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自然就要为族中寻找援手。
沈澜这么说,是认为获罪的这些女眷中,有人能为他们带来援手?
可是,既然都已经可以眼看着她们当街发卖而袖手旁观了,那她们的家族又怎会愿意给他们援手?
但转眼就又有人想到了,他们出手赎买这些女眷,是给这些人家一个示好的机会。如果有心,自然能通过这个桥梁与他们沈氏一族走动,就算无心,当然也能留下几分交情。
再者,在这一次京城大清洗中,也有不少家族落到与他们沈氏一族差不多地步的。若能有个机会,几家建立联系,守望互助,也能增添几分实力。
可是,他们细想着沈澜的话,终究还是有所犹豫。
谋逆是何等大罪,三殿下齐暄本是陛下得宠的儿子,他母妃端妃娘娘也一直圣宠不断,他们还有一个皇十一子,可也是因为谋逆,三殿下直接被除了宗籍,虢去身份,圈禁府中,而端妃娘娘也被打入冷宫,林家更是受到了陛下冷遇,自此之后一直被打压,就连年幼无辜的皇十一子,也都被交给了一个年老无宠无权无势的昭仪,日后更难有出头之日。由此可见,陛下对这次谋逆是有多痛恨了。
他们沈氏一族更是有不少族人直接参与其中,最应该做的,其实是沉寂。躲过这一朝,隐忍下去,保存实力,暗自培养族人,留待新朝。
可是他们不甘心。
族中能够留存下来的,要么与忠勇公府一脉、沈明锦一脉素有嫌隙的,要么就是明哲保身的,就因为那些人,所以他们被连累,甚至要就此退隐,离开朝堂,这如何让他们甘心!
还未等堂上的族老下定决心,下方就有人嗤笑出声。
众人望去,是年二十六,与沈澜他们一辈,族中排行第十四的沈汀。他比沈澜年长一些,却还只是一个举人,尚未参加会试。家中仅有一老母,日子不算难过,但当日也多受沈湛欺辱,对沈明锦一脉的人多有怨气。
不过他对沈澜向来只是一般,并未迁怒。
见众人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也不畏缩,大大方方地从座上站起,走到沈澜身边。
他看也不看沈澜,直接对着上首的族老一作揖,便直起身到:“十六弟此言差矣。陛下如今春秋正盛,威望厚重,他们参与谋逆,妄图干扰皇位传承,是动摇国本,对陛下不忠,连累族中,是对祖宗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辈,落得如此地步本是理所当然。她们身为女眷,本应相夫教子,可她们却未能劝阻夫君,拦下儿子,更未曾告知族里,此为失职。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将此等妇人收回族中?”
沈汀也是恨,当日沈湛对他多有欺凌,他寡母知晓后心中不忿,不过寻了机会与张夫人说了几句而已,直接就被刺了回来,往后更是直接被拦在门外,连门都进不了。
往日沈济林势大,他们一家孤儿寡母的,做不得什么,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如今可就不同了。
沈汀看了沈澜一眼,往外站了站,却也没有说什么。
沈澜虽然算是沈湛的兄弟,是沈明锦的血脉,但沈澜一直受张夫人制肘,后来更是直接被张夫人安了个克妻无子的名头,赶出了沈府。所以沈汀看沈澜也没有怎么着,可他就是不知道,明明是一个报仇的好机会,这个沈澜却像个傻子一样,竟然还想着出手帮忙。哼!
沈汀的话一出,确实提醒了不少人。
是啊,如今徽帝还未到知天命的时候,精力旺盛,并未到给自己寻找继承人的时候,如果让他知道,他们族里有人参于谋逆,族中不见悔改,还敢收纳他们的女眷。到时候,整个沈氏一族哪儿还会有好果子吃?
再说了,齐暄如今是彻底没戏了,就算是他的弟弟十一皇子,只怕日后也就是个闲王。他们真这样做,只怕还会得罪新君。
厅堂里的气氛立时就变了,沈澜站在厅堂中央,见此情况,他眼睑抬起,只在堂前诸人身上轻轻扫过,最后无声一叹,对着上首的族老一拱手:“此时,还请诸位族爷爷作个决断。”
说完,他又冲着站在他身边几步远的沈汀微微一揖,转身回座。
沈澜的作为很干脆,让开始以为他要力保那些贩卖女眷的族人也都一惊,这时才想起他与那位张夫人之间的恩怨。
襁褓丧母,在侍郎府长大,之后就被送入宫中,在宫里又生活了近十年,最后却被赶出了侍郎府,出来之前身上还带了一个克妻无子的名头。
也是直到他自侍郎府里出来,又在外游学三年,三年归来参加科举,短短一年时间自白身成为新科进士,名列二甲第一,是为传胪,后又入翰林院,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如此翻转由截然不同的人生,说明了沈澜自身的能力,也说明了沈澜当初在沈侍郎府的日子之艰难。
如此这般,众人心下也都不由认真地考量两人话中的后果。
商量许久,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有人想要保守一点,毕竟才经历了一场风暴,有人想要为将来做些铺垫。争持之下,众人都看着沈济析,想要他拍板拿个主意。
沈济析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想了许久也难做个决定,便沉声道:“此事暂且先放下,等选了族长,再看族长的意思。”
这又是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沈汀听得沈济析将这个问题拎了出来,便也无意再站在那里,掺和进这场族长之争。他冲着上首的族老深深一揖,转身也回了自己的位置。
族长!
