们一脸木然的样子,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再次开口:“怎么,朕的皇兄自诩为‘粗通史略’,莫非连这小小的麻烦都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被点到名的正是秦王北宫楮,他尴尬的笑了笑,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暗暗发苦。(楮:丑吕切,chu3)
北宫棣先前问他们,道:“朕有一惑,百思无解,还望诸位皇兄相助。这长乐公主朕自问待她不薄,想昔日皇考也是对她恩宠有加,为何她却偏偏做下这等孽事?”
这问题看似是一团牢骚,但是其后的深意却让人细忱之下,心头发凉。
北宫棣向来不是无的放矢之辈。遥想大晋四河八海,幅陨辽阔,开国时太祖便在各处分封有十三路藩王,京城中还有宗室中人把持权力,渗透朝野。这长乐公主身在京师,尚且敢图谋不轨,若是各处藩王都仗势欺人……上头的这位岂不是极好的例子?
北宫棣抛出这个问题,想要的答案这三位王爷心中也清楚得很。当年,因为文熙帝在即位后大肆削藩,燕王北宫棣于是起兵篡位。而他既然改换门庭,当了皇帝,自然也要防止自己被同样的事情拉下皇位,提防兄弟王亲势大,必要削弱诸侯的力量。
可笑的是,北宫棣昔日是最大的藩王,反对文熙帝削藩的是他,如今当上了皇帝,他自己却把刀对准了哥哥弟弟们。
然而,这藩要怎么削?又才是北宫棣问他们的第二重言外之意。
说穿了,这是北宫棣内心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又想获得得采纳建议、听取臣下之言的好名声,又不愿承受削藩集权、苛待诸侯的骂名。此刻北宫棣就是要让三位藩王说出“削藩”之词,连带着说出“削藩之法”,然后自己只需要大手一挥下旨恩准,皆大欢喜。
但这三人毕竟是藩王中数一数二的人,心头敞亮,哪里肯直接站出来,踩到底线,做这种必然会被宗室唾弃的事情。
秦王北宫楮硬着头皮行了一礼,顶着北宫棣灼灼逼人的眼神,说道:“臣以为,长乐之祸乃是皇胄兹大。为防更深祸患,当约束诸侯之兵。”
北宫棣眯着眼睛,忽然笑了,道:“二哥的意思是削藩么?”
秦王北宫楮心头自然是一番波澜复杂,看到身侧两个弟弟看过来的意义不明的似乎是同情的眼神,死撑着不松口,只干笑道:“臣不敢妄议。”
北宫棣却挑了挑眉毛,挥了挥手道:“朕也不和诸位哥哥兜圈子了。诸位皇兄跟随朕勤王南下,未曾想文熙被佞臣逼死,朕虽无意天下,却为大局考虑不得不坐上这个位置。”
秦王、宁王和越王不由得高高提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北宫棣眸中闪过一丝满意,接着道:“与那些女干臣战时,诸位皇兄劳苦功高,朕也记在心里。二哥、七弟,你们也向朕说过身负战伤,想要修身养性。六弟更是被女干臣陷害,受尽了许多苦楚。这改封之地想来你们心中都有了刍选。我中土天下之大,任你们挑选。朕绝不吝啬。不如说罢?”
“改封之地”四字一落入他们耳中,三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北宫棣既然让他们改封更藩,便是没有圈禁或者杀了他们的心思。而这后一句话“任你们挑选”云云,自然权且当做没听见。
宁王北宫栒与秦王北宫楮暗中相视一眼,当下说道:“臣弟恳请皇上分封至平江。”一面偷偷得看北宫棣的颜色。(栒:休云切,xun2)
北宫棣笑意不减,说道:“若是换个地方,七弟再想想,让朕猜一猜?”
这算是北宫棣心血来潮的逗弄之心。平江地处二江交汇之处,端的是物产丰饶,有着“人间天堂”的美誉。上一世宁王北宫栒也是渴望到那里做个闲散王爷,然而北宫棣坚决不肯,让他再挑一个地方,当然,最后那个地方宁王也没去成,而是被安排在了北宫棣精心挑选的洪城。
北宫棣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勾起嘴角,试探性的问道:“可是武陵?”
