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只有他们被供桌遮挡的这一块还是干的,不过两个人这一夜都没有睡好,直到后半夜才在雷雨声中迷迷糊糊地入睡。
天刚刚破晓宁云晋便爬了起来,他顶着滴落的水珠在门外看了一眼,惊道,“糟糕,外面快成汪洋一片了,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吧!”
即使没有在门口,文禛通过昨夜的雨势也能判断得出来,他皱眉道,“我们要赶快离开。”
“可是你的伤口不能再遇水了!”宁云晋为难地道,他也想早点转移呢!
“没事。”文禛道,“雨势正在变小,你先将东西收拾好,雨一停咱们就走。”
文禛的判断还是有几分准确的,等到宁云晋将两人仅有的家当打包好之后,雨就停了。
他兴奋地推着车子,邀功道,“二娃你的行动不便,要不我推着你走?”
望着宁云晋那小身板,文禛有些迟疑,“你推得动吗?”
宁云晋跑过来扶着他道,“试试嘛,我可是大力士哦!要不就你这脚受伤的样子,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下个落脚点啊!”
文禛被他架着放在推车上,宁云晋双手握着车把,仿佛用了吃奶的力气一样将车抬平,然后反手握住两边的杆子。他看似吃力,实际上只要他的内力充足,用推车推动一个人并不难,不过为了不让文禛起疑,他还是故意在运功将脸上逼红了一些。
踉踉跄跄地推着车出了破庙,文禛意外的发现宁云晋居然还真的推得动自己,不过想到这小孩昨天能将重伤的自己搀扶到这里,力气肯定是不小的,可是这车把完全抬起之后几乎到了小孩肩上,看着他好像是用双肩在推动车子一样。
遇到下坡路自己这头重,小孩就快被翘起的车把手吊得双脚离地了,看着实在有些好笑。
他拍了拍车板,“放我下来吧,你个子太矮了不好用力。”
宁云晋有些羞愤,居然让身高拖了后腿!
文禛指着林子道,“去给我寻一长两短两根木棍。”
“干嘛?”宁云晋问。
“做夹板和拐杖。”文禛说完便不理他,拿出自己那件被弄得满是洞的衣服撕成一截截的布条。
用宁云晋拾来的棍子将脚固定了一下,文禛便撑着拐杖下地走了起来。他的行动不便,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脚的关系,而是身上的那些伤,每走一步伤口便生疼。
宁云晋偷偷看着他的脸色,这厮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文禛自然也感觉到宁云晋在偷看自己,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村人们昨天说要是海宁淹了就不能再朝杭州走了,他们准备往北去嘉兴看看。”宁云晋认真地道,毕竟接下来那边才是水患的重灾区。
文禛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沉默地跟着宁云晋走,等到上了一条官道之后,看到有不少拖家带口的人也和他们一个方向,便也就放心了。
第44章
宁云晋上辈子自小生活在这一带,跑出育婴院之后他就在附近流浪,对哪一块地方遭灾严重再清楚不过了。
今年的降雨特别多,这场特大洪灾的起始就是海宁决堤,原本应该只是海宁一带受灾,可是之后就连绵下了近半个月暴雨,各地水位渐长,堤防相继垮塌,变成了一场绵延整个浙江沿海的水灾。
要知道自古以来杭、嘉、宁、绍四府由于与大海相临,都会修建漫长的扞海塘,这四地由于江水顺流,海潮容易逆上,一日两次被潮汐冲刷,如果海防堤坝修建得不牢靠就十分容易冲毁。
但是作为当地官员来说却将这海防工程视为谋利手段之一,不论海塘是否还牢靠都会纷纷请修。银子拨了下来之后,或有搪塞了事,或有拆旧修新,更有偷工减料的。
原本这海防堤坝的要求就高,按照标准应该是巨石长椿密排深砌,可是那些偷工减料的常常是外露石内为泥,这样的堤坝哪能禁受得起滚滚海潮的拍击!?
