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也没有用,重芳大哥说正式有能耐的人没那么目光短浅,不会用这种不入流手段,可以不理会。
“哼哼,我还有一招!小兄弟,我也不用你给我插队,你只要告诉我,排在我前面的人都在哪里就行。”
这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病人的记录哪能随便给外人看。裴回拒绝,对方也不恼,拍拍手,从外头篷车上,走下来两个丫鬟,正是二八芳华,一个娇憨可掬,一个娇俏动人,笑容满面径直走向裴回,一边一个就把小先生夹在中央,燕语莺声嘘寒问暖。
这下可正中裴回软肋,人家又不带恶意,他右臂有伤更不敢太过挣扎,慌乱间,对方就把堂上的账册翻了一遍。
幸好病人的记录不在医馆。裴回正自想着,对方笑吟吟走过来:“今天就叨扰小先生了。”那架势真是不打算让医馆进人。
裴回叹口气,重芳大哥已经不指着医馆做生计了,现下这医馆纯粹是给自己练手用,不进人就不进人罢。实在不行他还有最后一招呢,这个人滑头得很,他得先吞解药,然后才把茶水端出去,不露破绽——这也是那几日跟林虎峰你来我往过招时学会的。
有这个人作对比,其实林虎峰还不算烦。
“啊哟,对了,晚上我无处可去,也要叨扰小兄弟了。”彭伟挥退了小丫鬟。
裴回翻医书的手顿了顿,没关系,这个问题重芳大哥也说过,要是对方死缠烂打,实在解决不了,就直接扔给他,他旁边有个雷老头,专治各种不服。
现在么,先看书要紧,晚上还要考校,重芳大哥给自己的这本当真是个妙物啊。
彭伟这才发现,这位小先生年纪虽轻,也不是什么容易被吓唬住的。没关系,生意人依然是自来熟:“小兄弟,我大老远的过来,好歹给口茶水吧。”
裴回瞧他一眼,放下书,去后面烧水。
又好心问道:“中堂有床,客人进来歇歇?”心说这身躯如果躺倒,我实在搬他不动。
“那好,多谢多谢。”
——之后的结果,猜也猜得出。
裴回有了上次放倒林虎峰的经验,此次药量拿捏相当精准,于是等彭伟在中堂的榻上醒过来的时候,正好斜阳昏黄。
裴回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回转见他四处张望,便道:“客人,招待不周,请问还要留宿么?”潜在的意思是问:还折腾不?
彭伟哪里会被这一点小挫折打倒,笑眯眯道:“若小兄弟有更好的去处,哥哥我当然愿意从命。”
裴回明白这人是不见正主不死心了,可惜对方不知道,见了正主儿死得更快。
啊,还有,重芳大哥说,对付有钱人,银子不要白不要,他得学会打秋风。
“……一两白银。”裴回开口要了个价,“我带客人去见。”他觉得一两银子已经不算少了。
彭伟一听有门,忍不住讨价还价:“一两太多了,半贯钱怎么样?”虽然对他而言一两白银算不上什么,可是商人总习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裴回想了想王谢平时的“教导”,点头:“半贯就半贯……不过,不包括说好话。”
“不不不,一两,一两!十足好成色的一两!”彭伟立刻掏荷包。笑话,小先生的意思明着是同意划价,暗着是威胁不给足银子就下绊子,彭伟分得清孰轻孰重,他虽在乎银子,有些事儿却比银子重要得多。
一块绝对比一两重的银子,十二分的好成色,双手奉上。
裴回将银子收进袖筒,想着是回去直接交给哥,还是给哥买点东西,这天气渐渐热起来,送点什么好呢……
他在走神,因此听见彭伟问王神医宅邸的时候,就顺口答了:“就在朱雀巷第二家。”
“什么?朱雀巷第二家!”正把荷包往怀里揣的彭伟从榻上“蹿”起来。
裴回吓了一跳:“客人,这是怎么了?”
“你你你……”彭伟连“小兄弟”都不客套了,“王神医家,是不是有个小少爷?”
“没有。”重芳大哥没娶妻,他跟哥两个人也生不出来,小康论辈分也不是少爷。
“那是不是有个小厮,眼盲手残走路一瘸一拐的叫燕华?”
“不是小厮。”裴回立刻摇头,燕华绝对、绝对不是小厮,有人敢使唤燕华,王谢头一个冲上去拼命。
彭伟想了想,怒道:“他敢骗我!”
裴回莫名其妙,“他”是谁啊?
第十二章:悲催定了的彭伟
彭伟拉着裴回往外走,上车坐定,顺便吐苦水:“小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今天过来时碰上华燕相公了,他现在改名叫燕华,在一个人家里当小厮。当年他可是弹得一手好琴,我在洛城,推了一天的行程,用十两黄金听他一天的琴!可是后来我事多,过几年再去找他,烟花馆里说他不在了,我十分惆怅,还写了一首词,情深意重,好极了!最得意的是‘晚来风碎梨花雪,眷念凭卿忆平常’。本来以为今生无缘错过,想不到他在春城,还是在别人家当小厮。我跟他说话,把他推荐给王神医治治手接着弹琴,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年青人打断了。他管那个人叫少爷,我想拜会王神医以后,正好跟他家少爷提提这事儿,那个少爷骗我说他们住在朱雀巷第二家,真是可恶!!!”
