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出继(三)
沈澜直直地挪开视线,慢慢地往书房走。
管事见状,嗤笑了一声,挥挥手让书房周围侍候的侍女小厮全都退去,自己只在院门口那边站了。
这里面的事儿,他还是不要掺和进去的好。
到了门前,沈澜愣愣地抬手,一下一下地敲击门扉。
“进来。”
沈明锦没有让他多等,直接叫他进去。
沈澜木木地看着门扉,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他也不掩门,直直地就往里走。
沈明锦听见“咯吱”的一声,接着便是缓慢走近的脚步声,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卷宗,等着沈澜的见礼。
可他等了一会儿,别说是沈澜见礼的声音了,就连门扉掩上的声音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也不理会,看完了一卷,才抬头看着沈澜。
甫一抬头,沈明锦对上的,就是沈澜木然到飘忽的眼睛。
沈明锦微不可察地稍稍偏移视线,落在沈澜俊秀的面容,一时恍惚。
他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与眼前少年有着相似面容的清丽少女。
同样的木然,同样的压抑,以及,同样的痛苦……
沈澜将沈明锦的恍惚看在眼里,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弧度嘲讽。
“为什么?”
沈明锦被沈澜的声音拉回神,皱眉。
“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沈澜音量一点点拔高,眼睛里的木然迅速破碎,面容开始变得狰狞,痛苦与绝望倾泻,快速不满整个书房。
沈明锦眼底的恍惚越渐明显,但沈澜却已经不在意了。
此刻,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的,是梦中那个沈澜当年的痛苦与绝望!
当年的沈澜,意识到他竟然对牧叶这么一个小太监上心的时候,不是没有过挣扎的,但后来,再多的挣扎,再多的思虑,统统都没有作用,他还是甘心沉沦,然后为了未来不断筹划。
虽然前路艰难,又没有退路,但他不怕,他拼尽所有地去努力,在齐暄和沈府中周旋,与新贵旧勋交锋,不断插手夺嫡事宜,就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加重自己的份量,取得说话的权利!
不就是为了等齐暄登基后,他能将牧叶接出宫!
不就是为了日后能以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为由带着牧叶游历天下,避人耳目,逍遥天下!
可是到了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
齐暄顺利登基了,却对他要将牧叶带出宫的请求置之不理,后来在知道他带走牧叶的缘由后直接拿了牧叶,又将他困在朝中,最后,更是直接将他变成佞臣一流的人物,取媚君上。
而沈府,向来被他视为亲人的沈明锦等人,却是对他的困境视若无睹,将他的求助置若罔闻,甚至不断地以此谋取利益,一而再再而三地仗着他在齐暄那里拿好处!
他身败名裂,有齐暄的一份,但也少不了沈府他们的!
他很早就想这样问上一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齐暄说是因为心中有他!但沈家呢!沈家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将他当成什么了!
如今,他终于有了机会。终于有机会,替自己问上一问了!
沈明锦看着眼前的沈澜,心一颤,却是转开了视线,没有答话。
沈澜双手紧握成拳,直直地盯着沈明锦,眼神愤怒,但却压根掩不去其中如跗骨之蛆的哀痛。
他等了又等,沈明锦还是没有看他,更别说要回答他的问题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澜眼底的愤怒也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漠然与憎恨。
“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吗?只怕,你从来,就没有将我当成是你的儿子吧?”
在这冷得摄人的静寂中,沈澜忽而一笑,很轻很轻地问。
沈明锦依旧没有声响。
“这么多年来,我都安安静静的,你们让我进宫伴读,我去!我去见桂哥儿,桂哥儿就生病,你们说我与桂哥儿命数相克,我什么也不说!你们替我议亲,之后又给我退亲,克妻的名头在我身上挂着,日后难以议亲,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你们直接要将我出继……”
沈澜语气更加激烈,到了最后,他问:“我就想问一句,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沈明锦终于移过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如冠玉般的面容,幽深剔透的眼睛,尚未长成却一直挺拔的瘦削身形,沉默的性子……
自紫烟过世后就从未认真注意过的儿子,一直以为只是个书呆子毫无存在感沉默到软弱的儿子,居然还有着与紫烟一样的火爆脾性,他能说,果真是他与紫烟的孩子么?
沈明锦不禁想要叹息,却没有出口,既然他想要一个答案……
“家族。”
沈明锦看着恍然大悟一样的沈澜,不说话。
“呵呵呵……家族,竟然是家族!哈哈哈哈……”
果然是这样!沈澜心底冰冷,却在最深处却还留了一点暖意。
他笑着,眼底却渐渐溅起泪花,但那泪花终究被压了下去。
沈澜笑完,板着一张脸看着沈明锦,眼神轻蔑。
沈明锦看着这个儿子,视线里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也没有斥责。
沈澜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如此,我没有意见!”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沈明锦忽又道:“等等。”
沈澜转身,看着沈明锦。
“你想要什么?”
