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学——」
带着很习惯孙伯仁思考脉络的态度,卢宗熹一手捏着那片银杏叶,将食指伸到嘴唇前方,微笑着发了声「嘘」。
「哇,这片叶子好大。」
班代可爱的惊呼声听起来好遥远,远到简直像从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来的。
「对呀,我想带回去当书签。」
——学长的声音听起来也好遥远,可是他的双眼却千真万确地,对着自己的眼睛笑。
眼前的景象很清晰,清晰到孙伯仁几乎可以看见,学长的双眼反映着金黄色的光芒——
「喂,都超过预定时间快一个小时了,他也差不多该醒了吧?」
……在乱哄哄的杂音里面,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说话。
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撑开,孙伯仁歪了歪头——然后发现自己正维持着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的姿势。
虽然一时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是躺着的、为什么记忆中的那个人会在身边说话,但至少还可以分辨自己刚从梦里醒来,孙伯仁连忙反射性地拉开被单,坐起身子。
「学长!」
睁大眼睛才发现,眼前的世界像被一层雾笼罩着似的,模糊不清。
——为什么看不到?
惊恐地伸出手,想抓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孙伯仁才要开口,眼前的人已经先行开口发难。
「你、你干嘛?」
听着那个很慌乱,和宗熹学长如出一辙的声音,感到又酸又苦的情绪冲上胸口,孙伯仁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就这样向前倾,想扑上去——
接着很自然的扑空,整个人碰地从床的边缘摔了下去。
从后脑位置传来一阵钝痛和撞击声,大概知道自己似乎撞上了床沿还是柜角之类的东西,但孙伯仁根本无暇顾及,只是很快撑起身子,想拉住那个人。
手臂被人从左右两边扶住,慌乱地朝看不清面容的人们说了谢谢和对不起,那个人倒像是已经冷静下来了,很刻意的清了清喉咙。
「孙伯仁?」
——不对,宗熹学长不会连名带姓的喊我、不会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和我说话。
意识到这个事实,虽然就算抬头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孙伯仁还是用力仰起脸,看向那个模糊的灰色身影。
「……你是谁?」
只是简单的一个问句,室内骚乱的声音,忽然完全沉默了下去。
只听得到滴答、滴答,像是机械运转的声响。
四周响起鞋底踩踏地板的声音,感觉两边肩膀突然同时被压制住,搞不清楚状况的孙伯仁,发狂似的挣扎起来。
「等等,先别打。」
有个很有威严的声音,冷静地穿过乱哄哄的人声,直接传进了孙伯仁耳里。
「别乱动。」
下巴被紧紧抓住,整张脸被固定住动弹不得的同时,孙伯仁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同时滑过太阳穴两侧、然后碰上鼻梁。
透过镜片,眼前的世界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愣愣地看着那个替自己戴上眼镜的人,孙伯仁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才回过神。
以拿着针筒的护士们为背景,单膝着地的那个人眯起眼睛,温文有礼的开了口。
「孙长官,你作梦了吗?」
——「孙长官」。
特定的字词勾起了孙伯仁的意识,他直直的望向对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
因为孙伯仁脑中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产生了奇妙的联想。
如果现在说,「我是孙伯仁,我不是孙长官只是普通的大学生」,是不是就可以从这个莫名其妙的状况里解放?
「我不是孙长官」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梦里?回到有学长在的那个梦里?
千头万绪迅速地从脑海中掠过,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想了多久、犹豫了多久,孙伯仁只知道自己最后无比艰难地发出的,不是脑中的只言片语,而是,对方的名字。
「……颜、颜书浚。」
「作噩梦了吧。」示意压住孙伯仁肩膀的男护士们让开,颜书浚满脸的微笑,彷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最近太累了。」
「……嗯。」
终于认识到刚刚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学长,而是岳振纬,孙伯仁只觉得头昏眼花,分不清究竟是睡着的时候是噩梦,还是醒来了才是噩梦。
——对了。
睡着前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的流回脑海,看着贴在手背上的止血纱布,孙伯仁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对现况完全没帮助的过往。
从第一次和岳振纬见面开始,他的态度就一直很尖锐。
自己是头一次听到他用如此温和的态度说话,所以才会在迷迷糊糊的状况下,把他的声音和宗熹学长重叠。
所以那时候……前些日子买完面包,和岳振纬偶遇那天晚上,会和他谈着谈着忽然联想起学长,不是偶然。
看着转头去问医生「他这是怎么回事」的岳振纬、还有忙着在旁边打圆场的邵孟源,孙伯仁慢慢地收回视线,茫然地看向眼前的颜书浚。
似乎是意识到孙伯仁的目光,颜书浚微微收敛笑容,开口问了句「站得起来吗,长官」。
——如果我说我不是孙伯仁的话,这个人会帮我。
脑中瞬间闪过莫名的确信,回过神来,孙伯仁已经面带微笑的抬起脸,以清朗的声音从容不迫地打断岳振纬和邵孟源的对话。