“相公”这种称谓,“烟花馆”这个名称,还有弹琴这件事……裴回心揪紧了,他可以猜到燕华之前做的是什么了。不过在他而言,一是先入为主,认定燕华之前是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苦衷,二是他贫苦出身,晓得笑贫不笑娼,三是已经把燕华当做亲人,听见对方这么说只有心疼,也不想打听下去:“客人也是跟那位少爷说过,要来医馆?”
“说过,我还说要王神医顺便给燕华也看看,真真的可怜啊,那手都变形了。燕华的主家真不懂怜香惜玉,他要不同意给燕华治,我就把燕华买过来。”
这句话说得裴回想笑不敢笑,也不敢多说什么,仗着篷车宽敞,坐了四个人仍不显拥挤,自己往彭伟远处挪了挪,敢说王谢不怜香惜玉,敢说买燕华,燕华就是王谢的虎须,捋虎须者死,敢捋神医的虎须……
“这就是朱雀巷?挺眼熟的,我上午来时经过这里。”
巷子窄,篷车进不去,彭伟跟在裴回后面,带着两个小丫鬟进门。
“客人请在前厅稍坐片刻。”裴回说完赶紧离开去找王谢。
“偌大个宅子,人丁不旺啊,连个小厮都没有。”彭伟坐了,四处打量。厅上真是干净,墙上没有字画,架上没有摆件,看着就萧条。
想知道王谢的去处,直接找燕华就可以。这个时间燕华要么在卧房,要么在厨下。
“容翔回来了?”果然人在卧房,拿着朱红的拨浪鼓哄小王康。床帐角上也挂了小小艾虎。
裴回上前:“哥,是我,今天小康精神也不错。”看看床上,王康有力气伸手去抓东西了,还在“咯咯”地笑——要小孩子快乐极为容易,因为简单。
“嗯,今天他不太痛,说话清晰了好些。”
“重芳大哥不在?”
“他去看苏少掌柜,这时候也快回来了。怎么,有事?”王谢对苏文裔最是上心,毕竟苏文裔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第一位病人。
“呃……哥,今早……你和重芳大哥是不是……遇上了一个人?”裴回是不怎么会委婉的,迟疑着问出来。
“嗯。”燕华忙碌的动作顿了顿。
“他在前厅,等重芳大哥呢。”
燕华轻轻放下拨浪鼓,欲言又止:“容翔……”
“哥?怎么?”
“过往我……有些很不好的事,没跟你说过……”
“说过以后,你还是我哥么?”裴回紧张插嘴,“还是你不打算要我了?”说着凑过去,拉住燕华袖子扮个鬼脸“哀求”。
“怎么会——谢谢你,容翔。”燕华面上重新露出点笑容。
裴回暗暗松了口气,他是老实不是笨,一听燕华要说点不好的事情,赶紧把话拦住。这里对他来说是桃源盛地,必须不能放手。再说燕华王谢对他的好,他回报都来不及,以前过往什么的,英雄还不问出处呢。
“那我先去招呼客人。”
燕华抱起小王康:“好,我去准备茶水。”
——自打三三来了以后,他已经不做端茶送水的活计了,只是这次一定要自己面对才行。
彭伟正在前厅坐着,就听大门一响,进来人了。他张望过去——这人不就是上午一身浅蓝色长衫,看着沉稳,开口说话却是很冲的那个少爷?
对方也看见他了,脸上没有半点惊讶,笑笑拱手:“这位仁兄来得早。”当然,心里在想什么,彭伟是猜不到的。
“阁下当真住在这里?”彭伟确认。
“正是——怎么?”对方稍微不解地问。
“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彭伟登时笑容满面,心道亏大了,这少爷和那个小先生都实在滑头,“我本来便是拜会王神医的,小兄弟明明有门路却不给我引荐一二,难道说老哥哥我看着就这么面目可憎么。”
他这么一打哈哈套近乎,王谢不好发作,拱手笑道,“哪里哪里,听老兄说自有妙计,我哪里敢坏了老兄正事。”
“是我卖弄了,惭愧惭愧。”彭伟也一拱手,“在下夏城彭伟。”
王谢第一反应:商贾。第二反应:有钱。第三反应:人丁单薄。
——谁教彭家太有名,一是生意做得好,二是儿子生得少。彭家给后人两条路,要么挑大梁,做生意,拿主意;要么听家里安排,不掺和家里生意,拿份子钱随意花,除了作女干犯科,干什么都行。
彭伟显然是第二种,而且虽说有些纨绔习气,显然管教的不那么十恶不赦。
“那么彭公子此次到访,所为何事?或许我可以帮衬一二?”
