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挑眉,惊异于对方只看一句话,便知这是当朝大儒孙既庸写的《京都见闻录》。其次,要知道多少士子看了这书,前赴后涌的去重行当初孙大儒走的路,结果在李修一眼中还不如坊间杂书。
李修一见藏玉惊异的看自己一眼,以为他不相信,不屑道:“三十年还不够星星眨眨眼,一看就是个没文化的,也就只会之乎者也哄哄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罢了。”吃块绿豆糕,又想起什么,道:“一说起吃的就是什么楼什么阁,那些地方能吃些什么呢。还装模作样的陈列京都的玩乐之处,这老头知道‘月月生’朝着哪面开吗?”李修一说了出来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果然藏玉问:“‘月月生’是什么?”
李修一被绿豆糕呛了一下,灌了一口茶,支吾道:“嗯……其实这书你这个年龄看,还是比较……合适的……”总不能告诉他是青楼吧。万一他再问自己青楼是什么……纵是李修一脸皮厚也不能在徒弟面前耍流氓。
但藏玉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针见血:“你还没说‘月月生’是什么。”
李修一在心里想你个熊孩子打破砂锅问到底干嘛,求知欲不是这么用的!看支吾不过了,就说:“月月生嘛,就是京都最大的茶馆啊。”
藏玉又问:“茶馆有什么好玩的?”
我也想知道茶馆有什么好玩的啊摔!深觉自己果然不能鄙视孙既庸,否则天下士子怨气太重,逼得李修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了想又继续乱编:“茶馆嘛……它养了一群绿鹅。”
藏玉还想问什么,李修一生怕他说“你给我带一只回来吧”。正好余光瞥见素忘走了过来,李修一见了素忘感动的两眼发光,素忘下意识退了一步,还以为这小主子又有了什么坏心眼。
李修一赶忙走上前:“哎哎你找我有事是吧,走走我们回去说,别打扰藏玉看书。”
说罢攥着素忘就溜了。
留下藏玉莫名其妙。
回了承恩阁,李修一问:“有事?”
素忘稳了稳呼吸,说:“国师找你呢?”
李修一一口茶差点哽着自己,师父找自己多半没好事,有好事就不会找自己了。心想果然人倒霉了喝水都要塞牙,放屁都要砸脚后跟。哀哀叹道:“你看我这就是所谓,上有老,下有小。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素忘上前把他拉起来:“算了吧,老的不用你养,小的不用你喂,整个应天宫最让人糟心的就是你了。”
李修一被拖了起来,有气无力的:“知道就是了,讲出来万一伤了我自尊怎么办?”
素忘翻个白眼:“能穿透你的脸皮伤你的自尊?你当我穿山甲呢。”
李修一深觉素忘嗝应他的时候最机智。
见了李衡言,对方正在给立冬交代着什么,见了李修一,挥手让他在外等着。
李修一心想:看来不是我闯祸了,这么不着急。
立冬出来行了礼,退了下去。
李修一进去坐了。李衡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也没看李修一,只道:“以后上朝你都跟着我去罢。”
李修一抬眼看了看庭外那几棵木樨花和万年青,一边垂目淡淡道:“是。”一边心不在焉的想着,什么时候把后园的冬青砍一截来作花杵。
如若朝野之人知道这师徒二人说的什么话题,只怕要目瞪口呆了。对于这师徒二人来说,什么时候立储,立谁为储,无不是早明了于心的。但对朝野中人来说,却是面对关系到下半辈子的仕途甚至身家性命的抉择。
李修一开始上朝,代表着储君将立。
李衡言又问:“你早上收了花吧?”李修一才来了兴致,道:“今年的花开得很不错,天气也刚好,我正打算多收几瓶。”眼珠转转,又腆着脸道:“师父,我记得你藏了一对缠枝纹的和田玉瓶是吧?”
