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这才解下背后负着的大包。
锦被之内,眼窝凹陷,睡熟的小脸,依然泛着不健康青色。
王谢呼吸蓦地一促,胸膛起伏两下,声音冷冷:“有些事,莫欺我一介草民无知。”
稍微一顿,道:“那一床襁褓,那一只小长命锁,那一张将燕华身份改动的凭证,来历非凡,我猜这孩子不仅是富贵人家,至少钟鸣鼎食。”
素衣人不动,也不接话。
“那两个护卫,那一只哨子,我晓得出自繁露山庄。”
素衣人的帷帽轻轻颤了颤。
“能指使繁露山庄做事,那么山庄的东主会是谁?山庄屹立百年不倒,隐隐乃武林鳌头,而历代天子竟无视,还用我继续往下猜么。”
素衣人身后蓦然冒出两股杀气。
而一个摆手,杀气立刻消弭。
“白虎庄与景秀楼有联系,杀手第一庄能和一家普通青楼联系紧密,景秀楼,呵呵,若说身后的东主并非繁露山庄,我也不信的。”
“白虎庄的死士对主人言听计从。欧真任性妄为,但是他说过交待手下,有反抗就杀。燕华一个人并无反抗之力,我叮咛多次,他也分析多次,遇到危险务必保命为上,是以绝不会反抗。但是他死了,屋子里乱战的痕迹。”
家里只有燕华、三三、王康。除了三三,没有人会反抗。
三三会反抗,必然是她觉察有人对王康不利,现在王康活着,必定当时三三带他逃脱。
欧真说过折损两名手下,看那鲜血四溅,也知丧命于三三之手,是以混战,而混乱中,燕华最是被无辜连累的那个。
腿脚不利落,看不清人影,又手无缚鸡之力,轻轻易易,一击即中,心脉俱碎而亡。
“……若非如此,我的燕华怎么会放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王谢一字一句,决绝道:“即使晓得王康来路,当初我也只道安稳度日便罢。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在大人物眼中,不过草芥,想留便留,顺手杀了也不可惜。阁下交给我欧真的头颅,我愿受阁下驱使,医治王康也尽力而为,但若从此毫无芥蒂养育他,却是不能。”
素衣人终于有所动作。
上前一步,掀开帷帽,与王谢对视。
——只见一双掩尽犀利,古井无波的眸子,以及在自己特意威压下,虽微微摇晃,但却勉力站得笔直的,单薄身躯。
暗中为这番言语道声犀利,也不由叹声:“可惜。”
英雄出自草莽,璞玉藏于石内,灵芝生在深山。一个小小的大夫,凭着蛛丝马迹,将事实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这等眼力,这等心思,这张嘴,还有这身医术,不能尽数收归己身所用,真是可惜。
龙有逆鳞,便是弱点,便可掌控,可是拔去逆鳞的龙,混不吝的天不怕地不怕,又该如何?
不若……杀之?
实在可惜啊。
幸好还能挟恩图报,也不算亏。
想起自家同样为情所困的孩子,素衣人终于叹了口气:“王先生。”
这称呼一出口,身后二人心里不由一惊,这么客气的称谓,实在是主人将王谢看得极重。
“人死不能复生。”一是安慰,二是暗示。就事论事,燕华已死,再如何也不能活过来,不如多提些补偿,珍重现世。
王谢不语,他还没反应过来。这素衣人相貌堂堂,正值知天命之年,若不是脸上少了几道褶子,眉毛胡须也非白色,他倒是认识这位——繁露山庄,行踪隐秘的二庄主,时瑞。
时瑞直到八十岁,还担着山庄二庄主之责。这辈子王谢提前了二十年相识,知道这老人也是个苦命人,中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早就疯疯癫癫的比老父亲先走一步,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瑞孤零零一个,大概认命了,精神到比现在好得多。
若非是燕华之死横亘,他不介意和时瑞一起喝喝酒骂骂娘。
沉默,再开口时,王谢语气已经放软许多,目光落在王康脸上:“他父母呢?”
时瑞便是再有本事,繁露山庄便是再有能人,也绝料不到王谢一见相貌便认出自己是谁,目光一沉:“嗯。他爹不要他,他娘……没了。”
“他身上,有你的血脉?”王谢突兀问。
时瑞爱怜地看着王康,抬头深深看了王谢一眼,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其实已经是回答了。
时瑞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王谢不清楚时瑞女儿是怎么没的,已经明白这孩子是时瑞的外孙了。
如果说王康的娘是疯子,现在又没了……王谢看着王康深凹眼窝,眼皮软塌塌睁不开的样子,忽然想起孩子刚刚送来的时候,眼窝内细小血痕。
——疯子,可是会作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事的!