沈澜的视线很陌生:“我要我院子里的奴仆。”
“……可以。”
沈澜笑笑,定定地看着沈明锦:“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沈明锦看着沈澜的背影,透过大开的门扉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沈澜往外书房走了一趟,外书房却没有透出要取消过继的消息,当下就传遍了整个沈府。
沈澜回了明澜院,也不像往日那般沐浴完毕后就直接入了书房,反倒是召集了院中的所有奴仆。
沈澜高坐上首,下边站了一溜的侍仆。
这些侍婢妈子和小厮都是垂手躬立,谨守规矩,全然没有府里其他地方的侍仆对沈澜的不以为意。
沈澜扫视了一番下方:“过不了多久,我将出继,而你们,也将随我出走。”
他的声音平平静静,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不在意自己如今的身份被剥夺。
下手的侍仆没有人胆敢作声,但私下里的眼神却是透了不少的讯息。
沈澜停了一会子,才又道:“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随我离开,也可以跟我说,我将身契交还给沈老爷就是。”
沈老爷?温暇被这个称呼惊住了,忍不住小心抬头看了看沈澜,却还是没有作声。
沈澜没有在意温暇的视线,又道:“我出继后,伴读的身份定然也要辞了的,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说完,沈澜也不管下方的侍仆心头想法如何,只站起身,转身就走。
管事自院外进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沈明锦一礼。
“将明澜院的奴仆身契送到二少爷那儿。”
明澜院里的奴仆经沈明锦示意,家生子就定然是一家子全在明澜院里做事,要不然就是外面采买进来的外来仆从,在这府里都没有太多的牵扯。
管事脸上惊色一闪即逝,到底还是恭恭敬敬地点头应声:“是。”
管事退了出去,顺道帮着掩上了门扉。
沈明锦卷宗依旧在手,但那视线,却是茫茫然然的,没有半分焦距。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起了那个清丽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一脸怒意地直盯着他,懊恼地问:“喂,你怎么这样!”
尔后,眼前一晃,那少女冲到他面前,带着懵懂的绝望,问:“喂,你真的要定亲了?”
然后,眼前景象再变,那少女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衣裳,一张清丽小脸虽染了铅华,却还是愤愤地问:“喂,你怎么能这样?”
再之后,那女子一身妇人装扮,双手轻轻搭在腹间,脸色苍白却慈爱温柔,冲着在一旁出着坏主意要将孩子好好教训一顿的他嗔道:“喂,你怎么能这样?”
最后,那清丽女子脸色死白,拉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艰难地叮嘱他:“要好好照顾他……”
一切幻想瞬间抹去,却徒留一个清丽脱俗一脸笑意的她,盈盈地看着他,目光柔和似水。
他回望着她,喃喃道:“就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
“所以我才会让他离开这个府邸……”
“所以我才不想让他背上家族这个大包袱……”
“如果当年我也能这样,紫烟,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
空空寂寂的书房里,只有这么一声声低语回荡,但约莫半个时辰后,沈明锦便还是早先沈澜见到的沈明锦,那个古板而坚守家族的沈侍郎大人。
方才的一切,恍然若梦。
第三十一章:出继(四)
过继正式敲定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中,此时虽未至年末,但事情也都不少,在沈明锦和忠勇公商议后,这事还是低调地办了。
所谓低调,也就是只宴请京城沈家德高望重的族老前来见证就是了。
也因为低调,所以沈府中的人但凡见了明澜院的人,眼中定有蔑视。
沈澜对此不发一言,明澜院里的人也都知道自己的前程,也学着沈澜的态度,视而不见。
十二月初一,朝廷休沐,沈澜出继。
这日清早,沈澜沐浴更衣,在温暇的伺候下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
内里一身狐裘,外罩墨绿披风,颈间围了毛茸茸软绵绵的围脖,腰间依旧只挂了一块镂空雕花玉佩,好一个富贵公子。
挺拔的少年挺直了脊梁,墨黑的眉眼轻轻一转,清清凉凉的视线在身上扫过,侍女们越加低了头不敢言语。
“走吧。”
沈澜收拾妥当,转眼一扫等身铜镜里的自己,眉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但唇角却是微微翘起。
他当先一人出了内室,转眼来到房门前,拉开。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迎面扑来,撞入眼中的,是一片无边的白,与那连接了天地的茫茫鹅毛。
如今冬寒,天亮得晚,但这白雪,却依旧映亮了这一片天地。
沈澜定定地看了一阵,没有说话,跨脚就走。
一路走来,不是没有碰到过早起的侍仆,但都是远远避开。
沈澜视而不见,径直来到了正门前。
只在正门前等了一会儿,沈明锦就已经来了。
沈明锦自门里出来,扫视了一眼站立在正门外看着风雪出神的沈澜。
沈澜转过头来,见是沈明锦,低了头不作声。
沈明锦见状,没有说什么,只转头看了看身后,道:“我们走吧。”
张夫人自沈明锦身后走出,看了看低垂着头的沈澜:“不若澜哥儿也与我们一车吧?”
