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遇见三十岁的魏南。
有些人的生命中会有这样一个人,他指给你看天有多高。说是人生导师,不至于;概括成伴侣,又像抹杀了他指路明灯的贡献。
世事常是这样出人意料,谁能设想十年后你会把一个擦肩而过的爱谁谁带到父母墓前。关陆本来排斥带人见家长之类活动,然而到此时才发现,他确实应该把魏南带来这里,哪怕不是以爱人的身份——偌大静园里,没几个能喘气的。难说关陆的父母是否真在天有灵能看见,他目之所及处只剩魏南这个人,如亲如故,如师如友。
关陆的烟夹在指间,久久未吸,积了一截灰,几乎要烫到手指。魏南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弹掉烟灰,将烟倒放在地上,拍裤子站起身说,“我爸妈还真是最好的爸妈,我再混账也没打过。而且你看现在,我带什么人过来他们都不骂,我说什么他们都愿意听。”
关陆纯粹是说给自己听。把魏南带来静园,他一路上心里不安,等到真对上父母的墓碑,反而安定下来。他父母身后只他一个儿子,他喜欢,那带回什么样的人,父母都只能认下。
他最后对墓碑笑了笑,退后一步,拉着魏南往外走。
一路没回头,关陆带魏南散步到一个巴士站,等车时交待,“我干妈吧,个性太强,家里人人都让她。我们天生八字不合,没法好好相处。她是觉得欠了我和我爸妈,总想补偿。”远处车来了,关陆转回视线看魏南,点明了原因,“我爸妈出事的时候坐的我干妈的车,另一辆车是对准了撞上去的。”
巴士在站牌前停稳,魏南稍微想想,也心中有数了。宣台如今犹比不得景安太平,更遑论当年时局将变的激流暗涌。苏家在宣台已有两代人,究其根源仍是外来的。第一代拼得够狠,上位够快,第二代就各自为政、分崩离析了。要整苏家,拿苏嘉媛一个女人开刀最划得来,结果她阴差阳错逃过一劫,连累关陆的父母代她送命。想必那时苏嘉媛要稳住阵脚,也废了一番功夫,直到几年后才缓过气,将故人之子接到身边。
这些往事眼下都像故事,像一帧帧闪放的老画片,因为隔了漫长岁月,切肤之痛可以在记忆里平复,往前看,应该让过往的悲伤安息。
来的巴士有上下两层,外厢是大面积的橘红色,天阴且晚,橘红的巴士在灯下显灰,两人刚上巴士,车外就零落地洒下雨点,夹在风里更冷一层。他们没带伞,关陆用手肘撞了下魏南,让他看窗外烦得要死的雨天。
离开宣台太久,巴士也提价。关陆开皮夹付过现,顺口道,“老兄,巴士都这么贵。”
车上人少,这一站只有他们两人上车,司机看他不像外地游客,便笑呵呵地答,不亏的,你看暖气开好足。
宣台的巴士已全数换成空调车,在灰蒙蒙的雨夜里确实很暖。暖的不仅是空调和灯光,兼有一个繁华城市底下的人情味。巴士底层的三五乘客被暖气熏得昏昏欲睡,关陆倒是精神很好,一站一站地从市郊看到市内,回顾他违睽数年的宣台夜景。
宣台的苏家,指不止一个地方。正儿八经的苏家大宅归苏女士的长兄,在宣台市南,依山傍水;父亲死后,经历了车祸事件,苏嘉媛和兄长撕破脸皮,再未涉足大宅。她现在长居在城中区的西山庭二十七号,与一众豪华酒店为邻,而菲莎拍卖行就在车程半小时的立法广场内。
车开过皇后酒店,关陆忽然来了精神,“哎,孙小姐给你定在这里,也不算远。要我今晚就被赶出家门,一定赶来投奔。”
魏南道,“我陪你回去。”
魏南鲜少大声说话,他从来态度沉稳,难以拒绝。关陆不由意外了一下,他的原计划是先各自把自家的妈搞定,再分别约出来见一面,礼数全上就好。这两边的妈是一个东太后、一个西太后,凑齐了是玩儿命。关陆庆幸过苏女士和楚女士没聚一起吃顿饭的打算,没成想事到临头,魏南主动上门——关陆在楚女士的问题上推了魏南一把,魏南在苏女士的问题上也推他一把。
