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靖扁嘴:“我舅还不得踹死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其他几位皇子心中一凛,这沈权亦,打的什么算盘?
周靖又说:“我倒想去西北呢!早就想去了。结果父皇不同意,你们说,六皇弟是怎么让父皇同意的?”众人心中稍缓,不管沈权亦打得什么算盘,这周靖都不是个坐得稳皇位的。
“这个……”周弘开口,看向李修一“修一该知道吧?”
李修一回神,执起酒杯一饮而尽,擦擦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蛔虫。你想知道的话……”故意慢条斯理“可以去问皇伯伯啊。”
周弘呵呵干笑两声。这时一阵轻快的鼓声响起,众人皆望过去,却是一群拿着手鼓的少女,穿着番邦的红纱衣,行动之间极尽诱惑妩媚,踏着鼓声舞动旋转,仿佛从地狱跃出来的精灵,勾魂摄魄。
特别是那领舞的女子,面若桃花,媚眼如丝,目光相接之处,便似要化作朝云暮雨,与君梦识阳台。
周靖对这些莺莺燕燕不感兴趣,李修一也不爱捣鼓这些,周素永远是淑人君子,闲雅淡然。周弘和周谦倒是爱这些艺女支伶人,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到了这种地位,自然是玩人才最能寻到快感。
吃过饭,撤了席,仍是饮酒观歌舞,周弘说:“坐着也无趣,不如我们来行酒令。”
周素问:“行什么?”
周谦说:“四书令吧。”周靖就坐在不住了:“哎你们忒无趣了,你们行,我出去逛逛。”说着起身出去,几人也不勉强,
李修一道:“他一个人不好玩,我去陪他,嘿。”说着也脚底抹油溜了。
行酒令李修一不是怕的,却偏偏行四书令。天知道他四书烂成什么样。
周靖果然就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哈哈笑着:“我就知道你是坐不住的!”
李修一大言不惭:“好心当作驴肝肺,我这不是为了陪你么。”
“行行行,陪我陪我。”说着拉着李修一出了殿,二人在府中随意逛着,走到湖边,在亭子里歇了歇,这是个八角攒尖亭,着实有些宽敞。
周谦道:“我就喜欢二皇兄这个府邸,地势宽绰,不像大皇兄那个,到处都是弯弯绕。走得我头晕。”
“人家讲究的就是楼院星罗,亭台棋布,曲境通幽,花木簇拥……唉,偏偏遇上你这个土包子,真要为建造师掬一把辛酸泪。”李修一跟在后面,不紧不慢道。
周靖说:“那就是钻牛角尖,累不累啊。”
李修一笑:“给你这个粗人没法说。”
周靖见那墙角有两尊投壶,挑眉看了李修一:“玩玩?”
李修一道:“陪你。”
周靖把那投壶搬出来,见里面是空的,就叫侍从拿了些豆子来倒进去。李修一知道他准头不错,但巧劲不够,所以每次投壶都要放豆子进去,这样投进去的箭矢便不会蹦出来。
李修一在这些事上并没有什么好胜心,随他折腾。折腾好了,拿了几只箭给李修一。二人也不管那些礼仪,直接便开始投。
几回下来累了,二人坐下来休息。周靖不经意道:“父皇是该立储了吧?”
李修一微微点头:“也许吧。”
周靖凑近道:“你都不知道,这几日大皇兄和二皇兄身边都热闹着呢。”
李修一看他一眼:“你府上也不清净。”
周靖瞪眼:“我和他们不一样啊。”
李修一道:“是,你更蠢一些。”
周靖故意去扒拉他:“还是不是好兄弟啦!”又小声说:“其实按我的意思,我也想像六弟那样,多好。偏偏父皇就是不放我!你说这!”
李修一笑:“原来这才是你真实目的?想让我去帮你说?”
周靖被戳破也不恼,低声道:“要我说,六弟才是看的最清楚的。我也勉强算旁观者清了,可即使如此也不敢妄下定论。这事,毕竟牵扯太多。我啊,不似六弟那么决绝。”
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愿意放弃希望。所以一错再错。
“不过……”话音一转“要说六弟没有你帮忙,我是不信的。”周靖一脸了然“谁不知道你俩青梅竹马?”
“……太傅要知道你这么会用词会哭的。”
周靖竖了掌对着李修一“你可别给我装傻,啊。”
李修一耸耸肩,随意道:“我尽量。”又玩笑道:“据说夏国皇子正值婚配,不如我去提让你和亲可好?”
“你你你敢我掐死你!你说你们这些人,知不知道阴阳调和,啊!能不能顺应大自然,啊!”周靖急得脸红脖子粗,抓着李修一肩膀摇个不停。李修一笑得不行“知道知道,你别摇我。”
正闹着,两个侍从匆匆走了进来,周靖挥手,一个侍从急不可待道:“大皇子出事了!”