李衡言看他一眼,李修一又说:“你看,这不,反正师父你也没用……”
李衡言颇为无奈,唤了立冬进来:“我库里上次收的那对玉瓶,你送去承恩阁。”
李修一高兴道:“就知道师父最疼我!”
“省了你日日惦记。”李衡言摇头,又道:“最近东北的互市出了好几次问题,戚将军连递了几个折子进京。”
李修一问:“六皇子到东北了吧?”
“到了。”又顿了顿,“这是在给六皇子下马威呢。”
李修一说:“他会处理好的。”
六皇子看起来是个不争的,但实际只是在不能一击必杀之前韬光养晦,现在自请去了东北,韬光养晦已经不能换取更多,自然是该大展拳脚了。
李衡言点点头:“你和圣上倒都是了解他的,只盼他不要让你们失望。”
师徒二人之间自然是没有什么忌讳,李修一笃定的说:“戚封蹦达不了几年了。”那语气就像戚大将军是只秋后的蚂蚱。
李衡言饮口茶,不认同,也不反对。
隔日李修一凑去皇帝那儿,虽然放心周玄能处理好,但仍是忍不住想了解情况。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周谦。二皇子虽然为人不够阳光,但见了李修一还是能笑得灿烂的。
周谦道:“李兄这是从父皇那儿出来?”
明知故问,李修一挺不想搭理他。几个皇子里面他最不待见这二皇子。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修一神色淡淡的点点头。
平时二人颇有些相看两厌,周谦常想,等自己得履至尊,真要改一改这华国历史,让李修一成为第一个半途呜呼的国师。不过这次周谦难得没变脸,道:“十九是我生日,如李兄有空,可否赏脸一来?”
李修一心想里好笑:丽嫔还被软禁着呢,你大张旗鼓的也不怕打脸?又想到什么,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周谦也颇为意外,本来只是随意问问,没想过对方能答应,毕竟这又不是大的庆祝,来不来不关礼节,而关交情了。不过虽然二人不对盘,但李修一去哪里本身就是一种暗示,这种便宜不捡白不捡。周谦脸上笑意浓了些:“那就到时恭候大驾了。”
许是二人难得达成共识,周谦颇有点意犹未尽,又跟了几步说:“上次大皇兄收了吴道子的,叫什么来着,哦对,《孔雀明王像》,到时正好请大皇兄带来一观。”
李修一道:“是吗。”又转头道:“你来宫里有事吧?”
周谦愣了愣,心想:果然还是那么讨人厌。便肃了脸道:“对,我是去见父皇的,那就此别过。”
李修一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十章
到了二皇子生日那日,李修一带着云泥晃晃悠悠的去了。
二皇子府很大很豪华,二皇子对这个府邸的态度是可有可无。他的眼光从来不在这儿,因此二皇子府是按照丽嫔的喜好来的。丽嫔是个极高调招摇的,平日里便是绫罗遍身,珠翠满头。
绫罗珠翠都是美,但太多反而过犹不及。当然这只是以李修一的眼光来看,丽嫔自己喜欢别人也管不着,何况皇上也要偶尔换换口味不是?
李修一心叹,什么后宫之斗,储位之争,说白了都是皇帝管不住下半身惹出来的。
周谦听见通报,大步迎了出来,笑道:“刚刚三皇弟还说我哄他来着,我现在就把你带给他看,看他还说不说我哄他。”李修一也脸带浅笑,看起来颇有几番人模狗样,他甩袖上前:“那就走吧。”
周谦引着他,一路走过几道门,几条廊,远远就听见周靖的嚷嚷:“大皇兄你故意的我知道!”
李修一一提下摆跨过了门槛,就见几兄弟坐在院子中间的石桌边。周靖站在周素身后,扶着周素的轮椅,笑得明朗夸张,周素嘴角也噙着笑意,在周靖的衬托下愈发淡雅如兰。见了李修一进来,周弘连给周靖打眼色,周靖故意不看他,笑意灿烂的过来捉了李修一的手拉过去。李修一挑眉:“什么好笑的把你笑成这傻样?”