「我没问题。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学长,可是你——」
「真的没事啦,」摸摸刚刚撞到的后脑,孙伯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来的勇气,可以自然又迅速的挤出笑容。「阿源,你不要想太多。」
「好吧,既然你学长都这么说了,我就卖他一个面子。」
转过脸,岳振纬的态度明显不是要和邵孟源继续对话,而是表达决定。
「总而言之,健康状态方面我可以为你们检验的结果做见证,精神状态那个部分的话……他刚刚的状况你们也看到了,那个部分可不行。」
因为没有自己发言的余地,因此只能干笑。孙伯仁机械式地重复着摸后脑的动作。半晌,忽然觉得手掌好像摸到了什么不像汗水的液体。
「怎么啦?」
似乎是发现孙伯仁的动作不自然地停滞,身边的颜书浚问了句:「哪里不舒服?」
「没有,只是觉得头上凉凉的……」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掌上黏稠的红色液体,孙伯仁愣愣的「嘿」了一声。
「——先坐下。」
整个人又被拉起坐回病床上,颜书浚的手劲之大,痛得孙伯仁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请医生来,长官他撞到头了。」
转头交代护士的颜书浚语气很冷静,但被他抓住的手肘却很痛。
从表情就猜得出来,颜书浚他完全没发现自己现在到底使出多大的力气。
手很痛,孙伯仁却不想开口说破。脑中似乎产生了,自己已经被紧紧束缚在这个世界中的错觉——
「孙伯仁,现在你自己也看到了吧。」
回过头来,岳振纬用那个和学长很相似的声音,冷冰冰地做出了无情的宣告。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做好心理准备。」
「有轻微脑震荡,要观察三天,这礼拜都保持安静比较保险。」
因为吃了止痛药,缝合过的伤口没有一开始疼痛,坐在外间的诊疗椅上,孙伯仁老老实实地对着医生回了句「知道了」。
看着替自己进行检查,末了还得帮忙缝伤口的中年医生和善地说着「还有小心不要碰到水」,不知怎地,孙伯仁忽然觉得很安心……应该是认为对方大概不会骗自己的那种安心。
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但还是需要后续长期追踪——无论如何只要确定没事就谢天谢地了,于是,孙伯仁完全没有异议的点点头。
「因为刚刚检查的时候使用的药物的关系,这阵子要控制饮食,像是甜的咸的辣的都不能入口,不然胃会受伤。还有其他问题吗?」
努力回想几秒,孙伯仁终于在脑海深处捞起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问题。
「我听邵研究员说过,如果不良用语牌真的辐射线外泄,那再多戴两个礼拜就会——」停顿两秒,孙伯仁刻意不去看站在一旁的邵孟源有什么反应,继续问了下去。「他说的不是很明确,我想知道详细情况。」
「这个,」有点惊讶的望了邵孟源一眼,医生摸了摸下巴。「再戴两个礼拜的话,那个辐射量就可能会达到引起不举的程度。就是阳痿啦。」
——呃,难怪邵孟源说不出口。
听见邵孟源不自在的喊着「学长」,孙伯仁于是干笑着敷衍了过去。
「抱歉啦,你也知道,要我忍住不问很痛苦嘛。」
邵孟源说着「是这样没错」,一边转过脸去。孙伯仁看着这一幕,忽然产生了小小的罪恶感,于是便装聋作哑的别开视线。
——其实这些事,自己并没有特别的想多加追究。
可是自己很清楚,孙先生是那种有事一定会在意的人,所以就算得不到答案,也得随口做点表示。
毕竟自己昨天把邵孟源扔在办公室、还有刚刚的各种表现已经够反常,如果不再多注意点,只怕邵孟源会看出更多破绽,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啊,对了对了。」
听见医生的呼唤,孙伯仁连忙挤出笑容抬起脸。「有什么事吗?」
视线的落点上,中年医生指了指眼睛,表情严肃地开了口。
「虽然跟这次检查的重点无关,你要注意保养眼睛。」
……离开诊疗室,走在弥漫着清新空调气味的长廊上,邵孟源整个人像是卸下重担似的神清气爽,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学长,我们搭电梯下去吧。」
光是看到电梯就觉得毛骨悚然,孙伯仁连忙拉紧大衣领口,尴尬地苦笑。
「我还有点晕,用走的无所谓。」
「这样吗?也好。啊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身边的邵孟源说着「我们的医疗组提出有可能会引起病变的时候,我吓到差点喘不过气咧」,听着听着,孙伯仁忽然觉得,胸口又涌起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阿源。」
微微降低音量,看着楼梯间的楼层指示牌,孙伯仁一边走,一边用没什么感情起伏的音调,打断了邵孟源的苦笑。
「那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对你们来说,有达到理想的『答案』了吗?」
整肃起表情,慎重地转过脸,看向停下脚步的孙伯仁,邵孟源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瞬间变得和刚刚完全不一样了。
「很理想,非常理想。非常感谢你的合作。」
「哪里的话。」
所以这就是不良用语牌没有损坏、不会对人体造成影响、科学委员会没有做出缺陷品的意思。
——心中有某个角落漠然地、冷冷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孙伯仁也不知道,明明自己都和那个奇怪的小男孩做出要让这个身体健健康康才能回到原来世界的交换条件,为什么在面临攸关性命的重大事件后,自己的情绪却这么冷淡。
尽管理智知道,邵孟源确实很担心自己——正确的说是担心孙先生,但感情上,孙伯仁就是没办法完全融入,没办法发自内心地觉得安慰或感动。
不觉得安慰或感动或许是当然的,因为他担心的人,不是自己。
邵孟源越是关心,孙伯仁就越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不是孙先生。就算名字相同、就算再怎么努力扮演好目前这个身分,自己终究是另一个人。
最好的证据,就是现在那完全置身事外的结论。
如果他哪天知道自己不是「阿源的学长」,他会不会受到伤害?
