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暄若是不能登极也就罢了,可如果最后他登上了帝位,成就一国至尊,得到齐暄信任看重的他便能平步青云。他是庶子的身份又如何,到了那时,不说沈侍郎府,就算是忠勇公府他也能有说话的地儿!
依着沈澜的本事,这一点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就是纵容了牧叶,将一生仕途任由他折腾。
为什么?
牧叶曾经想了许久,找不到答案。
但他可以性命担保,沈澜绝对不是一个目光短浅,行事无章的人。
既如此,那么原因何在?
疑问再度浮上心头,快速占据了他所有的心力,让他分心不得,只能站在那里,等着沈澜给他答案。
沈澜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察觉到那人气息的波动,有些气馁的同时也有些骄傲。
看,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能这般沉稳平静,就连那么一点点细小的波澜都没有。
沈澜勾了勾唇角,笑容里有苦恼也有欢喜。
“自我记事开始,每个夜晚都会有一个梦,梦中,是一个人的一生,完完整整的一生,喜怒哀乐,全都不缺,而那个人,和我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模样,一样的出身。尔后,每日清晨,我自梦中醒来,所有的情感全部消散,就好像根本就不曾体会过,可是,那个人一生的经历,却都清清楚楚。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我都会入梦,没有一夜例外。这样的梦,曾经令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梦中的一切是真是假,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那些梦会不会在我身上成真。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其实,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开始的时候,他真的害怕,对未知恐惧是人的本能,年幼的他更甚,想要找个人细说,却心知不可以。于是一直压抑,直到后来慢慢地试探,渐渐地接受,接受梦中的一切。
梦中的那些情景,最为深刻的,便只有这么一个人。
他最深刻的爱恋,最难忘的痛恨,全都因着这个人。
爱恋因他而存在,痛恨因他的离去而蔓延。他甚至为了他,抛弃自己一生的信仰,撕毁自己自出生以来便被灌输的道德,一手推动皇室争位,逼得当朝天子吐血驾崩,毁掉自开国以来诸位帝君的努力,抹掉整个国家的兴盛,坐视百姓艰难困苦,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看着对面气息开始浮动的黑影,淡漠的声音有些欢喜。
“后来,我也证实了,那些梦,是真的。那是真正的未来。我开始利用这先知为自己谋取前程,一步一步布下棋子……”
牧叶站在那里,已经愣怔了。
当年的他,身死后再度轮回,记忆依旧清晰深刻,痛苦仇恨依旧深刻灵魂,怨气戾气满身,得不到解脱,他以为这只是他少喝了那么一碗孟婆汤,更以为,他其实已经被天地抛弃,所以不能到奈何桥边等那个人。
他直接轮回了,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没有他的世界里。
曾有一度,他无所适从。
那是一个自由但又束缚的世界。
那里的人拥有着远超上一辈子的武力,但又被江湖所束缚,依旧为了名利争斗不休。
他费尽力气将所有的一切记忆掩埋,替自己带上一个带笑的面具,设定一个逍遥洒脱毫无拘束的性子,行走天下,他极力行善,积累功德,尽力忘记一切怨恨凶戾,做一个善人。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他。他骗了天下,也骗过了自己。
但真正的他,只是一具没有了心脏的躯壳而已。他以为的将一切埋葬,其实是将所有强行从心中剜去,但他又寻不到东西往里填,便只能由着它一直那么空着……
他一切作为,也只求上天怜悯,让他回到他的身边。
“后来,我在宫中见了你。明明不是梦中昭示你我见面的时候,但见到你,我还是很欢喜。那时,我其实并不知道,为何就会那么欢喜。你不知道,见着你,我整个心瞬间就填满了,踏实了,便就开始觉得,我其实是个真实存在着的人。”
沈澜依旧在那边不住地说,此时,他已经不在意牧叶是否在认真的听。
但牧叶确实是认认真真的听着,尽管他总在一旁想着自己的当年。
后来,他身死,本来觉得,那样也不错,总算可以到地府,去那奈何桥边寻沈澜,或者去那儿等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又在这个宫里醒来。
那一刻,他恨不得跪谢满天神灵,感谢他们送他归来。感谢他们将他送回一切尚未开始之时,他还有机会重来。他更有实力为自己争取一个与他相守一生的机会。
清净但并不荒凉的清凉殿,其实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地方。
在那里,他磨掉了孩童的纯净,蜕变成宫里一个不太及格但又不太糟糕的小太监。
而在那痛苦的蜕变期里,他碰到了他……
在那个有着高高宫墙森森规矩的宫廷里,一个四处碰壁受人磋磨的最低等无品小太监,一个受嫡母压制得殿下好意却又被其他同伴排挤漠视的庶子伴读,就那样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们每一日都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在一起玩,相互鼓励提点着一起摸索往前走。
于是,他开始在众多小太监中出头,他开始在先生面前留下印象,他们一起努力,相互扶持。而在这些日子里,他们的感情不断加深,然后,酿成了他们心底最烈的酒……
“而每日的梦境,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生,而只是一个个片段,片段里,都是我,还有你。”
沈澜略一停顿,有些空茫的视线渐渐凝实:“更令我震惊的是,我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所感受到的欢喜、难过、困惑等等,一应俱在。它们并没有因为我脱离了梦境就全数消去。我开始想,这些梦境,会不会根本就是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因为都是我经历过的,所以我统统都记得?但早先,为什么就,都忘记了呢?”
