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连江楼在看了宝相宝花一眼之后,便继续关注着沸腾的茶水,而这时恰好煮的茶也已经到了火候,连江楼便熄了火,将茶水舀进一把茶壶内,道:“……你的确很美。”
听到这个回答,宝相宝花显然很满意也很高兴,而且出于一个女性的直觉,她能够判断出来连江楼的这个回答并不是敷衍,他确实是觉得自己很美,因此宝相宝花朱唇微扬,露出一丝笑容,而且这个笑容愈发灿烂,她礼貌地微微欠身:“谢谢夸奖。”
连江楼的脸上微泛着淡淡的好似象牙一般的光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他没有顺手也给宝相宝花倒上一杯,因为对方算是他的晚辈,还没有资格让他亲手倒茶,这时宝相宝花重新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上,她素白的纤手拈着杯子,晃了晃里面碧绿色的茶汁,笑道:“我想问一个问题,莲座觉得,什么算是幸福的生活?”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不等连江楼回答,宝相宝花已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幸福就是当我想吃的时候有得吃,想玩的时候有的玩,想笑想哭的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笑或哭,想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一个人来让我喜欢……当然,最幸福的就是这个人也同样喜欢我。”
宝相宝花说完,目光炯炯看着连江楼,问道:“那么对于你而言,又是什么才算幸福呢?”
连江楼的的眉峰忽然微微一扬,宝相宝花让他想起了燕乱云,那样美丽无与伦比的女人,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很微妙,但确实是存在着的,连江楼看着杯里碧色悠悠的茶水,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他顿了顿,然后缓声说道:“……对于我而言,也许就是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连江楼静品香茗,眉宇舒展,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杯中碧绿的茶水倒影出他黑发及身的形象,浮光掠影都辗转于他的面容之上,又被他那股优雅却又足够刚硬的气质排斥开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追求的便是不朽。
这样的一番回答使人愕然无言,宝相宝花望着连江楼,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隐隐不安,她自幼便是一个聪明的人,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连江楼看得比较透彻了,然而这时听着连江楼亲口娓娓坦承着心中最真实的追求,宝相宝花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男人还并没有足够深入的了解,但心中却又觉得好象只有这样的回答才符合这个男人的秉性……宝相宝花沉默地看着热气已经消去很多的茶水,声音微带迟疑地说道:“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可是你要知道,人力总有穷尽时,你说的话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美好的希望而已,难道你就要为了这样一个飘渺无根的想法,就忽视了身边真正可以带来幸福的人或事么?”
连江楼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那如同雕塑一般的面容在阳光下被自然无比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语气也是平正的:“我从不在乎这种事情是否能真正实现,你与我所处的层次不一样,想法不一样,所看到的东西也不会一样,因此不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测我的思维。”他说着,略一思索,随手又给自己添上茶:“……记得映川曾经说过一个笑话。”说到师映川这个弟子,连江楼的心头就闪过了少年的笑颜,这让他的眼中泛起了极细微的丝丝温柔之色,但终究也仅仅只是些许的柔和而已:“几个庄稼人在聊天,谈起皇帝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人说皇帝必定是用金子银子做的斧头砍柴,也有人说皇帝每天都能睡烧热的炕,还有人说皇后给皇帝烙饼时,一定加得满满的油和肉。”
连江楼说起这个笑话的时候并没有用任何嘲笑的语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优越感与俯视感,只是再平实不过地把这个笑话述说出来,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说的不是笑话,而分明是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宝相宝花也清楚地明白了这个笑话所隐含着的真实意思,她捏杯的手几不可觉地轻轻一颤,连江楼的话就像是最轻的寒风,最薄的冷雨,却偏偏能钻进人的心底最薄弱的地方,让她仿佛受凉一般打了个哆嗦,她似乎本能地觉得连江楼说的有哪里不对,但是想来想去,却又无法反驳。
一开始滚热的茶已经变得温吞了,连江楼青衣黑发,静品香茗,如同一副泛黄的古画,这时宝相宝花忽然把手里已经不再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出奇平静地坐着,没有出声,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如风般无踪卷过:“……人的一生不过是有如蜡烛一般,随手即可熄灭,脆弱无比,天下之大,似我这等修行之人,追求的是逍遥大道,岂可纠缠于区区情爱小道,这些只是属于凡人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可舍弃的理由。”