一刹那间,宁王北宫栒浑身发冷,眼角张大,汗水从鬓角滑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自然知道,这武陵乃是他刚刚才突然想到的地方,根本未曾准备过,这北宫棣怎么就……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些坊间传闻,莫非北宫棣真的是真命天子不成。
秦王、越王看他神色有异,也是微微变色,再次闭紧了嘴巴。
北宫棣异常理解他们的反应,毕竟在几百年前的当下,封建迷信还是很有市场影响力的。见三王都敬畏得低着头,一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样子,北宫棣懒懒得道:“七弟也不必再想了,朕就让你去平江便是。至于二哥——嗯,朕看饶州不错。”
越王北宫槐看到北宫棣转过头看向他,不由得十分紧张,却发现北宫棣只是一直盯着他,却迟迟不开口。北宫槐心念一转,当下恍然,既然北宫棣已经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这最后的坑只怕自己也必定得跳下去。
下意识得垂头瞥了一眼胸前,越王北宫槐感到怀中的那张小纸条此刻却仿佛有千斤之重。心中暗暗无奈一叹,越王北宫槐当下开口道:“臣弟觉得除了亲王改封,还可以让诸侯实行减等继承,当可杜绝长乐之祸。”
减等继承倒是可以上追到《周礼》之中,有记载大夏国在后期,夏主便在苏候之地实行减等之法,令各处诸侯的下一代所继承的爵位,自动递减一等,以收束王权,平定源源不绝的内乱。然而大夏国很快被灭,相隔历史又异常悠久,所留下的记载也是零星半点。
北宫棣满意的道:“六弟之法甚妙,你们姑且联名上个奏本,待朕与公卿商议,不日便行。朕看这山阴也是一处不错的地方,不知六弟意下如何?”
秦王、宁王闻言暗暗咧嘴,这北宫棣也是护犊。他的同母兄弟越王原来就喜好诗词歌赋,这山阴乃是历朝历代名人逸士的聚集之处,民风温婉,山水秀丽,只怕越王过去绝对是“乐不思蜀”了。
——卷一·两相遇·完——
第二卷:两相知
第十一章:夏阳要辞官
北宫棣待那三个人拜退,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平静得转过头,忽然对着景心殿的一处道:“不知朕的决议如何?还请陈卿指教。”
从景心殿一处隐秘的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人,而之前竟全无人察觉。一身布袍的他身材颀长,面带微笑,一双黑瞳却是异常幽深,正是陈夏阳。他跪下行了一礼,道:“皇上圣明。”北宫棣连忙站起身扶起他,有些无奈得道:“陈卿不必如此,朕是想听听爱卿的见解。”
陈夏阳凝视了他半晌,忽然一笑,眼中竟是几分欣慰:“陛下既然有博采众长之心,臣便心安了。至于君臣礼数,此处已非燕京,臣自当遵守。”
北宫棣闻言,却感到心口一片温热。他虽然亦知道君臣有别、今非昔比,然而,陈夏阳乃是北宫棣麾下的老人,自北宫棣十六岁之国就藩时两人结识,算起至今已有十余年。两人交谊深厚,陈夏阳和他的关系,更似作半师半友。
北宫棣笑道:“来人啦,赐坐!还请陈卿直言。”
陈夏阳待北宫棣坐下后,方才入座开口道:“陛下可知减等继承之始?”
“愿闻其详。”北宫棣示意他继续。
“减等继承产生之缘由,正是因为大夏国诸侯肆虐,把持朝政,而国君形同虚设。但恰恰是因为这条法令,使得大夏国加速灭亡。
“这是为何?因为减等继承对于那些世袭罔替的功勋伯爵,是无法忍受的,最后王权非但没有加强,反而愈发式微,导致诸侯不听调令,天下分崩离析。”
北宫棣的眼皮跳了跳,他亦可算是“不听调令”之诸侯的个中典范。不过,大夏国灭亡后,诸侯争霸,天下纷乱了几百年。而北宫棣却篡位登基,将大晋推上盛世巅峰,境遇却又大大不同。
但陈夏阳毕竟是北宫棣的谋臣,北宫棣也知道他并没有在影射自己,只是仍然微感尴尬。陈夏阳一向这样令人感到捉摸不定,有时对主公礼极,有时又直言不讳,纵使加了上一世,北宫棣也没有完全看懂过陈夏阳的处事。
陈夏阳见北宫棣听的异常认真,知他也是在思索,便续道:“单看后世之朝,论其亡国之因,无非是‘权不在帝王’、‘民不堪灾祸’、‘天不予时机’。是以虽然开国之君也知道世袭罔替的弊病,但为了屏辅中央,只能依旧行此爵位制度。”
晋朝的许多制度弊病很多。其中就有宗室制度与爵位承袭制度。
当初晋太祖北宫鎏在分封诸王的同时,也采取措施提防藩王割据而威胁中央集权,所以诸王虽然分封各地,但仅仅享有“王府二里之地”的自由,不得干涉政务。也就是‘列爵而不临民,分藩而不锡土’。除了北方有着统兵职责的几位塞王会手握虎符之外,亲王的护卫亲兵有着严格的人数限制。
尤其到了北宫棣这里,他是凭借藩王起兵,自要提防自己的后人因为同样的事情丢掉皇位,对藩王们下手更不留情。在晋朝当一个皇族中人,看似身份尊贵,实则处处受制。这些王爷们既无生存之忧,又没有办法实现抱负,便一门心思扑在了传宗接代之上。现在皇室人口尚且不满百人,然而这数字随着代代人增长下去,到了晋朝后期,据后世北宫棣得到的资料统计,玉牒上记载的名字已经上万。