文禛之前从兵部省下打仗的银子,拨钱修建河工海防是为了利民,本意自然是好的。他知道江南一带的官儿贪,但是却认为即便是贪了一部分,起码自己要求的修建工程会完成,可是他却小看了那些贪得连良心都没有了的蛀虫。
这次的修建他们就采用拆旧堤修新堤的办法,材料用的旧堤上的,人工几乎是不要钱的,由民壮出的徭役,有几个地方在新堤修完之后甚至还有材料多出来,被卖了钱赚了一笔。其中这个现象最严重的几个地方就有海宁、桐乡、嘉兴。
用这样方法新修出来的堤防比原来的还不如,想要抵挡今年这么汹涌的洪涝灾害,简直是做梦!
所以这次是天灾却也是人祸,宁云晋是真心想让文禛看看半个月之后这片富庶之地的惨状。
官道上的灾民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带来了海宁的消息,听说那边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昨儿那场暴雨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少人的粮食钱财都被大水冲走了,田园被淹,看着水还在涨,只能离开家园去找条活路。
宁云晋一直十分沉默,他知道这群选择前往嘉兴的人是幸运的,至少比逃亡桐乡的那群人多了几天缓冲。
看着那些灾民文禛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愤怒,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股怒意是针对谁。
宁云晋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以为他的伤口疼了,想到这人已经瘸着腿走了半天,可别真的让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问道,“这边路还平坦,二娃你上来歇歇吧!”
文禛并不领情,想要推却,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小孩子推着。不过他因为上午的走动,伤口敷药了的地方又裂开了,血已经浸湿了衣服,留下一团团黑红色的印迹。
一个跟在他们身边的老人看不过去了,“小伙子,你弟弟也是为了你好,这一路可没医馆,就算有咱们也没银子去看,你再逞强伤口严重之后,反倒更拖累人。”
“是啊,看你这一瘸一拐的真是闹心。”旁边也有人开始附和。
虽然他们说的是吴侬软语,不过文禛大概意思也还是听懂,见小孩双眼亮晶晶的望着自己,里面写满了关心,便也不再执拗,让宁云晋搀着自己上了推车。
他上车之后两人的行进速度快多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这一群人便到了一个小镇。镇民不让他们这么大一群狼狈的灾民进入,难民们便纷纷散开寻找吃的。
宁云晋将文禛搀扶到一颗树边上坐下,“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找点吃的。”
见小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文禛的眸子变得有些深沉。
那个最开始劝文禛的王伯感叹道,“你弟弟还真是个不错的。”
“不是弟弟。”文禛阴沉地说了一句,接着便用拐杖撑着开始在周围寻找柴火。
宁云晋进了镇子之后先去医馆买了些伤药,总不能让人病死。然后他敲开了一个镇民家的们,这时候酒楼饭店什么的宁云晋可不敢去,总有人身上还带着点银子的,他可不想被同行的人发现。
他敲开的这户人家是个独居的寡妇,宁云晋的嘴甜一口一个奶奶,又将自己落难的事情说得可怜,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孩想花钱吃点饭,老寡妇哪有不干的,即使是免费她都愿意提供。
混到一餐饭了之后,宁云晋开始盘算文禛的午饭,见这寡妇家中还有些麦麸糟糠便多花了些钱买了下来。
这寡妇十分厚道,反倒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小孩却给了自己不少银子,于是想要推迟。
宁云晋知道再过一段时间米价就要涨了,到时候这些麦麸糟糠都算是好东西,寡妇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他也不想这么个善心人倒霉,钱还是硬塞给了她,只是再要了一些干柴火而已,走的时候他还特别叮嘱水患越来越严重了,近期家里一定要记得屯粮。
等到宁云晋回到那颗树下的时候发现文禛正吃力用火折子想要生火,不过昨天下了那么大一场雨,又哪里有干柴。就算他已经尽力寻找干一些的树枝,还是半天都引不燃火。
文禛看到他身后背着的一垛柴火,脸黑了,有些木然的坐回原地。
宁云晋忍着笑将手上的东西都放好,满脸关切地道,“二娃你干嘛乱动啊,等我来做就好!”