——所以,不要让他知道就好了。
努力将排山倒海的思绪暂时摆到旁边,踩着阶梯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孙伯仁打起精神,朝身边的邵孟源一笑。
「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是再多戴两个礼拜就会要命咧。」
「学长,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整个小组现在已经全员一起脑袋搬家了,哪有办法跟你商量私下解决呀?」
苦笑着将衬衫衣领稍微松开,邵孟源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像领带夹的东西。
「学长,为了以防万一,这个你带着。」
「……这什么?」
「是检测仪,我特地把它做成领带夹的形式喔。」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邵孟源在解说的时候,整个人发出类似小孩在炫耀自己的作业一般的气息。
「回去把它夹在不良用语牌上面,如果真的有辐射外泄状况,它会发出警报,也可以用它试试看学长家的微波炉有没有问题喔!」
虽然已经不晓得赞叹过多少次这个世界的科技真发达了,对文组的孙伯仁来说,这毕竟是不可解的深奥世界,他也只能外行人看热闹的在心中发出「好厉害」之类的贫乏感想。
「那,它真的响了的话……怎么办?」
「如果辐射来源是不良用语牌,它会自动回报,到时候照我们的指示做后续处理就行了。当然如果是学长家的微波炉或是荧幕,就不会了啦。」
孙伯仁今天只穿了浅色的衬衫和长裤,邵孟源于是伸出手,将探测仪夹在大衣外套的西装领上头。
「还有另一个东西……那个被我放在办公室,等一下会拿给颜书浚。详细使用方法我会告诉他,要麻烦你合作啦。」
「合作什么?」
「每天要检查一次,确定你体内没有残留辐射线。之前开会的时候讨论过,要不要用其他名义来定期追踪戴过不良用语牌的人,现在就由你先试试看啰。」
说了声「我知道了」,接过那个检测器,孙伯仁不动声色地接了句「是去年开的会吗」。
「嗯,去年年底。」
——十二月,科学委员会内部的定期常会,会议资料应该还没送进库房。
正思考着要如何将会议资料调出来浏览,孙伯仁看了从旁边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眼,思路忽然跳到了另一个方向。
「啊?为什么是拿给颜书浚?」
「怎么问我为什么?」
明明最觉得不明所以的人是孙伯仁,结果反而是邵孟源那张漂亮的脸上,写满了疑问。
「现在跟你相处时间最长的,不就是他吗?」
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觉得如果再继续低头坐着,就要睡着了。
坐在停车场外侧的长椅上头,孙伯仁无聊地踩踏着脚下的水泥地板,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
——没想到,不良用语令除了法令本身,连执行用的工具都大有问题。
可是,下令科学委员会做出那种东西的是行政官厅。严格来说孙伯仁根本脱离不了关系,所以想起来,自己也没啥资格指责他们。
孙伯仁不想诡辩「你们应该做出完全没问题的成品」这种推卸责任的话。
那,如果是正牌的孙伯仁,现在也会做出盯紧科学委员会,要他们尽全力排除故障可能性的决定吗?
而且跟那种事比起来,自己更想知道,不良用语牌到底是什么东西……越想头越痛。
难受地将大衣的帽子向上推,好挡住从背后吹来的风,孙伯仁眯起眼睛想稍微打个盹,却忽然听见了还算熟悉的呼喊声。
「怎么只有你?颜书浚没跟你在一起?」
抬起脸,孙伯仁发现岳振纬正站在离长椅有几步距离的位置,似乎有些不耐烦的看着自己。
「见证的资料还没帮他处理完,我先出来透气。」
看岳振纬又向前移动了几步,孙伯仁追加了一句:「大概还要一阵子吧。」
由上而下地看着孙伯仁脑后的绷带,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忽然满脸别扭地开了口。
「……你的头没事吧?」
「没事,缝了三针而已。」抬起脸看着岳振纬,孙伯仁不自觉地露出傻笑。「谢谢你。」
「岳振纬?」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眼神呆滞不说话,孙伯仁莫名其妙的举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