北宫棣深有感触得点头道:“诸侯设立的目的固然是屏辅中央,但亦会成为一国之患。”
晋太祖北宫鎏曾在《祖训》中规定,凡宗室之人不能“为官、商”。这庞大的皇室人口每日的吃穿用度,以及每月俸禄,顿时成了王朝后期时极大的负担,使得原本就濒临崩溃的财政更加雪上加霜。
陈夏阳虽然没有先知先觉的本领,看不到后世会发生的事情,但他却能依据当下,推演出一些可能的祸患,这也是他赞成减等继承的原因。
他皱了皱眉头,似是欲言又止,北宫棣想起他不愿人插话的脾气,不由干笑一声,道:“爱卿继续。”
“但当下,陛下行使此法,却没有这些束缚。一来,此刻朝内肃清,文臣不敢弄权,武臣都是北人,而宗亲则刚刚被震慑过,陛下可以一言九鼎,而不会有大夏国的危患。二来,这减等继承的办法乃是王爵亲自提出,理由嘛,则是后世宗室血脉日渐稀疏,原来的世袭罔替制显然不合太祖‘至亲护国,屏藩帝室’的本意,应当改成减等继承制。”
北宫棣闻言眼中大亮,笑道:“然也!以此则杜绝大晋后世宗室之患。”爵位继承只是大晋宗室制度问题中的一部分,北宫棣自然想把这个弊病改过来。而陈夏阳能另辟蹊径,把官方理由都找出来,实在是深得帝心,让北宫棣心花怒放。
陈夏阳也眼露笑意道:“王爵一旦认可此制度,议事之时,那些功勋爵自然也不会不从。这般陛下所虑,自可放心。”
北宫棣想了想又道:“不然,原本我大晋只有公、候、伯、子、男五等爵位,不利于士子进取之心。这样吧,朕决定改为十三等爵位,享有禄号、不享有国号、邑号,在十三等爵位外,外加无特权的轻车都尉称号,又可分为三等。这般一等伯爵的长子,继承的便是二等伯爵。如此方可使功勋爵列心无非议。”
陈夏阳点头道:“皇上所思甚详。这些爵位的岁禄划分,当是需要仔细斟酌。此外,真正朝议之时,必会有人用祖宗之法为名反对变革。此时陛下不如这般问他们,国祚绵延否?宗室福厚否?十代之后,宗室奉养之费,国库堪受否?”
国祚延绵否?这当然不能说不。宗室福厚否?当然是福厚的。北宫棣只需和那些臣子们算一笔账。太祖北宫鎏的皇子众多,其中有十三个封王。而一个皇亲,若是一人生育五子,三子长成,北宫棣的下一辈就要有约六十个人。这般以来,不说千秋万世,就光是十代之后,宗室奉养的费用,就会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而以当下的国库收入衡量,必是承受不了的。
北宫棣心头不免感慨万分叹道:“得到夏阳的辅佐,朕是得天之幸啊!”
陈夏阳闻言顿时轻笑,然而北宫棣隐隐觉得,这次陈夏阳的笑容,似乎哪里不太对劲,犹豫了一下,他开口道:“陈卿,你可是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皇上,这些年兵戈顿苦,臣殚精竭虑,近些日子颇有些力不从心!皇上想必还记得,臣的一生所求不过踏遍我大晋山河,还请皇上准许臣,能了臣此愿!”
景阳宫的偏殿中,北宫棣沉默得坐在榻上,中间是一副棋盘,黑白二子正错落纠缠其上。与他对弈的,不是别人,正是方静玄。
此刻已是夜半,方静玄突然被召见至宫中,说是北宫棣找他,自然心中存着疑惑。而北宫棣见他来了,却要他和自己下棋,方静玄固然有些莫名其妙,也知道北宫棣必然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问他。但昨日发生的事情尚且历历在目,两人相见,却均沉默着不开口,一时间景阳宫中气氛有些尴尬。
“先生可知,陈夏阳在下午向朕辞官?”北宫棣忽然开口了,而且一上来透露的信息就让方静玄眼皮跳了一跳。
方静玄道:“臣不知。”
北宫棣眼疾手快得吃了方静玄二子,方才续道:“朕今日下午召见诸王,诸王提议爵位承袭制度改为减等继承。未曾想,陈夏阳却在事后向朕辞行,说是连年兵戈,不堪劳累,需要在山水间静养一番。”他说此话时,语气闷闷的,竟好像异常沮丧一般。
方静玄眉目微动,淡淡道:“减等继承,有载于《礼》,可以行之。”一面却抬手下了一子。
北宫棣看了他一眼,心中没来由生出一丝莫名的茫然。他道:“夏阳跟随朕多年,半师半友,朕还未曾给他赏赐,他却弃官而去。然而你可知道,他最后对朕说了什么?”
方静玄趁着局势反转,立刻收了北宫棣好几子,此刻半垂着眼,有些漫不经心得开口道:“臣不知。”
北宫棣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方静玄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微怒道:“陈夏阳对朕说‘方静玄乃无双国士,望陛下重用厚待。’朕倒不知道,孝甫你何时与陈夏阳如此熟悉。他离开前,竟然向朕举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