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抱着小康,敲门进来,柳五早闪身不见。
平时王谢若忙起来,多由裴回照顾小康。起初裴回拿照顾小康当正业,甚至连王谢授课都不去听。一两次还好,第三次王谢就亲自过来找人了。王谢没打算将裴回拴在小康身边,他将裴回从别家医馆“抢”回来,只是怕裴回走上辈子老路,识人不清孤单死去而已,裴回上辈子和他是朋友,这辈子做兄弟或小舅子就好,说什么也不能变成师徒,更不能耽误裴回于岐黄之道的深造,是以两个人都脱不开身的时候,柳五叶七也得出来哄孩子。小孩儿有残疾,更不能拘着,多跟他说话,多接触外人,长大了才不至于怕生,更不会孤僻,庄子里看门的张伯,看园子的李叔,管采买做饭的赵师傅,管浆洗衣裳被褥的钱婶,还有管药材器械的东方管事等人,偶尔都抱过哄过小康。至于那些小学徒,平时按值在庄子各处打下手,也有轮上一两次哄孩子的机会。
不巧今日,风依涵晚饭时便是坐在裴回身边,因为提及小康时对方表情很奇怪,裴回自然对他不怎么喜欢。
王谢随手将薄纸塞进抽屉:“小康今天洗澡有没有乖乖的啊?”
“乖!咧咧!抱!”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小康探出两只小手要往王谢怀里扎。因为看不见,他耳力非一般的好,循声过去,王谢一把接过。
小孩子长得快,虽然治疗中途间断了几十天,余毒发作险险又要丢命,好在王谢二次接手抚养后,尽心调治,如今终于将毒再次清得七七八八,小身子日益圆润白胖起来,说话行动也有底气多了。
可惜他几乎从刚生下来就中毒,身体被糟践得厉害,即使真实岁数已经两岁多,身量依然刚刚二尺出头,与一岁小儿差不多少,头发稀疏,乳齿也只生了十来个。说话更没有普通小儿那般利落,只是耳力好,但凡细微动静都能察觉。万幸头脑没有因用药变得痴傻,虽然不机灵也无大碍。
王谢特意引着他叫爹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念,没几天小康就会唤他“咧咧”。裴回听着眼热,逗着小康要他叫哥哥,王谢听了皱眉,追问怎么是哥哥?这个辈分不对。裴回想想也是,要不,叫叔叔?王谢还是微微有些奇怪的神色,小裴回忽然福至心灵,低头教小康喊舅舅,果然小康“丘丘”一声唤,王谢忍不住翘起嘴角。
裴回说给小康洗澡,其实还是每日的药浴,同时按摩经脉。人体皮毛发肤均内连脏腑,药物由表及里,循行经络,内达五脏六腑,便可疏通血脉,濡养全身。小康向来听话,除了总是拿手揉眼窝,眼窝脆弱怕沾染药液,裴回每次帮他泡洗身子之前会拿眼罩给他戴上,小心翼翼洗完,往往两个人都一身汗。
裴回先给小康擦干身体,穿戴好免受邪风入体,送到王谢这边,自己再回去沐浴,王谢哄着小康跟“丘丘”说一会儿见,裴回笑笑去了。
“咧咧!”小康洗过澡舒服了,在王谢怀里拱来拱去。王谢笑着纠正:“是爹爹。”小康咬着小腮帮“噗噗”吹气,仰着脸,扯着王谢衣襟往手指头上缠,年纪小小盲态尽显。
谁能想到这个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小孩儿竟然是小世孙呢?