她的声音带了点柔和,也带了点疼惜,更带着些怜悯。
沈澜心底划过一丝讽刺,不作声。
沈明锦倒是不出意料地开口了:“他自有他的车,夫人,我们上车吧。”
张夫人陪着沈明锦这么多年走过来,自然能够听出沈明锦话中的不耐,也就不多说了,跟在沈明锦身后就上了车。
沈澜在门前站了一小会儿,在沈明锦和张夫人都上了车后,才慢慢地走到后头,也上了马车。
张夫人看了看端坐在马车上,一丝不苟极其严肃的沈明锦,有些嗔怪。
“老爷你啊,和澜哥儿斗什么气?澜哥儿出继,心里不好受着呢。”
沈明锦闭着眼睛,依旧不作声。
张夫人看了沈明锦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也是我们对不起澜哥儿了……”
沈明锦还是没睁眼,却是说话了。
“这事儿,由不得他!”
这下子,轮到张夫人不说话了。
沈明锦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张夫人:“自今日后,他就只是沈府的远房族人!”
张夫人还是打算安抚:“他终究是老爷你的血脉……”
“他已经出继了!”
张夫人看着斩钉截铁的沈明锦,无奈地妥协:“我记下了。”
沈明锦听了张夫人这话,才算是放过这事,闭眼继续假寐。
张夫人轻轻地抚着暖手炉,感受着暖烘烘的热气透过手炉,温暖着被寒风侵蚀的手,直入心底。
马车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待到马车停下,车外有人相请:“沈二见过三爷,三夫人。”
沈明锦先行下了马车,见得那沈二,笑了笑:“是你来迎我啊,那七叔可来了?”
沈二见了沈明锦,也回了一笑,正要说些什么,转眼看见跟在沈明锦身后的张夫人和刚自后一辆马车出来的沈澜,见了礼,这才回道:“七老爷和七老夫人领着十五爷和十五太太早早就到了。”
沈明锦顿了一顿,才又说道:“那你领我快些去吧,莫要让大伯大哥和七叔七叔母久等了。”
沈二自然领命,带着他们一路穿行,到了外书房,沈二上前通传了一声,便领了两人进去,又让人来领着张夫人进后院去拜见内眷。
沈澜依旧低着头,只给书房里的三人见了礼,问了安,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了一边儿。
今日他是主角儿没错,但这里他的辈分最小,份量最轻,就没有他说话的地儿。
沈济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半响,这才点点头,自进门来就严肃端正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
沈明章也跟着沈济林的视线看向沈澜,仔仔细细打量了却还是看不出究竟,但最后他还是撑不住老爷子的视线,只能跟着点点头,算是看中了。
沈济林和沈明章的动作神态都落在了书房另三人眼中,忠勇公眼中也闪过满意。
虽然不论沈济林和沈明章满意与否,他都不会改变主意,但如今他们满意了,他也就能少些事儿。至于沈澜的意见,谁在乎?
书房中几人又东扯西谈了约莫半个时辰,族老们才算是陆陆续续地到了。
到得人齐,忠勇公从主座上站起身来,扫视了书房一圈,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我们就走吧。”
正与公府内眷说话的七夫人和张夫人听得公府侍婢传信,忙笑道告辞:“那我等就先去了。”
老太太也知道此时留不得人,便笑道:“这事儿重要,我也不留你们了。”
说完,她又看着自己的妯娌,祝贺道:“这下可好了,理哥儿的血脉总算是有了传承,日后也能有人祭祀他了。”
朱老太太拿了手帕子在眼角按了又按,才放下手帕子,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笑应着:“可不是,这事儿一了,日后我也能放下一桩心事儿了。”
这话刚落地,陪着朱老太太来的大儿媳安氏连忙劝慰道:“这可是喜事儿,太太还是莫要太伤心了,二弟向来心疼太太,若知道太太这么伤心,心里定然也不好受。”
安氏虽然没有见过沈明理,但也时常听闻自家老爷感念当时虽然年少但已经很聪颖懂事的二弟,对这个二弟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朱老太太听了,才扯出一抹笑来,侧眼看了看安氏,才转头看着老太太:“我也不多留了,这就告辞了。”
又是一番说辞,朱老太太才领着安氏和张夫人一起往外走。
因着这事不大办,所以地方就选在沈氏一族祠堂的偏殿里,并没有大开祠堂正殿。
待得一众人等入座,沈澜挺身直立在偏殿正中央,视线落在脚下三步处,眉眼低垂,但周身却透着一股子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