文禛不吭声,望着小孩将那些湿柴拿开,然后开始生火,这时候他才发现小孩还带回了其他东西。
他拿起那些伤药和两个袋子分装着的麦麸米糠,严肃地问,“这些你哪来银子买的?”
宁云晋没有说话,抿着嘴委屈地望了他一眼,手却悄悄地拨了一下腰间的小匕首。
文禛对那把漂亮的小匕首印象深刻,那东西长度还没自己的一个巴掌大,小巧可爱,看起来只能削削水果。那上面原本有一颗大宝石,可是现在已经被挖了出来,光秃秃的显得格外难看。
他沉默的靠着树干坐着,视线一直望着宁云晋,看着小孩忙碌的取水将最后那点糙米加上米糠麦麸煮在一起。
还是和昨天一样,宁云晋只盛了一小碗给自己,将大罐子留给了文禛。
文禛看了一眼,这次总算不是粥了,至少是一碗干巴巴的米饭。他朝着宁云晋招了招手,“过来。”
宁云晋捧着小碗走到他身边坐下,不解地望着他。
文禛舀了一大勺米饭给他盛到碗里,压实,“吃吧。”
虽然知道这是文禛别扭地表达关心的方式,但是宁云晋真心不想要呀!!!!
他刚刚吃得太饱了,还没消化呢,这么一碗杂粮饭吃下去肚子肯定会撑得不舒服。
内心纠结着,宁云晋却还要眨巴着眼睛一脸感动的望着文禛,“二娃你对我真好!”
文禛觉得那二娃两个字实在刺耳得紧,但是小孩的表情却让他有些受之有愧,明明东西都是小孩子自己弄来的!
他揉了揉宁云晋的头,沉声道,“快吃饭,一会凉了。”
文禛不再理他,自己先低头吃了一口,比起昨天的粥来说,今天的杂粮饭简直是美食,虽然都是些细碎的黄色米粒或者糠,甚至还带着一点酒的味道,但是至少味道没可怕到昨天那个地步,文禛忍耐着那糟糕的口感一勺接一勺居然将罐子里杂粮饭吃完了。
宁云晋心中窃笑,这两天他的伤重还是偶尔吃点好的补充体力,不过下一顿是吃榆钱饭还是树皮饭呢!?
文禛的饭量本来就大,昨天没吃饱,早上没吃饭,到了中午早就饥肠辘辘了,罐子里的饭吃完他才刚刚七分饱,只能遗憾的刮了刮罐子底。突然一团饭落在罐底,他抬起头望向正将碗缩回去的小孩。
宁云晋故意摸了摸肚子道,“我吃不完了,二娃你帮我吧!”
望着那比自己盛过去还多的一团饭,文禛的神情有些复杂,有些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
解决掉午餐,宁云晋将东西收拾好,便开始找周围的人聊天,首当其冲地自然是那个热心的王伯。
“王伯,为什么你们不在这镇子留下来呀?”
王伯摇头叹气道,“小娃儿你不知道哟,既然咱们海宁遭了灾,这边镇子多半也是保不住的,你等着看吧,再下一两场雨水就能漫过来,还是去大城比较安全。”
宁云晋故作不解地问,“那遭了这么大的灾,官府都不管吗?”
“若不是因为那群贪官,又哪里有这次的决堤!”王伯气愤地道,“我们离开海宁的时候,那边的官儿们都疯了似的,听说好像是皇上在那里遇刺了。你是没看到哟,一波一波的官兵到处搜查刺客,凶神恶煞的,别说组织赈灾了,不被他们当刺客抓去就是好的!”
“我隔壁那家他们就是被当刺客抓走了。”一人凑过来唉声叹气道,“他家也是倒霉,前两天正好来了个外地亲戚,一群官兵得了信儿冲到他家问都没问,直接先把人拷走了,只怕凶多吉少咯!”