听风依涵与阿魏的对话,却与时瑞无干,最多也不过是世子通过繁露山庄,将人安排进来罢了。千里迢迢,明晃晃硬生生安插人手,可不像时瑞所说,小康他爹不管他。
时姑娘和小世子的相识,可谓一场孽缘。简言之八个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是往曲折处讲——那便是“小孩儿没娘,说起话长”了。
小世子的爹是富贵闲王,跟太上皇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兄弟俩关系忽冷忽热但绝对没有翻过脸,太上皇从登基到退位,两个人硬是留下一段天家手足亲情的佳话。小世子的娘还是太上皇帮着做媒娶的,将门虎女。可惜女将军美艳归美艳,早年练武太狠身体有亏,调养许久才生了两个女儿,大姐是皇后手帕交,二姐颇得皇太后青眼,嫁得都不错。只是太上皇遗憾兄弟从此绝后,也劝过再纳侧配,王爷硬是不娶,也许是老天怜其鹣鲽情深,王妃年纪大了老蚌生珠,小世子横空出世。一时间王爷王妃、长姐次姐、皇后太后,将小世子这宝贝蛋宠得上了天。
小世子本人粗通文墨,很是随他爹,武艺高强,长相美艳,这都随了他娘,只是被宠的性子乖张了些——这是往好处说,往不好处说,便是太……咳咳……一身风流债。
第三十三章:无辜
打从十岁开苞,小世子床上就没少过女人,长到一十九岁,洛城花街柳巷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几乎被睡了个遍。便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也几乎被招惹个遍。还好小世子对正经人家姑娘,非得你情我愿方共度良宵,没做出什么巧取豪夺勾当。但若对方妄图借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是不能。有非要黏上来他也不厌,后院收了一大群女人,都没名没分,愿来就来,愿走就走,转眼间小世子又去和新人调笑了。
所幸的是,至今为止虽然小世子风流史可以写一箩筐,未曾听说有谁当真得青眼能长久的。对于识时务但求春风一度的姑娘,小世子虽然喜新厌旧,也还怜香惜玉,赏花游湖,送金送银。那些不识时务,争着爬上床不肯下来的姑娘,便隔三差五出个大事小情,若碰壁而不回头,那么再过几日便芳迹渺渺踪影全无,生死不知。
还有一样,小世子只爱好床第之事,对于小孩儿却极为厌恶,每每事后要将种子流出,也三五不常的给女人服用避子汤,他振振有词:“花街柳巷的娘们儿身上有没有病不说,就是怀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种,小爷我一概不认。”若那个姑娘说身怀有孕,立刻打掉。也曾有过两个珠胎暗结瞒着他的——哪里瞒得住!生下来立刻溺死,大人也弄做意外身亡。
而时姑娘,出身在奉天子密令而建于江湖的繁露山庄。偶然到洛城游玩,荷包不知不觉被人偷了,在酒楼品尝过风味美食而无法会钞,正尴尬之际,微服化名的小世子仿若从天而降,慷慨解围。
人既美艳,出手亦阔绰,时姑娘对其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回家念念不忘,便相思难耐,乘夜留书一封离家出走,偷偷摸摸到洛城那家酒楼苦候半个月,终于得见情郎。见情郎是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也不敢吐露自己江湖身份。
小世子虽说来者不拒,也挑长相,更是怕给家里惹事,必然先调查了时姑娘背景——岂不知,时瑞对于爱女那叫一个疼宠,既然爱女找到心上人,生米煮成熟饭,他总得未雨绸缪一番,因此事先查了小世子背景,觉得不是江湖人,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爱女托付终身也没什么,将爱女的出身改动成普通人家,偷偷找到女儿通了气,赢得爱女一片笑脸。又因为爱女再三要求,没有派死士护卫。
——小世子既然用的化名,背景自然也是编造的。
小世子查到时姑娘背景清白,知道她是私奔,又确实钟情于己,自然愿意收着。江湖儿女素来豪放,与之前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相比,另有一番风味,两人很是缠绵了些时日,直到——时姑娘三个月下面仍不见红,竟是兰梦之征。
按照时姑娘的设想,既然有孕,就好跟她爹交待,奉子成婚。于是要小世子迎娶过门。
岂不知小世子一听就急了,顿时想到是不是其中有阴谋?虽然时姑娘履历上写的是普通人家,但身负武功这点瞒不了人,不然种子会没全流出去?还是避子汤效用不够?变着法儿哄时姑娘把孩子流掉。
时姑娘自然不肯,委委屈屈就要带着身孕连夜回家,岂料小世子对于私留子嗣一事十分恼怒,生怕是暗中对手的阴谋,这女人必然不能留!
