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小世子知道自己没有救同僚,他是去杀人拿情报,但是对外稳定军心,必须有个说法,被他“救出”的只是一具尸体。
脸上肯定破相,惋惜是有的,后悔是没有的,一直不敢回洛城,并非犹豫不决,只怕家里心疼。况且他还有要事,务必亲力亲为去验证,无法向旁人透露半分。
——毕竟,那事匪夷所思,连他都是三天之后才敢承认,匪论他人。他确实一天也不想耽误,只是……
第三十六章:必须吃醋
大腿为兵刃所伤,几乎扎了了对穿,行动不便,这还算轻的。右肩却是被燃烧的树干直接砸中,除了烧伤,外伤还有骨折,幸好没有戳破皮肉,正骨后养了两个月。为了不妨碍日后舞刀弄枪,右手仍然是不能动。左手亦因烧伤未愈,无法握笔。至于内伤,现已渐渐痊愈,但仍需静养。
奏折家书可以口述找人代笔,而此事必须隐秘,完全不好教第二个人得知,只能慢慢养身体,以期见面详谈。
小世子的目光仿佛透过窗,直直落在那只瞎眼鹦鹉身上。
检查过伤口换完药,老一告辞,小世子叫菲菲顺便把自己书记官找来,写回信。
给皇帝的奏折容易,说自己脸上有伤,王妃王姐一见必然大怒,皇上深宫依然无法安生,是以在没想到可以委婉进言的办法之前,暂时先不回洛城;给王妃的回函也简单,因为受伤,此仇不报非好汉,一定要再打次胜仗才班师。
当然,少不了给风魏二人的批示。
王谢拜访雷家,去时急不可耐,回时兴致勃勃。他切切实实诊出雷少夫人是喜脉,暗暗算计,果真和燕华骤然死去的那日,天数相差无几。
一想到雷少夫人肚子里会是小小燕华,就忍不住翘唇微笑。
——谁也不知,王谢对燕华偏执得几近疯狂,前后两辈子,几十年!
晚间哼着小曲儿,给小康测试眼窝深浅轮廓。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抽丝,踢毽子;杨柳儿发芽,打拔儿……”
这小曲儿还是他跟燕华学的童谣,每次燕华哄小康都唱。
小康跟他一起哼哼,只有当他触及眼窝的时候会别扭挥小手不让碰。
“乖啊小康,爹爹给你弄一双眼睛。”
“眼睛?没有!”小康伸着手,扑腾到王谢脸上,“咧咧,有!”
“爹爹有,过两天小康也有。”
“有!眼睛!”
次日接着玩“摸摸猜猜”的时候,小康就叫:“眼睛,有!”
风依涵不以为意,应道:“喔,好啊,在哪里?”
“咧咧,咧咧!有!”
“你爹爹说有是么?你有个好爹爹啊。”
“好咧咧!”小康咧开小嘴儿笑,露出一口未长齐全的小白牙。
果然过不几日,裴回抱着沐浴完毕的小康来到书房,看到书房之内一件格格不入的物事——黄杨木雕三层叠放梳妆匣,匣子四壁浮雕行书。
王谢哄了小康几句,轻轻碰碰他瘪塌塌的眼皮,让裴回将他放在大大的书桌上,嘱咐不要动,自己起身去洗净手。
他起身动作,小康便歪着头安静听着,手指头紧紧扣着桌沿不放:“咧咧?咧咧?”待王谢拿过梳妆匣往桌上一搁,小康主动爬过来伸手去摸。
“叫爹爹。”王谢捏捏他小脸,知他看不见要多说话,“这个匣子是你的,现在你还小不会用,爹爹慢慢教你,你将来要自己会用才行。”一边说一边手把手教他怎么打开。
“硬硬!凉的!”说着又张开小嘴,要扒着啃。
“这个硬硬凉的啃不得,来摸摸罢,方方的,大大的,木头做的。敲一敲,咚咚响。凸出来的是字,小康以后要学写字。这里能动的圆圆的是铜环,敲一敲,声音和木头不一样吧?勾住铜环,拉开是抽屉,有扁扁的,有深深的,里面放很多东西。”
“好多!硬硬!凉的!”小康往里摸。
“对,摸这个,这是圆的,这个是长方的……”
小康一样样摸完,安静靠着梳妆匣不出声,王谢支起梳妆匣镜架,自小抽屉里取出一只三寸见方盒子,打开来放在桌上,里头是一对儿纯白的扁珠——义眼球,又取出一个宛若香粉盒的圆形带盖小碗,打开,里头七分满浅得几近透明的液体,微微挂碗壁,看着比水粘稠些许,飘着药味儿。最后掏出一套精致工具。
将义眼球在小碗里滚了一圈,扒开小康眼皮,嵌进去,调了调位置。“凉!”空荡荡眼窝忽然填进冰凉重物,小康伸手去抠,“凉!”“对,这是义眼,从今天开始就要每天都凉一下,慢慢就会热了。康儿年纪还小,骨头还未定型,用义眼撑着眼眶,将来长得漂亮!”