周靖看周弘一眼,大大咧咧的说:“本来大皇兄说今儿把吴道子的《孔雀明王像》带来给几兄弟看看,结果现在人家的门也进了,茶也喝了,才说自己忘了带。”
李修一颇有深意的笑觑周弘一眼,周弘立刻凑上来,把周靖扒拉开:“诶诶你又要瞎编什么,给我走开走开。”周靖扒着李修一不放,周弘赶他他又扒去李修一左边,说:“修一你猜,大皇兄为什么不带那幅画?”
周弘也不好硬拉他,只好回了座位说:“有什么好猜的,不过是出门匆忙忘了而已。”
周靖对着周谦挤挤眼:“你信不?”
周谦道:“自然如此,难道还能有别的原因?”周谦自然乐得看李修一不悦于周弘。
周靖又朝着周素道:“五皇弟,你信吗?”
周素摇摇头,并不回答,笑得颇为纵容。他皮肤白皙,颈项纤细,衬着背后大朵大朵的木芙蓉,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周靖得逞般的朝着周弘道:“看到没,五皇兄都不信呢。”
周素并不纠正周靖故意的曲解。周弘也稍有尴尬,只说:“如果三皇弟执意要看,我命人再送来也不迟,只是我之前竟不知三皇弟也是如此爱画之人?”
周靖这人,比起珍宝古玩,明显更爱舞刀弄枪,连周渊也只能摇摇头说: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拍马的自然说:三皇兄果然不负沈将军期望呢!也有那等不喜欢的,背后直摇头:莽夫,莽夫一个,能成何事?
周靖被周弘嘲讽也不恼。不过有些事逗逗乐就行,说破就没意思了。于是也不再纠结此事,拉着李修一坐下来。李修一知道周弘是怕带来自己会开口向他讨要,毕竟他自知并不是个不夺人所好的君子,而且又是有前科的。周弘爱面子,遇见李修一只有挨闷刀的份。周素见他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来,李修一接过,浅浅饮了一口。
这人不对盘,怎么也讨不了好,茶是今年才供的君山银针,器是上好的鹧鸪斑釉盏。可品的人偏偏就是不喜欢。
李修一又饮了一口,这君山银针不管是采摘,制作都极讲究,冲泡也是经过府中熟手,自然味道上佳。可选茶具时,偏偏看中了这一套鹧鸪斑釉茶具的名贵,殊不知,君山银针用海外传来的玻璃杯泡才是最好的,或者三才碗也勉强。现下这般用茶壶把茶一装,金镶玉三起三落的乐趣全都没了。
为了那点微末的虚荣本末倒置,就已经落了下乘,不能叫品茶,只能叫解渴。
周谦又忽然想起的样子,道:“对了,知道你要来,备了上好的玲珑茶。”说着便要招人上来更换。
何必再去白白浪费一壶玲珑?李修一摆摆手:“算了。有了君山银针,谁还要玲珑茶?”
周靖听了直笑:“修一心中就有算盘,随时打的啪啪响。”
众人皆笑。李修一抬头见看见周素望着他,笑得了然。
李修一道:“自然,我穷啊。”
周弘道:“说起来还是二皇弟阔绰,这园子布置得,啧啧。”
戚家再怎么阔绰也不比不上何家,但何家自有一番书香门第的含蓄,不似戚家露富。周弘这话虽是夸耀对方,却不自觉露出一丝自我优越感。
周弘最爱用家族底蕴辗压周谦,周谦心中不悦,心想:你再有,也得有命来消受。面上难得没露出不喜,只说:“哪里,我倒是听说何老宰相那园子,才真是人间天境,只怕御花园也难于之比肩呢。”
何宰相告老之后,回乡买房置地,本没有什么。可他曾官至宰相,即使告老,余威仍在,况且何宰相为人随和,结交了不少文人士子。拿笔的人是最消停不能的,遇着就是洋洋洒洒一大篇,今儿个我在何宰相家这样了,明儿我在何宰相家那样了,何宰相家布置得多么清峻通脱,多么遥深宏肆,真夸出个人间仙境来。众人心知文人笔下,能有个五成的真实度就不错了。却偏偏周渊在朝堂上问何家人,那园子是否真的如此漂亮。
这就引人猜测了,皇帝这是关心老臣,还是忌讳大族?
