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醉酒的少年自然便是宋青书,听闻司徒千钟自认是他七叔,心中怒极不由冷声言道:“你辱我七叔清名,还不跪下掌嘴?”
宋青书此言一出,纵然是生来好脾气的夏胄也不禁皱眉,只暗自心道:这司徒千钟已是狂妄,不想这少年竟比他狂妄百倍!他心挂屠狮大会一事,不愿多生事端,当即代替司徒千钟拱手一礼,口中言道:“这位小兄弟,我这兄弟不过口舌尖酸,心地却甚是仁厚,对武当派更加绝无恶意。武当莫七侠既是你七叔,不知小兄弟……”
怎知他话未说完,宋青书便已指着司徒千钟道:“你掌他的嘴,等我满意,我便答你。”
夏胄出道已久,向来行侠仗义,在江湖上薄有侠名,同道中人见了他总有几分颜面交情。眼见这少年这般蛮横无礼咄咄逼人,他亦不禁怫然动怒,朗声道:“我等私下闲话几句,也已给你赔礼,小兄弟何故这般不依不饶?”
宋青书闻言却只是连声冷笑,待笑过一阵,他眉宇间神色倏然转戾,厉声喝道:“你不掌,我亲自来掌!”
这最后一个“掌”字还飘在空中,夏胄与连氏兄弟便见有一道青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三人同时出手去抓,竟全都扑了个空。只听得“噼啪”两声脆响,司徒千钟连反应都不及,两边脸颊俱已被打地又红又肿高高隆起。而宋青书本人却已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他们面前的长凳上,冷声言道:“‘醉不死’司徒千钟、山东铁掌夏胄、浙东双义连氏兄弟,名声响亮,原来也不过如此!你们既然各个有份说我七叔闲话,便各个给我跪下掌嘴!”
宋青书这般嚣张跋扈,四人登时怒火中烧,只听那腰间悬刀的连老大高声言道:“久闻武当派门规森严,门下弟子各个品性仁厚,哪个如你这般横行霸道?你这小子胆大包天,冒充武当弟子,今日我兄弟二人便代张真人教训教训你!”说着,兄弟二人并肩齐上,刀剑齐出,向宋青书斩去。
原来连氏兄弟的家传武功乃是一套互补不足的刀法剑法,他们兄弟二人自出道以来,无论敌人多寡,总是并肩作战。这连氏兄弟已是三十而立武功修为极深,见这少年年纪轻轻又是半醉不醉,只当兄弟出手定能胜了他。不想宋青书于剑法刀法皆有功底,他武功又高,此时一人独斗他兄弟二人竟是连剑也不拔,只以一双肉掌应对。夏胄本是老江湖,自然见识过武当派的武功,此时见宋青书使出武当震山掌,顿时失声大叫:“连氏双义,他的确是武当弟子!快快停手!”
夏胄此言一出,连氏兄弟同时一惊。然而正是这片刻迟疑,宋青书的身形便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只听地又是“噼啪噼啪”四声脆响,连氏兄弟四边脸颊亦顷刻红肿。连氏兄弟生性高傲,如何受得这般屈辱,登时四目通红,要与宋青书拼命。
司徒千钟见好友因他之故受辱,也不由大叫一声:“小子欺人太甚!”跟着加入战团。
宋青书却是毫不畏惧,只冷笑着道:“来得好!”顺手抽出腰间长剑,使一招“分花拂柳”向他们三人肩头刺去。宋青书两世浸氵壬剑法,又得张三丰悉心言周教,他天分又高,此时用剑已至臻巅峰,太湖畔与玄冥二老对敌憾于气海旧伤内力不足,被玄冥二老以车轮战耗他内力拖延许久,方才败了一仗。眼前这三人比之玄冥二老大大的不如,如何是他对手?四人不过交手数十招,司徒千钟等三人便已迭逢险招身上多处受创。夏胄见状,只得也加入进来,不想仍不是宋青书的对手。
他们四人越打越是心惊肉跳,纷纷在心中暗自揣测武当派张真人座下如何出了这么个一言不合便要拔剑相向取人性命的狠角色?眼见将要死在宋青书剑下,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厉喝:“青书,住手!”