沈氏一族先前的族长一直都在嫡支中流传,这没有什么,毕竟这也是惯例了。可自忠勇公一脉兴起之后,因为忠勇公一脉势大,族长就被他们把持了,少有旁落的时候。
据族谱记载,自忠勇公被封前五十年到如今忠勇公一脉因谋逆被斩首拔除,前后将近一百五十年,族长基本上都是忠勇公。就算旁落,也都是忠勇公的兄弟接上。
如今,忠勇公一脉倒下,族长一位也就空了出来。
虽然如今沈氏一族遭难,实力大幅削减,前程更是艰难,但族长向来都很有吸引力。往常因为忠勇公,一直只能眼馋,但如今,他们却都可以一争。
毕竟,族长,向来标记着族中嫡传。若他们能争得这族长,他们下一辈自此就能在族中后辈中挺然而出,不用像他们一样,被人一直压在身下。
当下,堂上本来就因为方才那个问题而有些争议的气氛立时变得更加激烈 。你眼望我眼,近乎一触即发。
第六十二章:商议
沈澜坐在下首一群小辈中,侧耳看似认真地听着上首族老之间的暗嘲冷讽,你争我夺,实则却在暗地里出神。
早些年,他心念着要还给这家国一个明天,如今,他又有些厌烦了。
看,为了皇位,齐暄可以下黑手欲要弑父毁兄,同样为了皇位,徽帝可以下狠手清洗朝廷上下。哪怕是他们族里已经历经世事的族老,也可以为了一个族长之位,几近撕下宽厚慈和的面皮,恨不得直接来个你死我活。
谁又真的愿意为了天下百姓考量?谁又会真心替族中子弟考量?
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权欲!他们早已不是昔年年轻气盛一心想要证明自己,想着替天下百姓顶起一片青天的年轻书生了。多年挣扎,如今早已沉沦。谁还能看得透自己的面目?
沈澜低头,遮去眼中闪过的厌倦。
他早该看透,却始终放不下。
可他或许,该做一个决定了。
想到如今还在家里等着他的牧叶,沈澜心中微微一叹。
上首的族老争得面红耳热,却还是没有个定论,天色渐暗,众人便决定择日再行商议。
如此,一日耗在这儿,却什么事都没个结果。
沈澜转身离开,却被沈汀叫住。
沈汀看着沈澜,竟然直接开门见山,皱眉问:“十六弟,你真下定决心要将她们赎买回来?”
沈澜此时心情着实不佳,又见四下无人,便没有遮遮掩掩:“十四堂兄,她们都是我沈家女眷,若真流落在外为奴,我等无法看顾,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些事情再玷辱我沈氏一族声望?再说,她们昔日虽然养尊处优,但如今已经落难,没了身上诰命,又身在奴籍,就算将她们赎买,再行安置,也只是一个小院的事儿,如何能花费太多?况且陛下仁心,我等赎回女眷不过小事,只要日后谨言慎行,自然不会多有牵扯。”
沈澜这话可真是半点没有夸张失实。若她们真的被外人买了去,按照当今朝廷律例,那这些女眷便是他人的财产,真要对她们做些什么,律法上也是允许的。这样一来,弄出些什么,她们究竟会怎么样尚待两说,沈氏一族先就丢了脸皮。
可若是由沈氏一族将她们赎买就不一样了。
按照规矩,她们很有可能直接被放入族里庵堂,自此落发为尼,青灯古佛消磨一辈子。
当然,就算她们没有入庵堂,那她们最多也就用一个院子安置,每月由族中分发一些吃用,如此,她们的日子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昔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如今粗茶淡饭无依无靠,两者间的落差何其之大,足以让她们好好回味一生。
再说,徽帝一向以仁治国,早先是因为怒火冲天,故而下了狠手整顿,如今事情将近告一段落,自然是要稍做弥补,以保存他的仁声仁名。这赎买女眷,正好给了徽帝一个台阶,让他好下台。
而且,徽帝毕竟是皇帝,他们沈氏一族有人参与叛逆,如何能让他不恼恨。沈氏一族想要在徽帝一朝继续有所作为,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还不如隐忍,避开这一朝,尽心培养下一代,以待新帝呢。
沈汀这么一想,立时就明白了个中关键,他冲着沈澜一拱手:“是为兄想错了。十六弟且宽恕则个。”
沈澜避开身,不接沈汀的礼,又说了两句,转身便离开了。
沈汀站在原地,看着沈澜远去的背影,又想起今日在族议上一直争持不下的诸位族老,不由摇头,也离开了。
沈澜未曾在意沈汀,他回了沈府,才下得马车,便见牧叶等在门边。
见了牧叶,沈澜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心头的烦闷也一散而空。
“你怎么在这里等了?天凉了,别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不管不顾的,你可不是神仙……”
牧叶看着归来的沈澜,迎上前去,也不理会沈澜难得的絮絮叨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这才转身入屋。
沈府侍婢奴仆不多,沈澜身边的事情更是一直由牧叶料理,故而沈澜也很自然地由着牧叶替自己换了一身衣裳。
换衣洁面,净手用膳,待得饭毕,沈澜和牧叶随意坐在一旁,闲话家常。
牧叶对沈氏一族的族议其实没有多少兴趣,可沈澜却将事情都一一与他详说。
依沈澜的说法就是,我既是沈氏族人,那你自然也是,沈氏一族的事情,你也须得了解才是。
牧叶碰了茶在手,也不喝,只是用手抚着杯沿,侧耳认真听了沈澜的话,不由问道:“阿澜,你是真要将她们赎买回来?”