“噗!”周靖嘴里的茶喷了李修一一脸。
“还让不让人省心了!”周靖一边愤愤道,又立刻哎呀呀的笑着,一脸谄媚拿了绢子给李修一擦脸。李修一擦了脸,睁开眼,面无表情:“你能让人省心就不错了。”
二人匆匆赶了过去,路上听那侍从说是大皇子半途去更衣,结果在房间里晕了过去。
赶过去的时候,二皇子府里的大夫已经到了,二皇子急得心急火燎,在房外一会吩咐这个,一会儿吩咐那个,还派人去请太医了。
二人进入房中,见周素坐在轮椅上,看着大夫诊治,周靖走上前:“大皇兄怎么样了?”
周素摇摇头:“现在还不清楚。”
李修一定定看着周素,见那人抬头来答了周靖的话,又回过头看着周弘,一副不为外物所扰的担忧情态。只是半途目光那微不可见的一顿,仍是被李修一捕捉到。那个方向——李修一望过去,一座红木桌,四个红木圆凳,一碟时令鲜果,一樽青花瓷壶,四个青花瓷杯,一个红木圆烛台。李修一心中有了计较。
周素对香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他了。也许还胜过李衡言。
大夫还在诊治,周素立刻又道:“我们出去吧,别扰了大夫。”
李修一巴不得别在那个屋子呆了,见周靖还想说什么,连忙把他拉了出来。出了门来,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身上了,李修一转身,却是周素探究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大夫走了出来,对着周谦俯身一跪,战战兢兢:“草民医术浅薄,实在……实在不知大皇子是怎么回事……”
周谦一声冷笑:“养你何用!”
说着便要挥手叫人。那大夫抖得筛糠似的,连说:“但草民诊出,诊出大皇子的脉息渐弱,若、若不及时诊治,最多能挨一日!”
周谦挥出的手没有因为求情而收回:“诅咒皇子,来人,拖下去,杖毙!”话出口的瞬间,周谦感到一阵快意。
那个大夫从踏入那道门起,就注定走上了黄泉路。无关医术。
也许他领了孟婆汤,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李修一道:“太医领了通知赶过来还需要时间,倒不如先送大皇子进宫,需要什么也方便些,要真有什么万一也……”李修一没说完,众人皆明白他的意思。
周谦直说好好好,立刻就安排了车马。
几兄弟浩浩荡荡的把大皇子送进宫。
宫中早已接到通报,刚把大皇子送进以前住的地方,皇上皇后带着太医一窝蜂涌进来。众人第一次看到一直端庄镇定的何皇后如此不顾形象,妆都哭花了,可见是接着消息便担心不止,从走进来便直问“弘儿怎么了!”。
她这个年龄,这个地位,经历不起丧子之痛。连周渊也不忍心,用手圈了她道:“让太医看看,先别急,别急”
太医颤巍巍的直接走上前。众人一看,竟然是那几个资格最老的御医!
李修一突然觉得周渊也挺可怜,为人父母心呵。
那几个老御医连番诊治,脸色愈发严峻,竟是齐齐请罪,束手无策!
无伤口,无中毒的表现,只有沉默却骇人的沉睡——然后一睡不起。
何皇后愣在了当场,连眼泪都忘了流。
周渊气得大骂“废物!你们这些废物!”几个皇子和一干宫人齐齐跪了下来。
只有何皇后和李修一还站着。周靖悄悄扯了扯李修一的衣摆。李修一不为所动。
何皇后一抬眼,便发现李修一直直看过来,似笑非笑——不是看的皇帝,而是看的自己!
何皇后第一次发现这个一直嬉皮笑脸、顽皮捣蛋的人,眼神竟是如此可怕,仿佛兜头而来的一盆冰水,将自己冻在原地,恐惧的快要忘记呼吸。一瞬间现场陷入寂静,只有周渊大声换气的声音。
毫无预料的,何皇后走到周渊面前跪了下来,闭眼深吸一口气,软声道:“圣上可还记得,臣妾有个侄女儿,云容郡主,远嫁夏国皇子。”
周渊皱眉看着她。她自如的笑笑,仿佛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云容郡主曾告诉臣妾,夏国有一种香,能够取人性命,而那被夺命之人,就如同熟睡一般。”
周渊下意识看向李修一。国师制香,举国无双。
李修一上前一步:“修儿也曾听过这种香。”他扫一眼跪在地上何皇后,何皇后全身都绷了起来,心中最后一丝期望熄灭。
李修一继续道“即用‘横陈’,加上白棋楠。”
在场中人,要么云里雾里,要么心中一震!只知“横陈”是夏国奇香,却没想过这香竟是如此极端!
何皇后闭了眼,全身笼罩着一层死气:“只愿皇上通令京城寻找此香解药……”
而周渊,已经愣在当场。
横陈!
琦贵妃和萱妃两案的对比查探便有一宗:都被皇帝赏赐过横陈!