听到这一声,宋青书即刻一惊,怔怔地向大门口望去,正沉着脸大步向他走来的不是莫声谷还能是谁?“七叔……”宋青书不知所措地低喊一声,竟连正与他对战的四人也顾不得了,只神色恍惚地向莫声谷行去。
谁料,连氏兄弟中的连家老二见宋青书失了防备,竟是一剑向他背心刺去。
“狗贼!尔敢!”莫声谷将这一剑瞧在眼里,骤然一惊,当即大喝一声,使一掌“亢龙有悔”向连老二拍去。这一掌,莫声谷全无留手,即刻便将连老二打地喷出一口血雨,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一旁的墙壁上。莫声谷却半点顾不上连老二,眼见宋青书受他掌风所迫面色一阵青白身形摇摇欲坠,他本能地便出手拦腰抱住他,问道:“青书,有没有受伤?”
宋青书只觉胸中酒气翻涌、血气翻涌,他难受地摇摇头,拽着莫声谷的袖子委屈地低喊一声:“七叔……”他眼前一片模糊,心口滞闷不已,竟是逼出了满额的冷汗,气息奄奄地倚在莫声谷怀中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莫声谷见他面色苍白不似人样急忙捉着他的手腕探他脉相,见他并无大碍方才舒了口气,只沉着脸望向眼前的那四人,凝声问道:“在下武当莫声谷,不知诸位与我青书侄儿有何恩怨瓜葛,竟是四人联手斗一个醉酒之人?”
146.身返武当
莫声谷自报家门,司徒千钟等四人登时面红耳赤气沮不已。他们四人聚在一起背后说人闲话是非,被正主儿打上门来,这种解释的话语又如何说得出口?只见连老大向司徒千钟与夏胄二人拱手道:“‘醉不死’、夏老哥,姓连的学艺不精,这就打道回府再下苦功,便不与二位同行了!”说着,伸手扶起他二弟向客栈外行去。他们兄弟二人号称浙东双义,打遍江浙无敌手。不想今日被一个武当派的晚辈逼地狼狈不堪。他二弟生来心高气傲,不忿这武当派的小子打他耳光破他剑法,竟还在人背后暗剑偷袭被莫声谷打成重伤。今日一战,他们浙东双义的脸面可算是丢尽了。
连老大自知丢脸,不愿通报姓名。不想莫声谷身为丐帮帮主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他又有意组建义军起义抗元,自然一早吩咐丐帮弟子收揽江浙一带的好汉。这浙东双义的名号他早就有所耳闻,一见他们兄弟二人身上的刀剑便将他们认了出来,当即抱拳问道:“可是浙东双义连氏兄弟当面?”
连老大虽因武功不如人,羞于自报家门,可却也天生光明磊落,见莫声谷认出他来,当即直言道:“正是我兄弟二人,莫帮主还有何指教?”
莫声谷早知他们兄弟仁义,有意游说他们为家国出力,此时也不怪他们不客气,只道:“此事必然有所误会,我这侄儿虽说任性妄为却也并非恶人。若是先前有何得罪之处,莫某代他致歉。”
莫声谷这般客气,四人更是一阵狼狈。隔了一会,只见司徒千钟走上一步,大声道:“莫帮主,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醉不死’既然说得便敢认得。此事原是我的不是,是我在此胡言乱语编派莫帮主的不是,你这师侄听了不快,才来寻我的晦气。‘醉不死’嘴臭惹祸,自作自受,与人无尤!只是我这三个兄弟原是与我结伴同去少林参与屠狮大会,言谈之间并未有一言半句得罪武当派与莫帮主,你这师侄何以这般蛮横,将他们也伤了?”
