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洛凡呆愣愣看她远去,然后忍俊不禁,再然后黯然伤神。
李一程说:“洛凡,你好像变了——”眼神难得流露出伤感。
洛凡笑笑:“大概是吧——”
李一程离开了,回自己故乡,深深看了女人一眼,眸光很复杂——
他们的故事没有后来,在渺不可及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净是未可知,那是洛凡无暇更无法参与的——
这里的租客来了去,去了又来——只是再也没有人能走近洛凡心里。
第十五章
叶熙是出现了,距离他离开已有三个多年头。身板愈发清瘦,却是精神的,笑着说:“变漂亮了!”
洛凡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说:“我学会做饭了——”
他的眼神闪了闪,稍后才说:“是嘛——”记得她曾经发誓赌咒一辈子不要学做菜,将来万一被迫嫁了,就不用给人家当煮饭婆了。当时自己只是取笑她:“这是什么逻辑!”
“我还没嫁人!”她解释。
“我知道。”
他垂了眼睫,她黯了眸色。
“恐怕没人会要我了——”三十的女人,用流行语说,她已经是“齐天大剩”了,尽管她并不介意,可亲戚乡邻看她的眼光总会让她不自在。
叶熙没有接话,转而问:“你怎么确定那是我?”笑意勉强,明知故问,转移话题。
“如果我说直觉,你还信么?”
“为什么不信?”他又笑,“你的第六感一向挺准。”更何况那名字那么露骨。
“你偷偷看过我吗?”蓦然红了脸,明知道结果,依旧不死心,见他神色讶异,忙补充:“逗你玩儿呢,看我干嘛!”笑得尴尬,却掩藏不住内里的失望。
叶熙没有告诉他,上次巧遇,见她正和一个男人在露天咖啡厅,谈得正欢,就没去打搅;上上次看到那个男人送她回家,她的心情似乎不错;上上上次想找她,她正提着包匆匆赶回老家的车——洛凡也因此没有机会跟他解释,那个男人是她曾经暗恋的对象,早已成为别人的丈夫。
“为什么不去找他,跟他说清楚?”沉默良久,她又问,问得很不甘心。
呼吸滞了滞,然后苦笑,却没有回答。
“难道这就是你要的结局?”洛凡有些生气,他不晓得,他们身上曾承载着她的理想——一生一代一双人,她没去思考把理想寄托在他人身上对还是不对。
他想了想,摇摇头,却不是否定:“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
洛凡怎么不了解,故我骄傲的人,误会就被误会了,即使想解释也不容易说出口了。她在叶熙的记事里了解到,原来她一直以为风平浪静的爱情里,暗藏着那样的波涛汹涌。林徵的姐姐,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找上了叶熙——
“可是,你那么难过,你怎么能对自己这么残忍?”成全了林徵,成全了他家里人,唯独不成全自己。他难道不清楚,她心疼?
“自找的——丫头,你说的,人总会犯那么几次傻。”如果这是傻事,就让我傻到底吧。
他未说的话,却字字传达至她心底。他又可知道,现如今,她也在坚持着一件傻事——
过四个月,洛凡又见了他一次,看起来愈发瘦了,脸色也不大好。
“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呢——”他上前两步懒懒地倚靠在长椅上,“我经常想起从前的人,从前的事,还有他——”仿佛是真的想起了什么,他的笑似乎带着满足,“一想起来,这里就疼,”指着自己的心口,“像刀钝的疼。疼着疼着,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真真的活着——多好!”
不知何时,洛凡已泪流满面,那人现在诚实多了,仿佛这是他第一回这么赤裸裸地坦诚自己的情绪,她用力地抱住眼前的人,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叶熙叶熙,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也给你生宝宝好不好?”她说得有些着急。
背上的手动作停了停,只听他再耳边一声叹息:“傻丫头——”
这句已足够,她是一只渴望自由的青鸟,不愿被婚姻被家庭捆绑住展翅高飞的羽翼——他知道她心里是喜欢自己的,可能也有点爱着自己,可这些远不足以让她束缚自己——
叶熙走了,洛凡看着他走远,瘦削的身影在夕阳的余光中拉长,拉长,萧索而悲凉,泪水肆无忌惮,止也止不住,她也不想忍住,放任自己哭得这般无助,她甚至想,那年勇敢地跟他说在一起现在会怎样,他会不会,至少不像现在这么孤单——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B市远郊某化工厂发生特大火灾,无情的大火侵蚀了十几条鲜活的生命。听说,厂里的一个年轻工人在火场中救了六个被浓烟困住的老工人,而他自己被掉落的钢板压了腿,再也没能看见每天的日出日落——
这则消息刊登在B市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相关新闻连续播报了近一个月,很多记者试图寻找到罹难者的家属,特别是那位勇敢的年轻人的家属,试图挖掘出英雄更不为人知的感人事迹,可惜他们能找到的信息零星可数——
“爸爸爸爸,你为什么把报纸剪了啊?”