沈澜不置可否:“其实也不然,只是想着,放到眼前看着的话,总会舒心些。”
牧叶却不赞同:“只怕会更碍眼吧。”
沈澜只笑笑,看着牧叶不说话。
牧叶侧过身,转眼不去看沈澜。
沈澜见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倒是换了个话题:“阿牧,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辞官。”
牧叶一听,立时坐直身,看着那边的沈澜。
沈澜身体坐得笔直,很是认真地迎上牧叶的视线。
牧叶定定地看着沈澜,皱眉:“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说要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的吗?”
沈澜面目柔和:“你还记得啊?”
当日因为沈澜与牧叶再度重逢,沈澜心中欢喜,又对上天心怀感激,曾说过这样的话。
牧叶问他:“可是有谁欺负你了?”
想到这里,牧叶整个人就怒了,谁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欺负阿澜?
但话才出口,牧叶就觉得不对,他一直陪在沈澜身边,谁真的欺负了沈澜,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果不其然,沈澜摇摇头:“没有啊,阿牧,你想太多了。这世上,能欺负我的人不多。”
牧叶点头,那是,可这就说不通了啊。
“那阿澜,好端端的,你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沈澜目光有些悠远:“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烦心。”
接着,他的视线变得凝实,迎上牧叶的视线:“阿牧,我陪你一起,游山玩水,悠闲度日,不好么?”
牧叶诚实地点点头:“很好啊。不过,阿澜,你真的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你真的能忘记你当日说过的话?
沈澜有些恍然,但态度还是很明确:“阿牧,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够做到的。”
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堂中,抬头望着屋外幽深的夜幕。
“而我,也有些厌倦了。”
钩心斗角,争权夺利,他是真的厌倦了。
牧叶看着沈澜,神情不变,眼神柔和坚定:“既然如此,那阿澜你就放手去做吧,我总会帮你的。”
沈澜转头看着牧叶。
牧叶勾唇,笑容明净澄亮:“没关系的。既然阿澜你已经厌烦官场里的倾轧,那我们走另外的路好了。”
滔天的权势能改天换地。沈澜真要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那就需要权势在手。
为官作宰是谋取权势的一个方法,但如果沈澜厌倦了,那也不要紧,能够取得权势的,不是只有这么一条路。
对于牧叶来说,其实有最简单的一条路。因为牧叶他,有着绝对的力。
他武力之盛,举世无敌。而更可怕的是,牧叶他的武力,还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授予他人。
只要给他时间,他就可以培养出一批或许远逊于他但也绝对强过世人的能手。
到时候,他会给他们划出一条界线。只要有人敢出了界限,他就能将他们伸出来的手统统剁了。只要剁的人多了,剁得他们痛了,他们自然就知道收敛了。
沈澜看着牧叶,犹豫了。
他虽然想要离开这种种烦心的人和事,但他更不愿意将牧叶陷进去。
“阿牧,正如你所说,我们可以走另外的路。路不止一条,我也另有想法。”
牧叶摇摇头:“可是阿澜,这更干脆利落。”
沈澜也很坚持:“不,阿牧。我有更好的法子。”
牧叶顿了顿,哦了一声,看着沈澜。
沈澜解释道:“你看,阿牧,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薄弱,既然不想再入朝廷,那么我们可以在野。”
他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整个人也格外的光华璀璨,看得牧叶一个恍惚。
“历朝历代,用的都是愚民政策。因为只有这样,帝皇才能集朝堂百官之力管理整个天下。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我的法子是,启民智。”
牧叶恍恍惚惚地吐出一个词:“师塾?”
沈澜点头:“没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可以在各处建立师塾,开启民智,教化百姓,让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挣一个明天。”
牧叶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他笑着点头,并没有去考量其中种种难题:“可以。”
沈澜笑着看他,笑容清朗,光风霁月,全无半点杂质,清朗剔透得如腰间美玉,让人心惊神动,情愿就此沉沦,不可自拔。
第六十三章:归去
将自己心中的盘算跟牧叶和盘托出后,沈澜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先到沈府走了一趟,与沈济林在书房待了半日,便回了自个的沈府,在书院里写表致仕。
牧叶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转身便又出了沈府,趁着夜幕,悄悄去了八花枝巷的谈府。
今日来福公公难得雅兴,在谈府花园里摆了一席酒桌,几个人团团坐了,自在吃耍玩乐,倒也很是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