关陆一想,问题不去面对就永远是个问题。既要迎接三堂会审,魏南在,还能起到个分散火力的作用。
十一
巴士的灯颜色偏黄,在晴朗的月夜,这种黄叫昏黄。外面的雨渐小渐停,灯光映着打上车窗的长水滴,仿佛有几分温柔。关陆头顶的短发毛刺刺的,也被镀上金黄的轮廓。他仍是懒散随便没正形的样子,望见魏南说话的神情,胸口不禁生出一些骚动。恍神回来,看见车外地方到了,便伸头喊司机停车,道声谢,拉起魏南走进车外潮湿的世界。
住宅区路灯明亮,人少,偶尔有车过去,不知是赶着回家还是夜来寻欢。关陆还是认路的,走上二十几分钟,指一栋别墅的顶层给魏南看,“吴叔叔送我干妈的,空中花园。”
关陆口中的吴叔叔是苏女士的丈夫,吴怀莘。苏嘉媛年轻时致力事业,雷厉风行,很得宣台本地一位大人物赏识提携。她心高气傲,又是个女人,出人头地少不得被人诽谤,尤其是男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事。那年头,苏嘉媛还没结婚,名节已经被泼过成吨脏水,毁得彻底。苏家老爷子属意的几家女婿候选人都不愿娶她,苏老爷子要把这个女儿嫁出去平息流言,摸心口又不忍亏待她,到头来,给女儿选了个望族旁系的年轻人入赘。这段婚姻里男女双方都不曾有过选择权。怨过恨过,好在两人皆通晓事理,没有相互迁怒,终能渐生情愫,相濡以沫近三十年。
吴怀莘心脏不好,常在海外疗养,若非苏女士将西山庭的苏宅交由他设计,关陆几乎要忘了这位吴叔叔曾求学加国,是建筑系的一等毕业生。做女强人背后的男人,一生襟袍未曾开,对于男人而言已是辛酸了,他的作品却借了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为爱妻所建空中花园的概念,在他设计的别墅的顶层造出一间玻璃温室,送给四季偏爱玫瑰的妻子。
此时是入夜七点钟,天黑云厚。温室内没亮灯,纵别墅前后有照明,也看不清玻璃温室里的玫瑰。
关陆踌躇几步,懒得打电话知会谁说到了,直接迈步走向大门。
一位菲裔家务助理将两人领进铁门,绕过花圃和车库。关陆见过她一次,记得她英文名叫Celine,一路走一路不拘束地与她聊苏家近况。在门口换过鞋,Celine多看了看魏南,流利地告诉关陆,苏女士和先生在起居室。
关陆也看了看魏南,他是用瞟的,心想,得,判官都齐了,就等提人犯过堂。一楼的起居室里,苏女士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菲莎春季拍卖图册,目光都不动。隔着两级矮下去的楼梯,苏樱靠着小几跪坐在厚地毯上,贾思敏陪她看一本图书,她似乎在争辩什么,丝毫不理睬关陆,忙于思考的严肃神色与其母如出一辙。
贾思敏姑娘脸皮薄,没见过这种阵仗,关陆还没说话、没表示,她倒成了一室人里最局促的那个。
吴怀莘在整理书房,这时也抱着两部大部头出来。他面庞清癯,眼角带有深深的笑纹,温和地招呼,“小陆回来了。”看向魏南,点过头,放下手中的书,坐在苏女士身边,像是招待儿子带回家的朋友,转对关陆道,“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关陆知道这位吴叔叔是好心给台阶,就往苏女士对面的沙发一坐,把人介绍出去。
这回来宣台,送苏女士夫妇的礼物由魏南准备,关陆只需找新奇玩儿意哄苏樱,乐得轻松。这会儿抽空从果盘里扯了支香蕉。
魏南送给吴怀莘的是一部胶片相机,这类东西停产久了,特定型号有钱也不一定弄得到。吴怀莘的外公曾经赠给他一台,可惜不慎为人所窃,至今引为憾事。
吴怀莘本已想好,既然魏南是关陆执意选择的人,无论他送上什么见面礼,自己都会欣然接受。此时对上这台相机,反而做不到心平气和,唯有先平复心情,才记得出言询问,“我也找过几个有这款相机的同好,他们都不愿割爱。这台相机是怎么来的?”
