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找借口,魏南太了解关陆,闻言看了他一眼。关陆笑得很开怀,走下车跟他挥手,立起衣领说,“你先上楼,我吹吹风,至少散掉味道。”
那天关陆在楼下待了近两小时,他说的是散烟味,魏南一次抬眼望窗外,正看见他在抽烟。烟头上缀着火星,微小的红点时亮时暗,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像信号密码。
再晚一些,他去厨房要了杯爱尔兰咖啡。回房间的途中,在走廊拐角处遇到魏南。
他今天几乎做齐了所有魏南不乐见的事。结果魏南只是看了一下他的杯子,说,“不要空腹喝咖啡。”
关陆“啊”了一声,脸上没来得及做出表情,就是发呆。他眼里通常盛着很多东西,变得飞快,一闪一个念头。现在他望着魏南,没想到说什么,眼睛里只剩下魏南一个人。
他看着他。
关陆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脸,率性者见率性,世故者见世故,阴谋者见阴谋。在他身上,魏南看见过聪明与野心,看见过冲动和自负,看见过迷茫,也看见过执拗。魏南曾以为他看透了关陆,却常常在他身上发现全新的特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庄慈一事后,他们关系既远又近,关陆光是约魏南喝茶就约了四回。不知他熬了几天没睡,神色有一些疲倦,见面时郁闷地跟魏南抱怨,没人陪我加班,把我踢出来放假了。他的低落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又瞄着表提议,好早,我们去坐地铁吧。
然后关陆讲了个笑话。他的一个朋友参与地铁建设,每天打车去开工。
和司机师傅混熟了,司机乐呵呵地说还有俩月地铁通,你就能坐地铁上班啦。
他那朋友就想:等地铁通了我何必再跑这儿上班呀!
关陆居然带魏南去坐了地铁。专程坐新开的一条线路,坐到第七站、第八站,关陆打瞌睡,自然而然地挨着魏南睡了一会儿。醒来也不会觉得尴尬,他坦然地笑了笑,然后对着线路示意图一站站的指给魏南看。
也就在那时,在灯光下,路人中,他为魏南讲解的样子有种吸引力。他是真的喜欢这座他生活的城市,喜欢旅途中的一切,同时对生活中的许多事物抱有热忱。电石光火的一刹那,给了后来的故事一个开头。魏南没有再回避他。大概所有天性缜密又不再年轻的人都需要这么一个时机,排山倒海般压垮存在已久的避忌顾虑,大脑冷静,仅余三个字,一句话:且随他。
关陆端着咖啡站在墙角,等魏南要走,倒是回神了,喊住他。
魏南转过身,关陆提醒道,“明天下午我接你去喝茶。”
次日下午,关陆开车去接魏南。
魏南今天的日程比较无趣,十一点就去横山俱乐部消磨时光。横山俱乐部的前身是某大员官邸,先是收归国有,后来转为商业运营。
关陆到得早了一些,侍者带他沿着长廊入内。两侧墙壁上没挂什么画作,装有一排壁灯。灯光倾照在脚下的手工地毯上,显得地毯的配色尤其浓郁。
长廊尽头是一个五面大窗的会客厅,厅上还有一层,连接一个马耳他式大露台。栏杆都是淡黄的石质的,露台宽敞,设有客座。
孙倩如就在这等他。她还是一身职业套装,坐姿端庄。见到关陆来,便站起身,将饮品册递给关陆,歉意一笑,通知他,“魏先生还没谈完,可能还要稍等一会儿。这里新到的Nariñ;o不错,您不妨试试?”
孙小姐推荐,关陆从善如流。白衣侍者才退下,一阵风掀动低垂的窗帘,关陆朝露台外望去,恰巧看见魏南同另一个男人在庭院内谈话。他笑着收回目光,问,“那么巧,王福生?”