怎知莫声谷一听司徒千钟提起“屠狮大会”已是一怔,这后面的话他是再也不曾听得入耳。原来少林传出消息召开“屠狮大会”也只是三日前,在此之前莫声谷与宋青书本该一无所闻才是。然而那日宋青书自揭经历两世,却是早已提及这“屠狮大会”。莫声谷正怔愣着不知所措,倚在他怀中的宋青书却忽然痛苦地呻吟一声:“七叔,我……我……”只见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扭头向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莫声谷急忙伸手轻抚宋青书的后背,宋青书酒醉呕吐狼狈至此他本是又气又恨,可见对方只是吐出几口酒液,显然很久不曾好好吃饭又不禁心酸。哪知宋青书吐了两口,又是一阵剧咳,突然喷出口血来。“青书!”莫声谷见状顿时大惊失色,再顾不得司徒千钟等四人,只将宋青书打横抱起向楼上冲去,口中叫道,“掌柜的,要一间干净的上房!”
掌柜的眼见宋青书这般伤重,也是一惊,急忙将莫声谷引入了宋青书的客房。却是司徒千钟等四人虽说甫与宋青书交恶,却也的确是正道中人,行事光明磊落,他们心知莫声谷这是要为宋青书运功调息,不但不曾乘人之危也没有溜之大吉,反而自发地站在客房外为莫声谷护卫。
然而,宋青书却并非是被人打伤,却是重病。那日向莫声谷坦诚自己上一世的恶行之后,眼见莫声谷对他厌恶不屑,再无半点恩义,宋青书只觉万念俱灰。浑浑噩噩地离开杭州之后,他只觉天地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一路行来喝酒闹事看着精神,实则好似风化石仞水腐精铁,早已是强弩之末。莫声谷虽说不识医术,为宋青书调息两周天之后却也明白了他的情况,喂他服下九花玉露丸便吩咐店小二去请大夫。出门时注意到司徒千钟等为他护卫,他心中更是过意不去,急忙向连老大抱拳谢道:“方才是莫某出手太急,不曾分清是非黑白,连兄若是信得过在下,莫某可为令弟调息疗伤。”
莫声谷的行事为人江湖中早有耳闻,连老大倒也并不疑他,当下便将昏睡不醒的弟弟交给了对方,随着莫声谷一同进入屋内。
天雨路滑,待店小二将大夫请来已近深夜,莫声谷早已与司徒千钟等四人握手言和,又仔仔细细地问过少林将“屠狮大会”的消息传出的时间,再次确定了宋青书是在少林传出消息之前便已知晓此事。潜川镇不过是处小镇,并没有医术精湛的大夫,把脉半日也不过是说些心气郁结的套话,开了几副医不好又治不死的药方取了双倍诊金便扬长而去。待店小二又将汤药煎了端来,天色都已放晴,司徒千钟等人也已告辞离去,宋青书却始终昏睡不醒。店小二见莫声谷面色沉凝地坐在床头怔怔地望着宋青书,心知他是武林中人也不敢打搅,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搁下便又蹑手蹑脚地避了出去。
宋青书昏睡半日,竟好似又生出一点气力,语音低弱地唤了一声:“七叔……”
莫声谷正兀自失神,听到这一声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定睛望住宋青书,却遗憾地发觉宋青书其实未醒。
隔了一会,宋青书又喊了一声:“七叔。”再过一会,又是一声。“七叔。”
莫声谷听神智不清的宋青书这么一声声地唤他“七叔”,想起司徒千钟坦诚抢青书座位又骂他没出息,他都不曾动怒,只在听到对方辱及自己方才动手,只觉心痛难忍。他这一生刚毅果决百折不挠,不想今日沾惹上这“情”之一字亦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虽明知千错万错,却仍是忍不住伸手以手背慢慢抚摸宋青书的面颊。
宋青书却好似不满这若有似无的触碰,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来,捉住莫声谷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面上,柔声呼唤:“七叔……”
莫声谷心中一恸,他再也忍耐不住地俯下身来,自己额头方一贴上宋青书的额头,便有一滴滚烫的泪水滴在了宋青书的面上。宋青书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莫声谷却已什么都明白。无论所谓的前世今生是真是假,无论那日青书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眼前之人对他的心意从来都是诚挚无欺,昭昭可鉴日月。
宋青书清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客栈的店小二正坐在他的床头打着盹。听到宋青书起身的动静,店小二即刻自床头跳了起来,躬身问道:“宋少侠,你醒了?”不等他答话,又扭头将搁在一旁的汤药给端了过来。“药已煎好,宋少侠,请用!”