周渊不是没怀疑过这香,但却毫无头绪,只得把目光放向别处。没想到……没想到……
竟是自己的爱害了最爱的女人——是自己亲手把她推向黄泉路。
二十年的坚持,二十年的思念,二十年的仇恨,一瞬间仿佛成了笑话。
周渊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仿佛不能支撑般微晃。李修一赶忙上前扶了周渊,将身上香囊解下来凑近周渊鼻下。周渊闭了眼,稳了稳心神,撑着李修一,看起来是自己站着,其实一半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
脑中渐渐清明。害二妃的凶手,就在识横陈的人之间。
除了李修一,那么剩下的就是何皇后,和——
周渊的视线射向几个皇子。在李修一的搀扶下走了过去,周渊站到周谦面前。
周渊道:“说罢,你又是如何知道用横陈害人的。”
一个又字让刚松一口气的何皇后面如死灰。
“没有,父皇,儿臣没有!”周谦用尽全力才使自己没瘫软在地。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没想到竟半途杀出个何皇后,明明舅舅告诉我不可能有人知道……
周谦突然觉得很绝望,千算万算,自以为聪明,却是个蠢货。
周渊笑了一声,用很平淡的语气道:“你和你母亲一样使人讨厌。”周谦伏在地上,背脊一瞬间僵硬。周渊说罢便撑着李修一转身走了。走到门前,吩咐方公公:“通令京城寻找解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请皇后和二皇子各自回宫。”意思很明显了,只怕这请,并不是很客气。
周渊一口气走到了应天宫,李衡言迎了出来,带着一缕淡淡的冷香,让周渊乱糟糟的心情平复很多。
对方依旧穿着白底黑纱的国师袍,站在应天宫的素净的山门下。仿佛等候了很多年。
他说:“进来歇歇罢。”
李修一觉得,自己努力一辈子也做不到李衡言那样。从不问发生了什么,却是洞悉一切的淡然,永远站在天子身后默默支撑。
仿佛只为皇帝一人而活。
第二十一章
重金所求,必有所应,接近傍晚是还真找到了解药。不过却是有心人把解药托人送入京兆尹府邸,竟是不愿意现身。
皇后听闻找到解药,凄然一笑。庆幸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接着,就听闻皇帝把解药赏赐给了五皇子。
当夜,何皇后吞金而亡。
按妃礼独葬顺陵。
大皇子去了。二皇子疯了。
五皇子身体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用了那个解药的缘故。
短时间内前朝后宫大洗牌。
五皇子被立为太子。朝堂议论纷纷,却无人反驳。毕竟大部分官员都是骑墙的老狐狸。何况就连定北将军戚封,也沉默不言——没人在老虎守在家门口时,还敢轻举妄动。于是没人做那出头鸟。
李修一想象过无数次周素穿上太子服的样子。等真见到了,还是愣了一愣。
清贵天家子,俯仰皆风流。
虽然是顺应周渊的意思,但李修一不得不承认,周素是最适合坐上皇位的。他够清醒,够智慧,够坚韧,也,够绝情。即使是周玄,也做不到那么完美。周玄会生气,会动容,会心软,关键是,周玄对皇位,并没有特别的渴望。
周素笑了笑,仍是如不受宠的皇子那般谦和随意。他给眼前一大一小倒了茶。
李修一对着藏玉道:“太子亲手倒的茶,你可是赚到了。”
藏玉已经快长到李修一肩膀了,他不搭理对方的调侃,礼节性的浅啜一口热茶。闭嘴不言。
周素道:“这就是你那年收的徒儿?”藏玉自进了宫,就一直待在应天宫,外界对他并不了解。上下打量藏玉一眼,那目光温和而有礼貌,并不使人讨厌。随之点了点头:“他很好。”
“废话。”李修一一哂:“这可是我徒儿,能差吗?”
周素笑笑,实心诚意的模样仿佛真的相信对方的话。又开口道:“我叫你来,是想问问父皇的身体状况,你知道,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他身体一直不太好。”
李修一敛笑,想了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心病……无药可治。”
周素垂目,手指在腰间玉佩上细细摩擦:“我有的时候,真弄不懂你和国师的关系。我以为你会很担心。可你没有。”
李修一嗤笑一声,本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临出口却又觉得没意思,只淡淡说:“尊重他的抉择。”
李衡言并没有去忧心周渊的身体——即使他是最有能力改变现状的人。
对李修一而言,李衡言亦师亦父,没有人比他更担心李衡言,可他也不能改变任何。就像李衡言知道他的选择,关心他,却并没有阻拦他一样。
而且,也许,对国师而言,生死早已算不得什么。
听得一声鸟叫,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打破二人的沉默。
李修一又说:“你会配‘横陈’吧?”
周素那张温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讶:“怎么?”
“没用过,你给我一点尝尝鲜呗。”李修一笑得无赖。周素定定看他一眼,仿佛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端倪,却并没有找到。
藏玉在一旁不安的动了动,周素严肃起来,一种威压便绵延而开,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修一笑容不变:“喂,不是这么抠门吧?”
周素笑了笑,蜕尽压抑,又是清风拂面般平和:“我会配,但没有现成的,配好了会让人给你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