握着剪子的手颤了颤,半响他才发出声音回答女儿的问题:“这些都在说一个英雄的故事,爸爸要把它们留下来保存起来,这样——英雄才不会被人遗忘啊——”
女孩似懂非懂,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父亲继续——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了摇父亲的手臂:“爸爸,你怎么哭了?”
男人将小女孩紧紧搂入怀抱,泣不成声——
再后来,洛凡和林徵相遇在多年前租房的社区。
对这个男人,洛凡一直是怨恨着的,她冷笑着问他:“你到这儿凭吊什么?”
男人径自走向以前他们常坐的小花园,指尖摩挲着那人曾坐过的椅背,勾勒着轮廓,仿佛抚摸着的是昔日的情人——他笑着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哼,我是恨你——可是他说他不恨,让我也不要恨你。”撇了他一眼,“后来我想想也是,你根本不配,连让他恨都不配!”
男人点点头:“是啊,我不配。”
洛凡最后长长看了他一眼,叶熙说自己从来没怪过他,他是那样地爱着他,连恨都舍不得啊——那个时候,叶熙其实已经知道,林徵偷偷开始跟那个女人交往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依旧承受地狱般的煎熬——
暗叹一声,转身,留了一句话给他:“无论在哪儿,小日头永远是你的小日头——”
那个善良的傻瓜,连命都可以无怨无悔地交给别人,更何况自己那么深爱的人。
“林徵,我还能陪着你么——”
火焰蒸干了眼角的湿润:“爷爷,我错了——对不起——”
烈火中的喃喃自语无人知晓,若真有灵魂,就让我再回到他身边吧——
——正文完——
番外一
不知道是否越是禁忌的东西,人类越是渴望去触碰。当年,他跪在祖父床头,哭着保证这辈子不再见陈放,保证一心一意念书,绝不让他失望——
少年的心时刻是躁动的,年少懵懂的他并不能准确认识同性恋这个概念,他觉得自己仅是喜欢和陈放呆在一起而已。当对陈放的期待成了绝望,他如祖父所愿,将心思全部放在学业上。
他也开始注意女孩子,想验证自己其实是正常的,结果却不如所愿——他对男孩子产生的好感往往比对女孩子轻易的多。莫非不在传统伦理观念中的意识形态都是不正常的么?他很纠结——当然,他再未对任何一个男孩表现出任何好感。
对林徵一头担子的热情他是烦恼却不可抵抗的。
最初对这人可以说是讨厌的,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过去而自以为是地给予同情。一次两次可以视而不见,然而那人似乎跟他杠上了,守株待兔,锲而不舍,直至他无力招架,任之与之——
后来,问他:“你这人是不是对谁都这样没脸没皮的?”
那人作无辜状:“也真是邪了门了,那会儿就那么一根筋了!”
如果爱情分成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那他之于林徵就是日久生情,一点一滴的感动累积至无以复加,本以为死寂的心慢慢复苏,燃起了生命的火焰。
最初的悸动是在哪一天呢?是了,那是祖父的忌日,他却没有回乡里,家里再也没有一个人等着他,这种感觉他害怕——
那阵,班里组织游玩,考虑到下年就是大四,班干要求大家都参加,诸如此类的活动,他基本不参与,紧衣缩食的人没资格玩乐——同学们的闲言闲语他权当没听到。
他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看人来人往,车流穿梭,遗忘了时间——转身,看见了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笑笑,装傻充愣:“这么巧啊,茫茫人海,咱都能碰上!”