宝相宝花微微一顿,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喜欢的男子,这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可是此刻她却觉得对方是陌生的,仿佛他看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古怪的味道,其实这种感觉在从前也是有的,只不过宝相宝花从未这样清晰地察觉到而已,但是这时她却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了,那是一种隐然的隔碍感,似乎在这个男人的心中,已经把自身与绝大多数人划分成了两个不同的物种,而这种突如其来的体悟,决不仅仅只是她的错觉……因此她就只能沉默,不过很快,宝相宝花就笑了,她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一面轻声问道:“莲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
连江楼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宝相宝花一眼,不过他的回答仍然是毫不犹豫的:“……在万剑山。”他的答案并不详细,但宝相宝花已经知道对方必是在自己初露端倪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让她忽然觉得心情有些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她抿了一口温温的茶水,说道:“以前我刚开始觉得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以为自己很有可能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其实已经很仔细地想了一遍,然后就确定了自己是真的喜欢你,虽然我也说不清楚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吗?还是你的修为?或者是你的容貌?又或者是你的性格?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每当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是我非常开心的时刻,以前我可不太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事情,不过后来看到梳碧和师映川,现在又认识了你,我就只好相信世上是真的有一见钟情这样的事的。”
宝相宝花微笑着,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这种姿态并不是故作平静,而是发自内心的,和她本身的性格虽然好象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但是却又并不给人突兀古怪之感,她向连江楼微微欠身:“莲座,我很喜欢你,所以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会慢慢让自己更多更深地了解你,当然,同时也会努力让你也喜欢我,希望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不会。”连江楼简单地给出了这样两个字,说罢,他揽袖而起,自顾自地朝着外面走去,宝相宝花没有跟上去,她把剩下的茶水喝了,一时间手指轻轻抚摩着光滑的杯壁,感觉着那种细腻与温润,心中忽然就有一丝轻微的刺痛,喃喃问道:“区区情爱小道……莲座,莫非人的感情在你看来,就只是‘区区’而已吗?”她抬头看向正走到门口的连江楼:“也许在你看来,你是对的,可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你对有些人还是有感情的罢,比如季叔叔,我二哥,还有师映川,还有平琰,而且还有莲座你的师父藏前辈,这些都是你的亲人,你对他们一定是有感情的是罢?而在这些人当中,映川应该是你最看重最亲近的人。”
连江楼的脚步暂且停了停,没有否认对方的话:“不错。”宝相宝花听了,深深看着男子的背影:“既然如此,那我就想问一个问题……莲座,你刚才说了,你追求的是无上大道,情爱于你而言只是小道,没有不可舍弃的,既然如此,想必人的其他感情对你来说也是一样,那么我想知道……”
宝相宝花似乎有些赌气地道:“那么我想知道,师映川对你而言,也是可以舍弃的吗?他可是你最亲近的人。”连江楼听了这话,神情不动,只道:“我曾经在映川拜入我门下之际就已说过: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
男人顿一顿,声音平淡地继续道:“……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第一百四十七章:斩断
连江楼神情不动,他似乎连思考一下都没有,便声音平淡地继续说道:“……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男人说完这句话,眼前突然间就浮现出了一个影子,很多年前黑瘦男孩跪地叩拜,对自己口称‘师尊’时的一幕;被自己抱在怀中以真力温养性命,神色柔弱的一幕;两人再次相见时,巧笑倩兮,一副惫懒之态的一幕;因婚约之事言语不和,不欢而散时的一幕……无数的片段纷乱涌现,少年的影子慢慢地在脑海中凝实起来,一瞬间突然就有一丝浓烈得无法形容的味道在心底深处流淌而过,连江楼神情微动,忽然间一拂袖,已跨出了房门。
外面的天空瓦蓝如洗,云淡风清,远方的地平线上,有连绵山势在侧,阳光投射其上,那是仿佛水墨画一般的轻薄美丽,连江楼微微抬起头,看着从天空中洒下的丝丝阳光,那是秋日里纷纷扬扬的薄弱温暖,与之同时,又伴随着萧瑟的味道,连江楼的双眼黑如不见底的深渊,只有一片纯净的漆黑,他信步走着,脚步看似缓慢,甚至可以说是慢条斯理,然而事实上他的速度却是快得令人发指,每走一步仿佛都是在缩地成寸,转眼间就离开了大光明峰。
连江楼并没有什么确切想去的地方,他只是随意地走着,所过之处带起了萧瑟的风,因为速度太快,所以用肉眼看去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形,只能勉强看到一抹淡淡的人影悄然经过,秋日里泛黄的草木瑟瑟伏倒,仿佛是在表示着绝对的臣服,连江楼好象闲庭信步一般,负手慢慢走着,走出了断法宗,来到了城市里,最近这些年他很少会到这样人烟密集的地方,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的那个家,年幼的自己和哥哥在园子里一起做着游戏,一起练功,当时的生活与现在截然不同,不过在记忆中却并没有模糊,只不过,为什么却已经感觉不到当时的那种心情了呢?