果然大皇子道:“二皇弟若是有空,真该多读写圣贤书,莫要总是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入流的坊间杂说上。”
周谦心中冷笑:“大皇兄教训的是。”
李修一乐见这兄弟二人狗咬狗,周素也不是个热心的。只周靖看不得他二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看了眼桌上的杯盏,插话道:“这鹧鸪斑倒是和我书房里那方鸲鹆眼很配啊!”
之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李修一调侃他:“我倒第一次听说杯盏和砚台般配的,你这鸳鸯谱点的有水准。”
周靖本就是个不爱舞文弄墨的,理直气壮:“难道你写字的时候不喝茶?”
周素笑:“你这样说,鹧鸪沉只有偷在角落里哭了。”
周靖大大咧咧摆手:“你呀,和修一一个样,整天就爱摆弄什么香呀,花呀。哎呀呀那最无聊了。”
众人皆知周靖的脾气,都笑了一回。
周谦不是爱交友的人,何况家族单薄,也没什么族内兄弟,京城其他公子纨绔,倒也更和其他几位皇子亲近,因此索性也没请那些人,免得到时尴尬。就兄弟几个和李修一。
几人聊了一阵,就来人请移步去用餐,几人进了殿,看到五张小几,便知是分座的。各人入了座,开了餐,周谦又叫了歌姬舞姬上前献艺。
李修一对歌舞之类的兴趣不大,吃吃喝喝。忽的听了一声琴响,如环佩叮当,浪击浮玉,霎时便让人从先前的浮华喧嚣中蜕出,进入空灵之境。
李修一难得起了点兴趣,抬头看了看,捉琴的是个白衣少年,纤弱白净。虽然有些不敬,但李修一却觉忍不住把这少年和周素相比,这二人都似误落人间的仙子一般。不过周素那飘逸的外表下还见挺拔俊逸,使人没发生出狎玩亵渎之心。而这少年却更有一种清高脆弱。这样的气质,使人不禁想将这尤物拉下地狱,将他一身白衣染黑……
一曲终了,众人虽不至于深深陶醉,却也面露满意。若没意外,这少年将是今日留下的人之一了。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李修一突然觉得很扫兴。轻云微尘,两种漂泊,一样悲哀。
难得放下手中碟筷,对着身后的云泥道:“我卧室高几上那个卷云纹的错金香鸭,你去取了来赏他。”
声音不大也不小,正好在场几人能隐约听到。
众人皆心中惊奇。大皇子说:“难得有你能看上的人。真是这小子的福分。”心中可惜,被这李修一抢了先。
周靖暧昧的笑:“铁树开花。”心中却怪怪的——好不容易开窍,结果又是个走后门的。
李修一不置可否。
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非也,尽我一生,但求不负我意罢。
闲话几句,话题扯到周玄身上去了。
周靖道:“你们说六皇弟现在在干什么?”
周谦一掀嘴皮:“谁知道呢。”
李修一忍不住望着面前的氤氲热气出神: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周靖说:“其实我觉得像那样也不错,自由自在,想怎样就怎样。”
周弘玩笑道:“你也去请封啊,正好就去西北。”
周玄那金册众人皆知道,虽然封地不小,条件丰厚,但却有个不能入京。还不知道这六皇子和圣上私下做了什么交易,又有什么打算。要换到其他几个皇子身上,不得不承认没这个胆量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