那一刻,心动。
后来才知道,他因为吴语的几句话,两人掐了架,却是为了他——
一直知道他有女朋友,却没想到他女朋友是那么耀眼,难怪他会为了她做那么多。连对他都可以那样掏心掏肺,对他女朋友如何自是不必多说了。
他羡慕左瑶瑶,却不嫉妒,羡慕她能光明正大地爱着,并理所当然地拥有。
于他,只要这样陪在他身边就好,既希望他也能爱上自己,又不敢奢望。恋人未至,朋友已满,这种关系正好,于己于他于任何人都好——
却没想到,临近毕业,他跟左瑶瑶分手了,常常能感到他的烦躁和不耐,有时还有种那是冲着自己的错觉。那次醉酒他表现出的痛苦那么明显,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轻易松手呢?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有时候,就是因为太爱而不得不放手——
不久,他得到一个实习机会,并打算搬出去住,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自己找到了一间便宜还不错的房子,让他一起合租,搬着他的行李不由分说往那里去——那时,自己是雀跃的吧,那般扭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怀抱着卑微的爱情守在他身边,那么得满足——
怎么能晓得,他对自己竟也开始了那样的心思。他开始说些暧昧的言语,做些暧昧的动作,他装作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直至他摊牌,自己喜悦着且害怕着,最终还是选择逃离。没想到他竟找到了自己,于是跟自己说,放纵一回,自私一回,任这种见不得光的情感萌芽滋长——
只是,未免太短暂了些,不过两年一个月又三天,七百六十四天,这段关系走向终结。
他伤心绝望,又有些许庆幸——从看到他的孩子出世哪天,眼里眉间的喜悦怎能瞧不见,于是了解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自己永远不能带给他那种幸福感啊!那一刻,初为人父的他没有掉泪,他反而湿了眼眶——从祖父走后,他再未哭过,为他流了泪——才知道,原来还有泪水,还以为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有时候他也想,自己对陈放到底是凉薄地多,曾经以为自己爱得那么深的陈放,怎么说不爱就不爱了呢?既然能这样轻易便忘了陈放,怎么偏对他如此念念不忘呢?
想他的时候,在纸上画满他的名字,一遍遍念着,于舌尖反复咀嚼,将回忆中的一幕幕记录;想他的时候,在从前一起走过的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偶尔回头,望着陌生的人群,像是那人就在其中,傻傻笑了;想他的时候,不自觉走到他公司旁、家附近,在不显眼处徘徊,只希望能看他一眼;想他到时候,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伐,偷偷观察他表情的变化,观察他是否依旧如记忆里的模样——
事实上,近四年,拢共见他不超过十次。
他知道自己病了,一种名为相思的病。相思蚀骨,蚀骨相思。他时常直挺挺地卧在床上,视线落在未知处,任思恋泛滥,痛彻心扉,却依然扬起唇角——
最近,他时常在梦里回到从前,他跪在祖父床头,老人早已没了生息,磕一个响头,说一句“对不起”——梦境又转到老家那几日,那人拥着自己一声一声唤着“小日头”,缱绻温暖——时空逆转,祖父那双失望黯然的眼睛突然出现——醒时方觉,蜡炬成灰泪始干,彻骨寒凉——
番外二
某天,林晰收到一份快递,给父亲的,她盯着署名处半响,才喊人:“爸,有您的快递!”
当父亲是视线落在署名处,瞬间白了脸色,她就知道这个名为“小日头”的人不同寻常,担心地连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林晰,帮爸爸倒杯水。”
不太情愿得走出书房,父亲却从里面反锁了,怔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水杯里的水刚刚才换过。
“这是算我和他的秘密吧,原想一直存着的。过了这么多年,也该让当事者知道真相。黑色两本是他的同事交给我的,灰白那本是他在XX网站上的记事,网站前不久被封了,是我之前抄录的——洛凡。”
父亲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林晰不敢打搅。
当父亲从房间里出来是,双眼是红肿的,然而他却在笑——
几天后,她第一次见爸爸和感情极好的姑姑红了脸,然后,姑姑哭了,一直叨叨着:“怎么可能?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带她去过姑姑家。而偶尔在奶奶家相见时,姑姑看父亲的神情很像中暑时候爷爷给她吃正气水的模样,很苦。
后来,被爷爷奶奶抱着的时候,总听他们唉声叹气的——
她常常能见到父亲抱着三本笔记,宝贝得像是他的整个世界。
“原来我的感觉没错,你一直在我身边——”
“小日头,欠你的,我用余生的思念还给你,可好?”
父亲有很多的习惯,比如每年初秋,会消失一个星期,比如每年三月初九及十一月十三都会亲自下两碗长寿面,鸡蛋加火腿,起初,他只看着不吃,后来,会把两大碗的面吃得干干静静,而且津津有味——林晰尝过,那味道其实并不怎么样。十一月份的是他自己的生日,另一个日子,她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的生辰。
待到她清楚明白已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父亲是胃癌去世的,林晰却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病痛的痕迹——
那天,天是阴的。父亲执意要到外面走走,她只好推着轮椅带着他出去。到了一株槐树底下,便不肯再走了。
“这棵树不知道有没有四百年?”
他喃喃问了一句,林晰不知如何作答:“应该没有吧——”
林晰见他抬起头看着随风摆动的树叶,发出“唏唏嗦嗦”的声响,眼睛亮得跟孩子一样,说了句什么,林晰没有听清,依稀提到了“小日头”,想靠近却见他颤颤巍巍抬起了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无力垂了手,默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