那种饱满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那一切的一切已经统统都消失在时间的长河当中,永远都不会重现,甚至连拿出来回味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连江楼的脚步早已真正地放缓下来,就像是一个普通人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但事实上他自己却是知道,这个城市是他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刚才信步走下大光明峰之后,连江楼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忽然就想来这里看一看,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流逝,这座城市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现在是秋天,风不大,有些萧瑟,但是其中也有着收获季节所特有的一种味道,街上是俗世里再平常不过的喧嚷气息,行人川流不息,偶尔有三两个孩子拿着糖葫芦兴奋地笑闹着跑过,却不知时光是一种最无情不过的东西,会把除了死亡之外的一起事物都逐渐抹去,这些孩子会很快地长大,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注定庸庸碌碌地平凡度过一生,不过其中也可能会有人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自此人生变得精彩之极,但是到了最后,无论是庸碌的普通人还是出众的人杰,当他们统统老去之际,或许记忆中依旧鲜活的画面,只是此刻拿着糖葫芦欢快嬉闹的一幕。
连江楼慢慢地走过大街小巷,按着封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去寻找曾经留下的一点痕迹,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难道只是想摸索到一点熟悉的印象么?虽然不知道答案,但连江楼还是仍旧向前走,可是很快他却发现,虽然眼前的景致并不陌生,还有印象,但是自己却无法像从前那样融入到其中,曾几何时,他与哥哥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也曾买过糖葫芦,看着小贩吹糖人,可是眼下虽然是行走在热闹非凡的大街上,周围车水马龙,但连江楼却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置身于外的,根本不属于这里,心底莫名地涌上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那是无悲亦无喜,唯一清晰可见的,便是无尽的冷漠与孤独,命运之叵测迷醉,莫过于此。
此时连江楼也已引起了周围行人的注意,他容貌极为出众,衣饰精美无比,双眸像宝石般晶莹剔透,尤其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更是古怪,令人隐隐觉得敬畏,但连江楼本人对这种情形只是视若无睹,他向前走着,在心中一点一滴地咂摸品味着那种异样的滋味,似有感悟,看着四周那烟火凡俗之景,一种无人同行无人共听心声的寂寞之感,在一瞬间就淡淡袭上了心头,不知道为什么,连江楼忽然间就有了一丝细微的厌烦感觉,于他而言,毕生所求就是大道长生,就是前路,就是永恒,至于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过只是过眼云烟罢了,他要的一心澄净,做的是矢志不改,既然如此,又怎会愿意为了亲情爱情以及任何感情而乱了道心。
风中是秋天独有的萧瑟气息,值此之际,一种莫可言说的孤寂之感潺潺如溪水般流过心头,明明此刻置身于闹市,周围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然而连江楼却根本没有丝毫有人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感觉,但很快,连江楼漆黑眼睛里的微茫之色慢慢消散,随即明亮的双目微微眯起,整个人在刹那间就变得锋利起来,并不温暖的薄薄阳光覆在他轮廓鲜明的面庞上,给人一种淡淡冰冷的感觉,连江楼漠然抬眼看去,视野当中是无数的行人,身边也有密密麻麻的人们不断往来而过,年轻的,衰老的,美的,丑的,健康强壮的,病弱瘦小的,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在街道上川流不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息,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平凡生活,这一切的一切,是自己已经再也不可能涉足体会到的——想要得到,就自然会有所付出。
忽然间心头快速泛起丝丝的厌倦味道,连江楼知道,此刻周围的一切虽然是真实存在着的,但同时也像泡沫一般虚幻,因为自己反掌之间就可以将这一切覆灭,即使有这么多的人,却依旧如此脆弱,性命就仿佛是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等到一百年之后,自己依旧还可以再回来看看,而此刻存在于这里的人们,却统统都已经化作烟尘,消失在时光的长河当中。
连江楼再也没有兴趣多作停留,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轻轻理了理自己一尘不染的领口,转身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到大光明峰……这里,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再不属于他了。
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却说武王府中,师映川在乾帝离开之后,与宝相龙树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自己找了一间静室,在房内运功调息,他体内的剧毒虽然已经被全部清除出去,但身体总会有些虚弱,而其他三人也没有打搅他,遣开了丫鬟和下人,只让师映川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房中行功调养。
等到师映川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经是深夜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淡淡如薄银般的月光洒在地上,师映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下床,趿上了鞋,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受了一些,至少不像先前那样虚弱,腰间敷的药也很有效,取毒针时割开的伤口也基本不怎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