魏南笑笑,“在莫斯科的跳蚤市场看见,我不玩相机,倒是听关陆说,您对这些有兴趣。”
吴怀莘用手指细致地抚摸相机框架,不好意思地侧面望妻子。老夫老妻了,苏女士见丈夫难掩欢欣动容,没来由的感同身受,终于放下图册,习惯性地用一种评判价值的苛刻目光看待魏南。
她的妆化得全无瑕疵,头发染过,怎么看都是位年资深厚的美女,美得久,且美得专业。正当年时是花在枝头的冷艳,往不好的一面说,容易给人留下生疏而咄咄逼人的印象。
魏南给她的礼物是一只满绿手镯。苏女士喜欢翡翠,但是不缺饰品,送玉器只是不过不失的选项。苏嘉媛一过眼即知腕围恰好,因此看了看关陆。关陆朝苏嘉媛身边宽大的沙发扶手坐过去,举起冰凉的镯子对光照了照,道,“随便戴戴吧,水头一般,成色还行。”顺势将手镯递给苏嘉媛。
关陆亲手递的,苏嘉媛接了。接了也不戴,致谢后又重放回盒子里。
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因为相机的身世,吴怀莘同魏南聊起莫市东郊的伊兹麦伊洛奥公园。牵扯到邻国,稍不留神,话题涉及历史、政治观念,便可能向争执发展。吴怀莘是待晚辈以诚,魏南是事长辈以恭,初次会面,只谈风物,不谈大事,聊了几句,难得意见竟颇为一致。
关陆笑得有点装,在吃第二只香蕉。吴怀莘知道他和苏女士需要聊一聊,便邀请魏南去书房看他的藏书。
书房在二楼,由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宽敞的起居室内,沙发这边一下空了大半,高悬头顶的吊灯好似更亮了,照着墙上一套四幅的浮雕,直照到大约四米外,那里有一组充当隔断的展示架,架后是拼织地毯,苏樱还在小几旁看书。
关陆能贫,这时却词穷了。他和这个干妈吵过、僵过,那是叛逆期恰逢更年期,两柄锥子放进同一个口袋的磕磕撞撞。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从没存心气过苏嘉媛。
苏嘉媛这时候才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像在检查一件拍卖品。
她切入主题,“送这些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关陆笑了,“有区别么?”
苏嘉媛摘下眼镜收好,不再看他,问,“去看过你爸妈了?”
关陆刚扔了香蕉皮,坐回苏女士对面,顿了一下,答,“带他去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必赘言。关陆近乎荒谬地想,要是早知道有今天,以前能顺着她就都顺着她了,不至于到如今,想明白了该尽量顺着她,偏撞上不能顺着她的事,变成从十几岁起一路违逆她到底。
苏嘉媛又问,“回来有什么安排?”