安置人手拦截。他当时姑娘是普通江湖中人,没什么值得顾虑,派去的人自然毫不手软。时姑娘处处小心,快到家了在路边吃卖茶婆婆一碗水,中毒倒地,若非及时吞下一颗解毒保命的药丸——那药丸是时瑞珍藏给爱女预防万一的,服后不能完全解毒,但可缓解药效致人假死,也算灵丹了——早就没了性命。
小世子的人不知时姑娘是假死,眼见对方七窍流血不能活,将尸体抛在乱葬岗,回去复命。
时瑞因为爱女失去联系,四处派人寻找,他是繁露山庄二庄主,能调动的人手何止千百,一日一夜后终于找到女儿,把人救活以后时姑娘“哇”一声就哭出来,“你不要我们娘俩了,我也不活了!”
时瑞自然愤怒不已,吩咐丫鬟婆子照顾好小姐,他要去报仇。
二次去查姑娘心上人的背景——嗯?竟然查无此人?
小世子想让化名凭空消失,自然就可以凭空消失。
时瑞气呼呼回转,发觉病榻之上姑娘神情不对,刚刚口气说的分明是“你”而不是“他”。正疑惑着,小丫鬟急冲冲跑过来:“老爷大事不好,小姐她疯了!”
中毒日久,救治不及,心结难解,时姑娘失心疯,名医高手治了足足三个月才好。
时瑞也快疯了,尤其是通过各种曲折得知对方真实身份,又惊又怒,寻了由头递上帖子邀请小世子过府一叙。小世子得知这位是山庄二把手,明摆着不能得罪,一开始还恭恭敬敬,待明白其意,不由大吃一惊。
小世子也觉得很冤,双方说好你情我愿的事,结果时姑娘算计他,偷偷怀了孩子。又是私奔来的,这种女人心机深沉他才不要。天家血脉哪能混淆?对方又没背景,又不同意落胎,他除了杀还能如何?肯留一个全尸已经算仁慈的了。如今这孩子肯定不能留,时姑娘他也不敢娶,就是杀了他,也不娶。
私奔总归理亏,时瑞没话说,又不肯爱女吃亏,闻言大怒,就要动手杀人。
门外一声大叫,竟是时姑娘挺着肚子扑上来,对着小世子不成章法一顿乱打。小世子生受着不还手,可也绝不松口。
时瑞看着这一顿打,姑娘也可怜,小世子也可恨,两个人滚成一团,到将他的杀意冲淡了。
待时姑娘发泄完,小世子一个手刀击昏她,双方这才接着谈。
各退一步,小世子愿意养时姑娘一辈子,但不留半点名分,而孩子已经六个月大,只能生出来,但是必须永远见不到他。
时瑞只道“永远见不到”是远离小世子,远离人群,想想自家女儿也确实受了大刺激,需要静养,便应允下。他虽然疼爱女儿,但在繁露山庄位高权重,晓得天家血脉混淆一事的利害,如今能保住两条性命,实属不易。
婴儿并没有在娘肚子里待足十个月,七个半月就在时姑娘不慎一脚踩空后呱呱落地。月份不足,身带余毒——娘亲假死时,毒素已然侵入小婴儿经脉,孕期情绪大起大落,更是损伤了婴儿根基。
手指脚趾都是半透明的,小嘴儿连【nai、头】儿都叼不进去,还是有经验的奶娘寻上好蚕茧,一端剪个小口将蛹取出,空茧煮熟阴干,团成小球,在人nai里浸透了,给小婴儿含着吮吸。
而且,还要服药清理体内残毒。
孩子出生以后,时姑娘清醒了好些,偶尔也会哄哄抱抱小孩儿。
小世子也过来看孩子,时瑞还以为小世子回心转意,甚是高兴,谁知趁时姑娘午睡未醒,小世子匕首一转已在掌中,就要将婴儿两颗眼珠子生生剜下——幸好时瑞进来,以为小世子要杀人,愤怒拦阻。
小世子解释并非要婴儿性命,只要这孩子一双眼睛,看不见他,才无后患。
时瑞指天发誓绝对不会让他们父子相见,看在这小孩儿先天不足百病缠身的份上,放他一马——为此宁愿将自己身价尽数赔给小世子以封口。
小世子冷笑着拂袖而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质问:“你愿意让你的后代接着卖命?”