王康同样遭的是无妄之灾。
想起素日燕华抱小康时,多有怜惜,哄小康时,喜笑颜开的样子,想起燕华坚持让自己接宗传代的口吻……王谢阖了阖眼。
利落伸手:“小康给我罢,没爹没娘,算我的孩子,我好生待他。”
“这……便拜托了。”时瑞珍重道,“小儿来去途中耽搁数十日,原本体弱,此时更甚,便全仗王先生了。”
王谢淡淡道:“他若一直在我这里,早就平安痊愈。”话虽如此说,手指还是搭在小康颈子上,试脉。
这本就是三三太小看王谢,又太过忠心护主造成的麻烦,时瑞也只能吃下这句排头,补充:“白虎庄欧真一系已清理干净,还请放心。”白虎庄主一向狠得下心,奉行九犬出一獒,欧真便是那九犬之一。
王谢嘲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一介草民,但凡天降横祸,便无抵抗之力。”
时瑞一招手,右手边的人便奉上一只红色哨子,时瑞吹响,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然而片刻后远远的两条黑影电射而至,跪在身前。
时瑞递上哨子,王谢冷笑:“我要这个有何用?”
他曾经拿到过指挥哨子,结果呢?三三还是带着小康逃了,直到最后也没有成功保护燕华。
时瑞尴尬咳嗽一声:“红色是主哨,他二人便奉你为主,不是小康,也不是我。”
王谢拿两根手指捏起哨子,端详着哨身朱红色泽,慢悠悠道:“若,我命令他俩杀了你呢?”
时瑞身后两人登时目光犀利,全身紧绷。
时瑞叹道:“绝不犹豫,你尽可一试。”
“那我便收下,”王谢负手而立:“只是,不够。”
“不够?什么不够?”
“阁下请将小康身世告知,我早做预防。”
“他爹已经不要他,还有何要做预防?”时瑞不解。
王谢冷笑:“人心难测。你怎知十几年后他后嗣无人,不会过来争抢?到时候再来个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我这条命也容易交待得很。”
时瑞道:“我会保护他。”
“这也是阁下的血脉,阁下年事渐长,能护他一辈子?世上无不透风的墙,阁下就笃定,将来小康不会遇见自己亲生父亲?”
时瑞无言以对。
王谢沉声道:“既然决定留下小康,我便为他日后一生着想。你若不放心,另请高明便是。”
时瑞过了许久,叹口气,仿佛连脊背都驼了下去。他慢慢转过身:“我告诉你就是,今晚,你一个人,景秀楼。”
“燕华刚刚下葬,教我去景秀楼?”王谢反问。
时瑞一愣,才想起景秀楼是寻欢作乐的去处,便沉吟道:“申时我教人上门,领你到客栈罢。”
“也好——这只是一件事,还有一事。”
“还有?”时瑞有些恼怒。小康的身世,对他来说是块疮疤,涉及爱女之死,他忍着悲痛才准备告知王谢,而王谢还有事!
“名气不够,才会轻易被人欺。”王谢露出嘲讽笑容。
第三十章:迟到的徒弟
若说王谢不怨恨时瑞,不大可能,没有时瑞横生枝节,突兀送来一个小康,也没有后面这些事端。但目前他一介布衣,又能耐时瑞何?看在时瑞还算识趣直接送来欧真头颅,又看在过往燕华喜爱小康的面子上,这事他记下了,这笔账日后再算,此时先收些利息:要钱,要人,要借势。
要名气?这个简单,繁露山庄捧出一名神医,有千百种方式,但时瑞觉得并非那么简单:“你要加入山庄?还是要借助山庄之名?”前者好办,正好招揽,后者就不太容易。
“不,我要广收门徒,建医馆。”
时瑞暗忖,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然收徒,可以与王谢拉近关系,山庄也可安插好的苗子为以后所用。
王谢一见对方思索,便知此事有九成把握,遂道:“地点便设在城外我新置庄子,五日之后,送徒弟来,不拘岁数,不拘本领,愿意拜师便拜,不愿拜师只做个学生也可。”
他纵使全身是铁,又能碾几根钉?一人之力,累死了能救多少性命,不若将歧黄之术发扬光大。
也不浪费当初与燕华备下颐养天年的庄园,而且将之周围土地一并买下,大大扩建了番。
燕华没来得及参与布置,可幸,可惜。可幸的是他至少不会睹物思人,可惜的是……何必再提!
从此王谢便离开春城里面的旧宅子,给新庄子起了个名,搬进去。旧宅自己那间房一锁,剩下便全都托付给蔡氏师徒——连同之前与王四掌柜合作的“康安医馆”一并拜托蔡氏师徒照应。
裴回自从被王谢留下,在蔡安和有意无意提点“王大夫如何孤苦”“王大夫如何悲惨”“王大夫从此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之后,想了十几天决定不走了,铁了心要跟王谢一起在庄子里呆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以小叔子……或者小舅子的身份——其实他也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些——照顾好王谢。
当裴回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以后,王谢平静无波的神色也不禁一动,数十日以来清冷眼中染上层层暖意,终于露出微微笑容:“好啊,容翔。”
见王谢有事做,不像要寻死觅活的样,仇人也都授首,宁芝夏便提出告辞,提着林虎峰走了。
裴回其实有点舍不得。自从来到春城,王谢燕华都像他的长辈,铺子里小吴和他每天都忙,顾不上深交。自从林虎峰来了以后,两个人睡一屋,日夜相对,吃饭还偶尔抢个菜,是个还需要自己照顾的、热热闹闹的同龄玩伴,也是在有事发生时,挺身而出护着自己的可靠伙伴。这么一走不知何时见面,裴回不知道送什么好,上次送过三息散了,再送药材又怕诅咒别人生病,不吉利。他想不出来,不想打扰王谢,只好去问宁芝夏。宁芝夏听他解释完,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也觉得这个孩子挺厚道,老实不客气地将出门需准备干粮这件事郑重交托。
于是裴回自觉去烙饼,做肉干。他自家动手,自然细致,上好的肉,足足的调料,味道香得很。
果然林虎峰见了大包肉干,喜得眉花眼笑,狠狠抱了抱裴回,连声叫“好兄弟好兄弟!”