“难受!”
“刺刺的?还是凉凉的?”王谢一边问一边调整义眼球位置,他并不指望小康明确说出哪里不舒服,问话不过是分散小康注意力,几乎全凭自己观察做细微调整,又叫裴回去洗手,过来放另一枚眼球,给他解释,世人往往认为义眼球滴溜圆,其实不然,义眼并不是填个圆球而已。眼睛转动全凭眼窝内细小肌肉,不规则的扁球更能契合肌肉的动作,义眼才会像常人眼睛一样转动有序,而不会滴溜溜乱转,弄得瞳仁一个向上一个向下那么诡异。
裴回认真学着王谢动作,小心翼翼。王谢教他如何凭感觉确定眼球合适程度,裴回初次上手,战兢兢动作着,将瞳孔对准后,退后一步打量,自己都吓一跳:死白死白的大眼仁儿,看着吓煞人。
小康伸手去揉眼睛,王谢手脚轻快地将眼球取出来,拿过细细的描线笔在上面勾画几下,在工具里挑出把小锉,各处磨磨,又拿砂纸打磨光滑,用清水冲去碎屑,再次往小碗里滚一圈沾满粘液,往眼窝里按进去。
“小康乖乖坐一会儿,马上就好。容翔今天带小康做什么啦?跟‘小可’玩的好么?”王谢半蹲,嘴里说着话,左手两根指头扒开小康眼皮,右手执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片刻后一只眼睛跃然纸上。紧接着另一只眼也如法炮制,这是根据脸型眼眶的样子,准备在义眼球上画出瞳仁,看着逼真些。
小康咿咿呀呀的,自然想不到这么长远,只是眼窝里有东西感觉不舒服。
——等到后来义眼球画好,填进眼眶,小康一脸不耐烦的小模样,除了双目无神,看上去竟和其他幼童一般无二。甚至由于他相貌九成九随了父亲,实在俊俏得很。
拿到小世子回函的是阿魏。毕竟风依涵有个学生的身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王大夫对自己管得很松,还要装装样子才行。
两个人都信心满满,准备让对方给自己收拾一年内务诸如浣衣缝补之类,因此约定有回函必须一起看,是以阿魏收起书信,跑到庄外找个没人处,舒展筋骨练练功夫。这次他特地施展了一套拳脚,唤作“沾衣十八跌”。
至于风依涵,虽然没空把衣裳弄得全都是灰土,却也早早就积攒了四五套亵衣八九双布袜子。
两个人凑到一起看批示:“甚好,勉之,期不止。”
——啥意思?没说杀也没说不杀,不过这口气不像是不高兴。
风依涵高高挑起眉毛,扇子点着纸面:“看到没,少主说‘甚好’,这就要我们照顾小世孙!小可赢了这一局,你去好好洗小可的袜子,记得打两遍皂角。”
阿魏不服:“明明是少主是在褒奖我们发现小世孙可疑,‘勉之期不止’是要我们继续监视!你赶紧去给我洗衣裳才对。”
在同院住的另外两位先生,当夜感觉这房子墙壁有点不结实,第二天出门一看邻居,那小厮大热天戴了顶帽子,说话都不肯抬头,而那主人手里拿了一把扇骨足足一尺五寸长的大折扇,展开来完全挡住了脸,走路有点瘸。
那日两个人都将对方打成了乌眼鸡,仍然不能判定谁输谁赢,于是想出新主意,各自按自己的意思写密报,一并呈上去,看看小世子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当然,无论是“照顾”还是“监视”,都得记录王大夫和小康的一言一行,只是侧重不同而已。