关陆本来幸灾乐祸地假设魏南要在横山俱乐部蹉跎光阴,现在看来不尽然。孙倩如含蓄道,“王先生也有俱乐部会籍。”
说这话时,孙倩如手中端着一杯柠檬水。为了不重画唇妆,她多要了一根吸管,小口小口地抿水。吸管上略微留下一点浅红的唇彩印。
约略等了等,侍者送上咖啡。温暖的、带有油脂、香草、坚果巧克力味的咖啡香悠扬地盘旋,漫过爬满爬山虎藤蔓的墙。关陆深吸一口气,那种芳香充盈肺部。楼下,魏南和王福生已谈入正题。魏南说了几句话,估计是开条件。王福生一下子抬脸盯住他,好像下一秒就要盛怒,但终究没翻脸。恰恰相反,王老板滞了半秒,忽而大笑,主动伸出手去与魏南交握。
关陆看完这场戏,搅着咖啡,说我来猜猜。
“宣台这边,王家和第三方争码头。眼看第三方要玩完了,魏南到了宣台。第三方一看,救命神仙啊这是,哭着喊着要投奔。王福生只能开更高的价码去拉拢他。”
关陆点评,“你们老板又占了便宜。说实话,我也看不懂,为什么每次,最后,都会发展成两边求他的局面。”
孙倩如随他望去,低头一笑,“也就是您这么说,我们哪敢背后议论老板。”
关陆看了她一眼,孙倩如仍是微微含笑。关陆再一次肯定,她和苏优绝不是一路人。
关陆说,“你们小姑娘都喜欢跑宣台买东西。过几天我带你们老板旅游去,你要不要放个假,约朋友来玩一趟?”
孙倩如转来给魏南打工,目标达成,对苏优有意无意地冷待了。听关陆这么问,她顿了一下,最后只勉强寒暄几句谢谢关心之类的套话。
魏南见过王福生,让孙倩如安排日程约另外两个人见面。
他在俱乐部门口上车,关陆调广播时又听到回顾引进电影那个频道,想起自己见完楚女士那天的感想,讲给魏南听。
魏南问,“发现楚女士不好相处?”
关陆答,“不敢,有楚女士在,是个人都得被吹得如沐春风找不着北。”
魏南就看着关陆的后背,语气很官方,说别担心,她对你很有兴趣,期待下次会面。
关陆带他去海上酒家。
入门的走道狭隘,拉开门就嗅到一阵沉而腻的熏香味。
店里没有食客,关陆环顾一周,跟魏南说,“我们算早的,这里过七点得等位。”
他们挑了卡座坐下,靠收银台涂口红的小姑娘来递菜单,眼神在关陆身上转一圈,再看魏南,就一时没移开。过了会儿,送茶具上桌。
先上来的点心是绿豆糕,然后是流沙包、南瓜饼。琳琳琅琅摆满一卓。
关陆另点了两客豆腐花,下单的小食都上齐了,关陆说,“上次你没胃口,这回我给你补上。”
他的口气里有种水到渠成的东西,理所当然,合该如此似的。楚女士送的你不愿碰,那我请你吃。往事不可追,你错过什么,欠缺什么,总有我一一为你补上。
魏南一时没说话,关陆见他那样,说,这就感动了?你要真感动,可以以身相许。
魏南就笑了一下,问他,还要怎么许?
关陆只是随口一说,被他这么问,反而起了心思,说,“家长都见过了,我求婚你答应吗。”
魏南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没有必要。他对关陆说,“我并不信任婚姻。婚姻只具备法律效力。同性之间,连法律效力也不存在。”
关陆知道魏南不信任婚姻和感情,却不知道他退避到这个地步。这时不由在想,魏南是因父母之间的种种抗拒婚姻,或者是,他不够信他?