他们启程不提,王谢便在春城外开始经营自己的医馆和学院。
时光转眼即逝,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学院很快就开起来。
这天,赤日炎炎,午后。
于飞庄门口停了一辆小车,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身量不高,肤色黝黑,斯斯文文的一身雪青长衫,赭石色云纹腰带,手里一把折扇,展开了是幅美人海棠春睡图。
头发灰白的门房本来在阴凉处眯着,见有人来,先不迎上去,只是偷眼打量。看对方年纪,未至而立,下巴却特意蓄起三络文士髯,微微藏起唇角撇出假笑,一双眸子精光暗蕴。
年青人折扇搭在额头,仰起脸看看崭新匾额,嘴里咂摸一下:“‘于飞庄’?‘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听闻庄主刚刚过世了伴侣,情深意重,这个名字虽不中,亦不远矣。”
写的是送别之际,依依不舍,相送的好歹是活人,是以“不中”,但悲痛之心四海皆准,是以“不远”。
听那年青人接着小声评价道:“还以为王大夫是个草包,原来倒还有点墨水,如果这个名字是他本人想出来的,小可倒不会那么无聊了。”
他身后,一小厮打发了车马钱,背着包袱,大眼睛骨碌碌四下打量,一眼看见旁边的门房,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走过来。
门房一见有人直奔自己,便赶紧起身:“请问有什么指教?”
所谓“医不叩门,道不轻传”,便是明知有人上门求医问药,大夫也不好第一句话就直说:“有病吗?”
这小厮两三步小跑到门房跟前,掏出名帖,赔笑:“我家少爷是慕名过来拜师的,本应早来,路上耽搁几日,不过名字已经在册了。”
——所谓“在册”,是山庄送了先几个徒弟名册给王谢,毕竟人是活的,分散在五湖四海,少不得先来后到,早些迟些都有可能。
“不晚不晚,请教尊姓大名?”
“我家少爷姓风,风依涵。我在少爷手底下,叫我阿魏就好,以后还请老哥哥多加关照。”阿魏说着,很是自来熟往门房手里塞了几个大钱,“初来乍到的,请老哥哥喝杯茶,以后有空一起喝个酒,多多指点啊哈哈。我看老哥哥头发虽然白了,脸上连个皱纹都没有,老哥哥怎么保养的,可不能藏私告诉我啊。”
那门房也笑哈哈:“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说着把大钱掖到腰带子里,从怀里拽出一卷名册翻过几页,指给阿魏看,“就是这个名字吧?”
“没错没错。”
“快请快请。”
风依涵却不往里走,站住了,细细打量门房一头灰发,一身白衣,一双麻鞋,忽然很不赞同地啧了声:“一个门房穿长衫,不合体统,有辱斯文啊。”
门房微微一笑:“确实不合体统。”
风依涵正得意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孰知门房继续道:“风少爷远路而来,这么热的天,竟然一滴汗也未出,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也不仅仅是个斯文人吧。”
摇扇子的手登时停住,这下子尴尬的是风依涵了。
门房指指他的扇子,漫不经心地道:“海棠春睡图也不是斯文人的体统。”
折扇立刻收了起来,风依涵这才正眼看人,见对方不卑不亢,气度沉稳,既不因为反唇相讥而面带嘲笑,也不因为自己出丑而趾高气昂,就是……就是和看山看水看花看树一个表情,而且诡异的是,他怎么感觉这双眼睛能把他看到骨子里呢?
“况且我并非门房,只是老人家午间休息,我来替他一阵。”那“门房”站直了身子,将手一抬,“还未通过姓名,到是我失礼了——王谢,王重芳。”
风依涵真真吃了一惊。
此时真正的门房张伯才疾走而来:“先生先生,后头午睡都起了,正好请您过去授课。”
王谢便拱手道:“抱歉,有事在身,招呼不周。庄子里颇有空余房间,风少一路劳累可先安置歇息,若不觉得累,直接来我的课也欢迎。”
“恭敬不如从命,况且王先生也看出来,小可并不劳累。”风依涵一怔过后,连忙拱手,原想扮个普通读书人的念头一下子飞到天边没影儿了,决定晚上给自家聪慧的主子念上一堆不要钱的恭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