风依涵的密报里面五成写他如何哄逗小康,陪着玩了什么游戏,小康学会说什么句子,走路摇摇摆摆如何可爱之类,四成写大夫如何照顾小康,如何医德高尚,一成写大夫日常生活;阿魏的密报不一样,五成写的是王大夫如何跟小康交流,四成写其他人如何与小康相处,一成是大夫有什么异常举动。
细细密报上去,很快便有回函,风依涵和阿魏看到新的批示,你瞅我我瞅你,三息过后忽同时大叫又同时伸手捂住对方的嘴:“少主也要来?!”
——不仅口头说说,而且已在半路。
小世子读到新密报,二者侧重不同但有桩事写得很是一致——王大夫对前邻居家怀孕的少夫人极为关注,投入非比寻常的热情。他不仅时常去看平安脉,还常常送些时鲜果品过去,甚至这少夫人还没显怀,王大夫已经买了好些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小人偶,小荷包,拨浪鼓,陶响球等等,每次上门必随手带一两件相送。
阿魏长于观察,而风依涵擅画,他们都在密报里强调,王谢送给未出世小孩儿的礼物上面,往往或画或刻一个青色小小标记,似乎是花瓣,又像柳叶儿,还像剪刀……图样附后。
小世子只对着鹦鹉念了密报前九成,到后头这一成,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声儿了。合拢双眼,指尖完好的右手轻轻在图样上摩挲。
虽说大小不同,但是这形状几乎纤毫不差。
“王谢!王谢!”鹦鹉在笼中跳来跳去,撞来撞去,又掉落一地羽毛。
第三十七章:借尸还魂这点子事儿
“灰衣,等不及啦?”小世子把密报看了又看,扭扭腰,试着动动手臂,想想边城已然平静,再想想千里路程的颠簸……扬声叫菲菲:“去唤书记官来。”
菲菲应声去了,小世子微微阖眼,想着得给军医老一找点事情做,省的见天儿的把他当成瓷娃娃,然后他就好离开。
次日,不知他跟守将说了些什么,上面便下令,第二天派遣老一为首的一众军医到大营去,给之前受伤的将士重新检查身体有无暗疾。老一前脚走,小世子后脚在菲菲搀扶下,命人将鹦鹉笼子搬上了马车,带着二十四名护卫,很是不显眼的离开了边城。
老一一听命令就猜到小世子想支开他启程,昨天吹胡子瞪眼睛也没把人留住,暗中叹息世子不愧是天家风范,事务繁多,竟然连身体都没时间保养,这可怎么是好?
“诶?师父你怎么知道将军走了?”他小徒弟憨憨地问,礞石也算老兵,可生了一双大眼睛,大圆脸盘儿,整个人肉墩墩的,看着老实鬼点子不少,军营里私下叫他小胖墩儿,公开不敢叫,因为他敢给你饭食里下巴豆。
礞石起初是“瞧不起风流世子”大军中一员。自打世子出主意领着小队奇袭,大部队后续围攻全歼马贼,还来了一把火海救人之后,虽然救出的人其实当场就死了——礞石不知道那是细作,必须要处决的——但是这样高贵的人能如此奋不顾身,礞石迅速改立场为“将军威武”。
加上小世子这么重的伤,在清醒时换药竟不喊疼,明知破相也若无其事……林林总总事迹,令礞石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废话,他伤还没好,不支开我我能让他走?”