可能人人都有自己的禁区,对于魏南,楚女士是,婚姻之类的关系更是。他触得了一个,不一定触得了第二个。视禁区如无物,大家开心。一旦存有奢望,就如见深渊。
关陆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好,你不信,我也不能逼你。”
十九
相安无事到吃完,关陆心情平复了,付过账,也没要找钱,拉着魏南往外走。
门口有几级台阶,关陆退回一步。他和魏南一样高,站上一级台阶就高出一截。这种身高差刚刚好,魏南扶了一下他的腰,他堂而皇之地低下头,去吻魏南的脸颊。
街上有行人,不多,但会有人看见。关陆放任自己将那个吻延长,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清楚魏南的底线,眼下这个时刻魏南会配合他,如同变相的补偿。或许待会还会做爱。关陆从不讳言他对魏南抱有的欲望,比如把魏南脱光,在一堆冰凉滑腻的绫罗绸缎里肢体相缠、高朝到虚脱,连冷汗都浸出来。他一向认为性爱是一体两面,不管魏南对他的感情是不是标准的对情人的那种,先做到性,那离爱也不会太远。他从来想要最好的,也得到最好的,想要和得到间差的无非是可能被消磨的耐心和一点适逢其时的勇气。
稍后,关陆与魏南回到车上。开车以前,关陆说,“我很受打击,需要散散心。趁现在清闲,赶紧请我去旅游吧。”
魏南问,“想去哪里?”
关陆锁了车门,头也没回,“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新年旅行是关陆的计划,估计早计划好了,只等拉上魏南。晚上他捧着macbook坐床上玩,魏南过去,看见浏览器上挤得满满的一排页面。除了雪地温泉和亚热带峡谷吊桥的风景照,还有一份世界地图,图上有几处涂鸦标注的痕迹。
魏南略感意外,“还没决定?”
“随便看看,”关陆耸肩,压下显示屏,“我们去拜佛,这几个地方你时间不够。”
苏家每年固定拜一趟佛。倒不是见佛就拜,像有些人专拜灵隐寺,苏嘉媛惯去邻市的开天寺,那边求签很准,据说当年对她诸多关照的那位大人物也常去烧香结缘,不过斯人已去,苏嘉媛近年少涉足彼寺。关陆隐约能猜到些内情,能代劳便尽量代她去。
关陆领了这趟差事,美其名曰旅行,拖魏南下水。谁知中途杀出个程咬金,陈耀的媳妇和廖宇翔的前妻相熟,见证了廖家的离婚始末,转头就要求陈耀写保证书,要是他敢学廖宇翔,下场唯有净身出户。陈耀被逼得头晕眼花,听说关陆将离开几天去怀昌,瞌睡碰上枕头,追着喊着非要送他。
关陆问魏南,我另外找个司机不介意吧?
魏南说你安排。
关陆回电话给陈耀,说老陈,提前跟你说,这次我带了家属。
陈耀会意,保证说放心,我只负责来回接送。
第二天上午,陈耀开车在苏家外面等着。
关陆先下楼,背个包,还拎了一个小皮箱。他把两个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坐到副座上,不急着系安全带。
此时,车载多媒体放映机里正在放《父老乡亲》,唱到了高朝部分。关陆一看就乐了,“国母你都有,还有什么碟?”
陈耀也笑,找了找,递给他一沓。
头三张是《十面埋伏》、《Where I Wanna Be》、《邓丽君之世界》,关陆边翻边说,“情调不错。”捡了张苏联歌曲。
很快,车厢里流淌起《三套车》的曲调。关陆听了会儿,“在寒冬伏尔加河岸上,赶车人低垂着他的头忧愁地轻声歌唱”,对比下陈耀,宁愿做高瓦数电灯泡都不愿在家呆着,确实挺忧愁的。
陈耀捋着头发,望窗外,远远看见一个人,什么行李也没拿的走下来。是个男的,不稀奇。等到认出是谁,就问关陆,这,你家属……
关陆顺他目光望过去,拍了拍陈耀的肩膀,承认道,“走过来那个就是。”
他推开车门,要朝外走,突然又回头一笑,对着陈耀说,“还有,拜托你个事,别拿这表情对他。”
陈耀试图从关陆脸上看出玩笑的意味,不成。相反,关陆的表情带一点压迫感。陈耀收回目光,讪讪地笑,叹气说,“真没想到。不过这样也好。”
关陆说当然好。你想,跟我去怀昌,你老婆肯定不信你是工作啊。到时候把魏南供出来,可信度涨多少个百分点?