每日辛苦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掌管着朝廷江湖秘事,一个不小心就万劫不复,这是出身皇家必须的担当,除非……从不出生。
他本宗室中人,胡闹归胡闹,责任归责任。一旦涉及到某些事情,却是半步也不能退,只有另辟蹊径。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之后三个月,小婴儿气息越来越弱,终于一次高烧,大夫确定是中了不知名的慢性毒药。时瑞彻查家里,找出内女干,发怒“小兔崽子说见不到就要剜眼珠子,不让剜竟然下毒要害他性命”时被婴儿剧烈啼哭惊住——
门外,爱女满手鲜血,婴儿满脸也是鲜血。
时姑娘尖叫:“见不到便见不到!我们不稀罕!”扬手将两粒小物向时瑞甩去,时瑞本能闪身避过,低头一看那小物,竟是红白黑浑浊的两小团……眼珠儿。
可怜时姑娘,可怜小婴儿,可怜老父亲一片爱女之心,既然小世子要这孩子死,他就偏要这孩子活!
时姑娘从此之后便几无清醒之时,小婴儿被各个名医围着,各种药材吊着一口气,勉强救治过来。
在小康一岁半的时候,时姑娘有一天忽然清醒,要香汤沐浴,又要人给自己梳洗打扮,又点了好几样爱吃的菜,还要一锅素饺子,吩咐去请父亲过来。时瑞急冲冲过来一看,姑娘抱着小婴儿端端正正坐着,满面红光,精神十足,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久病之人忽然要吃要喝,精神恢复,并非痊愈之象,而是回光返照,尤其又要吃饺子,这……分明就是要诀别。
第三十四章:片鳞只爪
时瑞强忍悲伤坐在女儿身旁,有说有笑用过一餐,时姑娘郑重其事给父亲跪下。
一拜父亲养育之恩,二求父亲日后照顾婴儿,三请父亲不要怪小世子,一切都是自己识人不清。可惜女儿不能日后侍奉膝下,父亲大人千万保重。
这便是托孤了。
当晚时姑娘用水化了一丸药,偷偷哄小婴儿服了睡下,自己面带微笑,穿着与初遇小世子时一模一样的衣裳躺在床上,卧在大红色鸳鸯戏水的铺盖里,在睡梦中芳魂杳杳,香消玉殒。
小世子在时姑娘身边安插不止一个探子,回报情况,既然大的也死了,小的也瞎了,此事也就揭过。
但时姑娘给小婴儿的这丸药却惹了祸。
药本身是好药,药料十分贵重,滋养身体保平安,也是时瑞当初的珍藏。时姑娘最后清醒,母性大发,疼爱儿子,满腔好意给儿子服了,却不知药性有十八反十九畏相生相克之分,小婴儿体内本就不太平,这一丸药下去,次日昏迷不醒又只剩下一口气。
时瑞雪上加霜,短短几天里头发愁白了大半。小婴儿拿药吊着命,情况时好时坏,拖了又一年。眼看不行了,正好景秀楼传出消息,春城突然出现一名神医,这才试探着将小孩儿交出去。那只长命锁,不过留个念想,里面的“安”字是女儿小名,乙卯便是小孩出生之年。
他也是见到王谢满头的灰发以后,激起了当年女儿死去的悲伤,这才将前尘后事一并告知王谢。
天底下,大约没有第二个小孩儿,会像小康出生前后经历如此多的苦难了。
王谢沉思着,怀里小康感觉异常敏锐,听不到动静便一直靠在他怀里。
时瑞的话,有七八分可信,而那二三分隐瞒,也容易理解,他位高权重,做的还是黑白之间的事,哪里肯与人完全交心?
但是莫要忘记,王大夫曾经多活了六十年一甲子,有些消息现在虽然隐秘,在几十年过后也就不算得什么了。而且他也凭经验推断出一二。
上辈子他也曾和庄主把酒言欢过,不过不是现在这位,从对方口中得知繁露山庄此时的主人,姓越。
当今国姓便是“越”,二者关系一望可知。
是的,暗地里的山庄之主,亦是明面上的富贵闲王:宓王越环。
——为什么时瑞这个二庄主一开始查不到小世子?小世子的化名身份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因为小世子权限比他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