“将军的伤那么严重,就这么走……”礞石眨眨眼,“师父,似乎将军没带随身大夫。”
“所以我给你这一大包药,还有一匹好马,这儿没你的事,赶紧去追,不算你逃兵!”
“好嘞!”
“这野小子!”老一骂了一句,自己偷摸乐了。他别的不敢保,以礞石的脾性,大概会死乞白赖留在世子身边。这小徒弟医术还拿得出手,最多了也就会满地打滚丢师父的脸而已。
军医军医,前面是军后面才是医。边城戍卫军,就算不是骑兵队的,也都会两下骑术,礞石翻身上马,鞭花一甩,白蹄子大棕马撒开欢儿往下追去。
奔马速度极快,小世子马车行得慢,不一刻礞石就瞧见二十几骑众星拱月般围着两辆车,他扬手大声招呼,拍马赶上,小世子坐在第一辆车,帘子微微掀开,疑惑问:“礞石?”
“将、将军!”礞石滚鞍下马,拜伏于地,“师父派我来送药!照顾将军换药!”心道师父可没说让我送药换药以后立刻回营,无论怎么死缠烂打,我能帮上将军的忙就好。
静了一阵,听世子道:“上来罢。”
“是!”
菲菲将车帘掀起一半,礞石立刻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低头弯腰钻进车里:“将军。”
“称世子罢,本公子离开边城之前,已经交了军权。”小世子的声音很和善。
“是,世子。”礞石说着话,悄悄抬头,小世子倚着马车壁半卧在垫子上,披着青莲色菱纹鹤氅,腰腿处半搭一条淡金色锦被,上身左袒,依然缠着绷带,从胸膛一直到左脸,菱唇微微弯起,绷带缝隙之间透出又黑又精神又好看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他身前矮桌上摆着整齐的一沓公文,因是怕马车颠簸,并没摆上文房四宝,仅仅左手三指捏了支炭笔,想是刚刚在处理事务。
礞石一眼就盯住炭笔,以及小世子被包扎着的半个左手掌,立刻急了:“世子这笔拿不得!石炭味甘辛温有毒。入手太阴足厥阴经,治金疮以毒攻毒,可是不治火灼伤!您伤口还没合拢,沾染上便误事了!”
小世子见他焦急模样,似乎自己不松手就要上来夺笔一般,不由哑然失笑:“这非石炭,乃是木炭。”
“木炭啊……木炭到是可以。”礞石讷讷地挠挠后脑勺,圆圆的脸蛋漂上一层红色。
小世子看着他尴尬神情,不由带动丝丝回忆,一时间车厢内安静无言。
放在车厢一角的鹦鹉笼突然发出呱噪,打破了安静:“阿小!阿小!”
小世子回神,忽然问道:“礞石,若本公子的伤势加重,该如何形容?”
“什么?伤势加重了?”礞石大吃一惊,“怎么会加重?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见他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小世子笑道:“莫惊莫惊,伤势自然没重,本公子只是问问,如伤重难愈,该如何形容?还有这医案……”
是了,他等不及,要先做试探了。
这伤已经拖了两个月,而王谢竟然和一名年轻孕妇过往甚密,他实在不能再忍下去。再晚几月,难道要等到婴儿出世,王谢抱着那小娃娃,把那“似花瓣似柳叶似剪刀”的标记从头标到脚么?
那是他的记号,他不会认错。
当初他摸索着给王谢做脉枕当生日贺礼时,绣下的标记。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不是你的燕华,你的燕华在千里之外,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虽然他占据了别人的身体,但是无常大人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个人命中便有一劫,挺不过去只有横死,死后尸首便归他所有。而这人倒也硬气,被无常勾走魂魄时,不仅没有依依不舍,反而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清楚记得,自己死时的模样,还不算难看。在面对来者不善的几人,混乱中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他发现自己忽然变得轻飘飘,眼睛也看得见了手脚也好了。低头,地上那个人实在眼熟,虽说他失明好几年没见过自己长相,但自己的相貌身体不会错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