宋青书方才清醒正是懵懵懂懂,顺手便接过了药碗,又环视了一周自己的客房,只满腹疑惑地道:“昨晚……”
那店小二果然知情识趣,宋青书才说了两个字,他便已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地将宋青书一人独斗“四大恶人”,将他们打地满地找牙的威风史狠狠夸赞了一番。那“四大恶人”的罪恶行径是令人发指,而宋青书的大仁大义却是人人感佩,只听得宋青书哭笑不得半晌无语。“那司徒……司徒……醉……”才说了几个字,宋青书便已出手扶住了额角,昨晚他着实喝了太多,脑海中一片混乱,竟是连与他起争执之人的名姓都记不得了。“他们又上哪去了?”
宋青书问地不清不楚,店小二却是聪明伶俐,当下答道:“他们败在宋少侠之手,哪里有脸再留下耀武扬威,自然是走了。”
宋青书“唔”了一声,又问道:“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这药又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听宋青书有此一问,当即言道:“昨夜宋少侠喝了不少,是掌柜的忧心烈酒伤身,吩咐小的去找大夫给宋少侠把把脉。宋少侠有所不知,昨天那场大雨,就跟老天爷开了口子!小的这一路去一路回,衣衫鞋袜都湿了!可怜小的一月才赚那几两银子,也不知多久才能置办一身新衣……”说着,便对着宋青书讨好地一笑,眼巴巴地望着他。
宋青书这段时日经常出入赌场,赚来的银两多半送给贫家,自己出手也是十分豪阔。听店小二这般所言,他也不置可否,只转眼望向了搁在桌上的钱袋。店小二察言观色,急忙便将桌上的钱袋给捧了来。
宋青书接过钱袋在手中掂了掂,轻声道:“我再问你一遍,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这药又是怎么回事?你想好了,再答我。”
店小二迟疑地望着那钱袋许久,终是把心一横挤出一句:“的确是宋少侠自个回来的。”
宋青书闻言即刻颓然一叹,随手便将钱袋抛给了对方。“想要多少,自己取。”
那店小二倒也并非贪婪之人,只取了一角碎银,便又将钱袋放回了桌上,再度劝道:“宋少侠,药冷伤身。”
怎知他话音未落,宋青书却忽然发怒,随手便将整只药碗砸了出去。眼见药碗碎裂,汤药泼了一地,店小二只吓了一跳,急忙取了抹布擦干净地板又收拾了碎瓷退了出去,至于劝宋青书喝药的话却是再不敢说出口了。
店小二走后,房内重又陷入一片静默。宋青书仰头靠在床边一手抵着额角,痛苦地回忆昨夜与那四个江湖人交手后的情景。然而那些场面分明是他亲身经历,如今却好似一片片支离破碎的碎片一般,无论如何都拼凑不起来。他好像是见到了七叔,又仿佛这一切全是他痴心妄想的梦境,正如这段时日以来的每一瞬息、每一弹指。
莫声谷的事宋青书尚未理清头绪,那退走的店小二又忽然去而复返,涨红着脸大声道:“宋少侠,你是武当派的宋青书!你是天下之望!你……你……你整日里喝酒赌钱算什么天下之望?”
宋青书又是一怔,只愣愣地望着他。
那店小二眼眶一红,竟落下泪来,语无伦次地道:“宋少侠,我,我娘死了!……我答应了她凑够了银子咱们就启程去武当找大夫,找好的大夫……结果她到死都没有等到。我每月才赚二两银子,我娘的药就要一两,每日都不能断……为何武当这么远啊!宋少侠!”
宋青书心中一恸即刻呛咳出声,额上立时沁出层层冷汗,他自知这段时日自暴自弃心情郁结,此时妄动心神已是走火入魔的先兆,急忙闭上双目抱元守一。莫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方才渐渐调息完毕面色好转,睁开双目见到那小二仍一脸焦急惶怕地立在他的身边,他竟是微微展颜一笑,起身谢道:“多谢小哥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