这天天气一般,出市区时下点小雨,在高速公路开了半小时,雨就停了。天阴,但是路上车不多。宣台和怀昌相距两百多公里,魏南说不要急,陈耀就没开到限速,主要是求稳。车窗外风景飞掠,偶尔有人成功超他们车,关陆就仿佛有点看不出来的郁闷。
他没在这问题上吱声。这一段公路事故率不低,司机开长途会懈怠犯困。关陆坐在副座上跟陈耀闲聊。魏南更多是听。听了个大概,刚好关陆回头,魏南对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心里想,这小子其实做得到面面俱到。
再往前开一段,路旁的树木更繁茂了。坐标显示这边有个国家森林公园,关陆奇怪道,“怎么没听讲过?”
陈耀摇头,“九几年就有了,在这个地方就是比不上水库山出名。”
关陆“哦”了一声,又皱眉问,“这么多人,前面出事了?”
公路上出事,基本就是车祸了。此时离怀昌还有一百公里,往前一点是个加油站。以加油站为中心点,附近零零散散地开着店铺,是商店和吃饭的地方。现在在加油站外面百来米,靠近公路护栏的地方,停靠着几台货车和交警的摩托车,围着不少人。
陈耀要在这加个油,他停下车,关陆交待了声,像被吸引似的慢慢朝人群走过去。
魏南和陈耀聊了几句,没见他回来,就也往事故发生地走。
撞上护栏的是一辆轿车,烂得差不多了。嗡嗡议论声里,尖锐的童音冲击耳膜。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哭号。他嘴里嚷着要爸爸妈妈,交警耐着性子劝“爸爸妈妈在医院”,想把他架起来,可惜没效果,那个小孩子变本加厉地滚到地上,满脸灰和眼泪。
别的交警在给两个货车司机做笔录,其中一个已经被噪音惹火了,骂骂咧咧地表示和我没关系。另一个还算配合,也苦着一张脸。
围观者指指点点。
魏南看见关陆站在外围,表情看似正常,正常到不像看热闹的。他抱着手臂,这是个遇到危险时本能戒备的应对姿势。
虽然有不同,不过他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难保他不是想起某些事。
魏南并不确定,只是走上前叫了声他的名字,简明扼要地说,“过来。”
关陆僵了一下,他站在原地,说,“走不动,你拉我啊。”
然后他伸出手。
然后魏南拉了他一把。
关陆把魏南带到偏一些的地方,讲这件事,一家人,也是开车去怀昌。女的开车。右边和后面两辆货车夹着她,到这里货车司机要靠边停,转弯动作大,那女的估计是吓慌神了,方向盘打太急,一头撞护栏上。夫妇两个都送医院去了。
可能觉得同围观人士略略攀谈就能套清始末也算种才能,关陆模糊地笑了笑,点烟说,对这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惨剧,我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
“不会。”魏南看了眼他点烟的动作,说,“只会有人以为你晕车。”
魏南的回应近乎抚慰。关陆吸口气,大笑着说,“那我再买两包话梅去。”
他从路边小店看起,最后才去加油站后面的超市。
回来时,魏南看见他单手拎着两个塑料袋,白色袋子里有几包零食,红色袋子装着盐水花生。
他手里藏着什么东西,走到魏南旁边,前倾身体,往魏南的大衣口袋里塞。关陆的手隔着衣袋摸到魏南腰侧,魏南问,“什么?”掏出来看,是两包小包装的山楂片。
关陆说,“那家店没零钱找,拿这个抵了。我记得小时候打死不吃山楂,不喜欢那味道。”
他边走边剥花生,魏南问,“后来呢?”
关陆扔掉花生壳,晃了两下手上的袋子,说,“没有后来,后来就忘了不喜欢的是什么味道。”
二十
下午到怀昌。这个地方虽然离宣台不远,近几年才开发为旅游城市,好酒店不多。
关陆前些年来,住了个四星级,对照酒店星级标准,竟有上当受骗之感。这回来,不想重蹈覆辙,订的是一个连锁酒店集团在此新建的分部。凑巧陈耀也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