同样的问题,但是彭伟不敢卖关子不说了,红着脸,压低了声音:“还不就是……我个人求医问药的事儿么——我说好兄弟,你给哥哥引见引见,事成之后哥哥亏不了你!”
“二十两白银,如何?”王谢非常光棍,开口就要了……高价。
“这……二十两太多了,十两怎么样?”
“十两就十两,不保证帮衬说话。”王谢答得比裴回顺溜。
彭伟连忙改口:“二十两!绝对二十两!汇丰钱庄的银票,银水十足,保证通兑!”心想你们如出一辙啊,自己这个讨价还价的习惯得好好管管。不过没关系,他要用银子砸,把王神医家里人一一拿下。
“什么二十两?啊,重芳大哥你回来了!”裴回抱着小王康,也进了厅,“这位客人说上午见过面,要我引见……”还有一两雪花银。
“交给我,你忙了一天,歇歇吧。”王谢点头。
“好的,我去洗个手,再去看看哥。”裴回走得飞快。
“是我疏忽了,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王谢把银票叠吧叠吧收袖筒里,正色,谦让:“哪里哪里,我姓王名谢,字重芳。”
“原来是重芳兄……弟……”彭伟小眼睛突地瞪大,话到一半反应过来,“你……啊不——您就是王神医!”赶忙从怀里掏出那个人参匣子,直接打开,“区区见面礼,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神医可谈不上,大家抬爱,混口饭而已。”王谢摆出一个微笑,“彭公子打算跟我商量燕华的什么事儿?”
“呃……”彭伟不禁讪讪了会子,“我真不知道燕华是您府上的,实在是他琴艺出众,令人难忘,听他说现在无法弹奏,太遗憾了。”他却不知,因为这句话,王谢对他的态度,就好了几分。
彭伟见对方点头,又道:“当年我在洛城,听见他的琴声,足足推了一天的行程,用十两黄金买他一天的琴!后来我过几年再去找他,人不在了,我十分惆怅,还写了一首情深意重的词,‘晚来风碎梨花雪,眷念凭卿忆平常’,那个‘卿’就是指他的琴……”彭伟声音渐渐小了,因为方才还是微笑着的王谢,笑意全无。
王谢并不知,若无彭伟这十两黄金,燕华双手不会伤成这样,人更不会就此变成最低等的小相公。但是彭伟这一番言语下来,他也确实带了怒意。他怕燕华把过往揣在心里,其实他何尝不是自己把过往也揣在心里,燕华有段时间确实相当的……
所幸彭伟还会看人眼色,又有求于人,忙着摆手把话圆过来:“此一时彼一时啊,燕华能离开烟花之地,也真是幸运之极。”
这才像话,王谢微微勾起唇角,先把燕华的身份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脱了官奴籍。燕华如今是我家人,也在研习医术。”
“啊,原来如此,”彭伟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家里也有奴仆,一听就明白了,官奴婢除籍不是用银子砸就能砸出来的,眼前这个王神医指不定有什么背景,真庆幸自己没有跟对方发生口角争斗,“当年我看他便是个有风骨的,如今真是可喜可贺!大夫都是杏林圣手啊,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最好的一句是‘杏花至此传千古,明月伴我醉五更’,借花献佛了。”虽然依然歪诗,竟是绝口不提听琴之事。同时心里暗暗盘算,给神医送药材,自然毫无错处,神医重视华燕,啊不,燕华,那么给燕华送点什么投其所好?要不再去淘换一架好琴?
因为他正好看见,燕华走过来了。
“——多谢。”站起来,伸手接过燕华的茶盘,王谢做得相当自然。既然彭伟如此上道,王谢也就缓和了口气,望向燕华,见对方面带微笑,不复上午的惶恐纠结,心里暗暗称奇。他晓得燕华心思重,放不开旧事,岂知短短半日,对方便换了气象。
燕华去送茶水的时候遇见了裴回。“哥,重芳大哥已经和客人见面了,茶水我来?”裴回见燕华神色……似乎不大好,想起这位客人的话,赶紧自告奋勇。
“你哄小康吧。”燕华笑笑。一下午的时间,他想过了,过往的事他改变不了,但也不能逃。少爷医术如此高,日后定然交际广泛,这种情况免不了还会发生,自己挺不过去的话,一直为自己着想的少爷会很烦恼罢,自己不能总是他身畔一个污点和弱点。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不是面对一个人,而是面对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伤。
况且还有少爷站在他身旁。
燕华定下心神,面上尽量不露异样,缓步走进前厅。
——少爷果然就在他身旁,动作迅速,言语自豪。燕华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
第十三章:意外的走水
王谢是个打太极的高手,既然彭伟愿意砸银子,只求快快给他诊治,王谢便出了个方子,要他先消去一身油脂,调理好身体,一个半月以后过来。这样也不妨碍排着队苦苦等候的求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