文禛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怒气,“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伯苦笑道,“在这地界,他们不就是王法吗?只盼皇上英明神武,能够好好处罚一下这些贪官。”
“若不是那些该死的刺客……”那人咒骂着,突然看了一眼文禛被血弄脏的衣服,有些狐疑,“只是水患而已,你怎么一身的外伤还扭了脚,不会是和那些刺客一伙的吧?”
他这样一说,其他人都开始用惊疑的眼光打量文禛,实在是这人即使穿着破旧的衣服,身上又受伤也不像是普通人。
“不是,我们才不是刺客!”宁云晋连忙解释,“我们是遭了贼人,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你们不要乱说。”
即使他这样申辩,一起的那些难民也开始纷纷的远离两人,深怕被他们带来灾祸。
第45章
自从那无名功法练到第二层以后,宁云晋的力气比成年男子都大得多,其实要推着文禛快速行进完全没问题。但是他怎么可能露出那么大的破绽,就算是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在他这个年纪也只不过刚刚接触武学而已,于是在他有意拖拖拉拉之下他们的速度慢得出奇。
不知道是刻意回避还是嫌弃他们两人太慢,原本一起的王伯他们在下午就走到了两人的前面。
一路上渐渐超过他们的灾民越来越多,他们的步履匆忙,应该是赶着到嘉兴去过夜。
文禛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格外沉默,他不说话宁云晋也没惹他去自讨没趣。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宁云晋他们还没到嘉兴,正好到了一个叫做王店的小镇。
“在这里歇歇吧!”文禛看小孩热得满头大汗,身上衣服都被汗浸湿了,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下午刚出发的时候,他还是活蹦乱跳,嘴里唠唠叨叨的,可是后半晌就再没吭声过,只听的到他呼哧的喘气声。
这是累到了吧!?
宁云晋到是没什么感觉,不过再往前面赶,万一到了嘉兴一时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是麻烦,所以他跟着人潮在镇外找了一间塌了一半的屋子,将文禛搀扶了进去。
按照惯例宁云晋去找吃的,文禛看守东西。他今天没有进镇子,而是运功跑出老远,寻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宁云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放着一根针,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还有其他奇奇怪怪的材料。这都是他之前为了记忆混淆术提前准备好的东西。
先用针在左手食指上扎了个小孔,挤出一滴血,接着他右手掐着法诀,开始低声念起拗口的咒语,每当他变一次手势,就会取起一样材料均匀的洒在那血滴上。
宁云晋的神情非常紧张,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明显不科学的血脉之力,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按照书上写的完成。不过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他发现那滴血似乎越来越娇艳欲滴,等到咒语念完之后,血滴看起来如同一颗漂亮的红宝石,而且闻起来一点血腥味都没有。
那滴血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下,如同被一层透明的软胶包裹着一样,宁云晋的手微微一动,便滚到了他的手心。用小瓷瓶将这滴血收好,他在周围寻了一点吃的和柴木就匆匆回到那间破屋。
宁云晋还没进屋就发现里面多了几个人的气息,他进门一看,发现里面还有其他的难民。
那多出来的七个人明显分成了三家,最正常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孩的三口之家,他们占据了最里面的位置,两夫妻正忙碌着,小女孩则吮着手指看着锅子;在他们旁边则是一个麻脸的少年,那少年又黑又瘦,手里拿着一本书,表情有些茫然,一个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则在忙着生火煮饭;另一边则是两个成年男子,年长的那个腿脚似乎有些不方便,而且满脸病容,正在处理食材,年轻的那个应该只是比宁云晋先进门一会儿,手里捧着一把柴火。
本来就是废弃的屋子,自然没有他们用了就不让别人进来的道理,宁云晋见文禛都没说什么,就对他笑了笑,扬了扬手上的东西,得意地道,“看我今天运气真好,居然掏到一个鸟窝,咱们可以加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