关陆想了想,嘴放甜点,“见几个人吃饭,去趟开天寺,剩下就是陪你、吴叔叔,还有樱樱过年。”
苏嘉媛没来得及开口,座机的铃声响起,Celine接了电话,过来用英文说,“Rogers希望和你通话。”
苏嘉媛道,“告诉他,我去楼上接。”起身又嘱咐她,“多准备一间在二楼的客房。”
关陆觉得多余,“一间够了。”
Celine不知是否该听关陆的,等苏女士发话。
苏嘉媛将重音落在数字上,重申,“准备两间客房。”
关陆等苏女士上楼,才叫住Celine,说,“两间相邻的。”
十二
关陆走过展示柜,苏樱立刻半转过身,立起一侧图书封面挡住脸,只留给他一个窄窄瘦瘦的肩膀。
苏嘉媛流产过几次,这对夫妇本已做好无后的打算。谁知苏嘉媛年过四十,竟又怀孕了。她执意要生,无法顺产,做的剖腹。
先天不足,苏樱从出生起就比别的孩子小,病得多,学说话、识字也比同龄人慢。现在九岁,看起来至多八岁。小孩子察觉得到别人如何看她,父母怎样担忧,性格更敏感,有什么话都不说出口,不算朋友的朋友也只得苏女士请来照顾她的贾思敏一个。
吴怀莘不愿给她太大压力,说服妻子将女儿送至加国读书。吴怀莘一年有大半时间在那里,苏嘉媛也习惯了两头兼顾。结果就是如多数稚龄到海外的华裔小孩,中文还没说溜就改了英文,汉字只会写几个,要等她来日方长慢慢学。
她立起书,关陆看到封面,顶端一行字,说莎士比亚也可以有趣,下面写着儿童阅读版《麦克白》。他就愣了一下,谁说国外孩子幸福,这也太超前了吧。
贾思敏解释道,“《麦克白》一般是十一年级学的,这是专门给四年级小朋友看的图画版。”
一楼的起居室连着阳台,白天光照极好。用落地玻璃封起来,铺好地毯,就成了与花圃大树为邻的阳光室,苏樱经常待在这里。
关陆走到她身后,比起这个小女孩,关陆是很高大的成人,低下头就能俯视她在看的书上的内容。
确实是图多字少的排版,翻译成摩登英语,为了照顾小读者,遣词也通俗易懂。苏樱抬起头,白牙齿碰着下唇,蹦出两个单词:“还有电影。”
她抱着书,贾思敏体贴地补充,“是的,Cherie还看了《麦克白》的电影。”说完,对关陆笑了笑,问他喝不喝野莓茶,得到肯定回答,便端起小几上的空了大半的玻璃茶壶,去加热水。
茶壶底座里放了矮矮的饼形蜡烛,苏樱不眨眼地看小火苗,猛地抬起头,对关陆说,“我不喜欢他。”
关陆陪苏樱跪坐在地毯上,隔着长却不宽的小木几。关陆并没正面回应,只是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带开话题问,“电影里你最喜欢谁?”
这回没有贾思敏代答,苏樱也没有避开关陆的手。她的头发细而软,睫毛长长的,低垂眼睑想了想,说,“麦克白夫人。”
麦克白夫人唆使丈夫弑君篡位,不得善终。关陆没想到苏樱会喜欢这样明显不是好人的角色,想知道原因,“为什么?”
苏樱道,“她漂亮,我喜欢她。”
她是标准的以貌取人,关陆见贾思敏还没回来,很有兴趣地逗她,“魏南也好看,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苏樱似乎动摇了一刹那,又坚决地说,“我要二十岁的好看,不要四十岁的!”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要求:年轻、漂亮。关陆把她抱到怀里,也不知该笑她太天真还是太现实。
贾思敏端茶回来,这回是专门留给关陆的。小孩子需要早睡,苏樱的上床时间要到了,和关陆道过晚安,由贾思敏带她回卧室。
关陆坐了一会儿,吴怀莘竟然也下楼,魏南跟在后面。吴怀莘先前将书房带出的书放在茶几上,和魏南聊完了,专程下来拿。见关陆在喝茶,想起他连吃了两只香蕉,估计和魏南下飞机后都没吃晚饭,便多提了一句,要是饿可以让厨房煮宵夜。
关陆其实已经不饿了,还是接受他的好意。也不必人家晚上煮东西,只开冰箱搜刮了点冷食。他左手面包,右手芝士地拿好,忙里抽闲问魏南,“吴叔叔到底弄到什么书了,看那么久?”
魏南从他手里把后两样接过来,说,“没什么书,下了一盘棋。”
吴怀莘这些年在研究国际象棋,倒不是深受西方文化熏陶,而是认为国际象棋是从中国的六博衍变而来,暗合易经思想。
关陆没听说魏南会下西洋棋,这回现学现卖,任他再智珠在握,也难逃一个败字。魏南对这个字的滋味体会不多,关陆遇上侍奉长辈的差事就没影,这时想也知道,陪下棋还要输得好看,求一个皆大欢喜,实在是很见修为、心性的事了。
魏南随身的行李是从机场直送酒店,这会儿转送苏家,花费了半个钟头。
两人收拾行装时各顾各的,关陆也不清楚魏南带了什么。他耗在魏南那边,说说闲话。魏南打开皮箱,取出一套袖珍茶具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