他的视线中,透出了疑惑,但依旧一一陈述:“但尽管我那样混乱着,对你,还是信任着。”
他闭了闭眼:“我信任你,也开始不自觉地远离齐暄,我知道,他会伤害你……”
听到这里,牧叶浑身一个激灵,昨夜的梦境再度浮现,他想阻止沈澜继续说下去,但他根本不能作声,但幸好,这个屋子里充满了沈澜的气息,让他不至于窒息。
也许环境真的可以影响人。
当年他刚刚投胎,虽然依旧无法摆脱梦靥,戾气满身,但毕竟不像如今这般难以挣脱,深陷其中。
“因为在梦里,就是他对你下的手。他将你带走,不让我见你,然后,将我锁在了他的身边,折辱我……”
那个词乍然入耳,就像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牧叶整个人都混乱了,再顾不上自己的那些事,恨不得齐暄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百般折磨。被刻意遗忘和压抑的恨意翻滚,直逼得他双眼发红,最后又是一丝鲜血溢出唇角,还未痊愈的经脉再受重创。
这些事情,牧叶根本就不知道。他早早地就被齐暄关到暗牢里去了,消息全被封锁,先是各种刑罚,后来就是那么一群人……
直到死去,牧叶都没有再得到沈澜的任何消息,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而齐暄,更是恨不得将他生命中的他全数抹去……
可那边的沈澜却没有注意到,他也不能看见,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保不住你……”
沈澜的语气酸涩无力,耗尽了自己的所有,搭上自己的一切,最后还是保不住自己的心上人。
“我挨了几年,才知道,原来你早就没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没了的,我甚至连你是什么时候没了的都不知道,只能隐隐有些察觉。你看,我就是那么的没用……”
“后来,我当了太傅,最后,齐暄死了,他的儿子也都斗得个你死我活,子嗣血脉几乎断绝。然后,我就去找你了……”
牧叶伸手擦去唇角的血迹,问:“你怎么找我的?”
他的声音嘶哑,但谁也没有在意。
沈澜似乎陷进了梦境里,回到那些曾让他痛得不能呼吸的记忆里,面前站着的,根本就只是他虚想出来的魂灵。
他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诡异的满足。
“齐暄那贱人,他将你的所有东西抹除,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留下的东西为你立了一个衣冠墓。放心,我知道你其实不太喜欢京里,我带了你回你的故乡,选了一处隐秘的地方,然后,我在你的墓前举火自焚了……”
他恨齐暄竟已到了直呼其为贱人的地步。这对于牧叶记忆中那个一直对齐暄敬而远之执礼相待的沈澜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牧叶整个人呆愣在了原地,看着黑暗中沈澜唇边的笑容,说不出话来。
时人重墓葬,侍死如侍生,讲究尸体完整,否则将堕入无间地狱,难以超生。而那死无全尸更是世人最恶毒的诅咒之一。而他们这些太监更甚,只要有能力,有条件,在临死前都会尽力寻回自己失去的那玩意儿,让人安放在自己的尸体旁边。
他没有想到,沈澜居然会这样做,更别提自焚时的痛苦。
许久之后,牧叶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沈澜的视线漂移,空空茫茫地落在他的身上,却又很是专注,尽管他看到的只有那么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要找你啊……”
“你的尸骨下落不明,但我想,既然落在了齐暄手中,那么他定然不会让你好生安葬,既然如此,我好生保存这副皮囊有什么必要?万一你落在了无间地狱,那我又怎么才能找到你?所以我想着,既然这样,那我也尸骨无存好了……这样,我就能和你去同一个地方了。既然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那我就总会找到你的,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沈澜依旧在那里喃喃自语,牧叶站在原地,自觉得心头阵阵疼痛,舌尖泛苦,但又有着丝丝的满足。
“我要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然后,我们就在一起,无论是无间地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总会陪着你,不会放你一个人……”
他似乎是受到了什么诱惑,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从床边一步一步走下来,来到角落处,走到黑影前方,最后终于伸手,将牧叶整个搂在怀里。
牧叶没有反抗,沈澜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身,心底某处一直存在的温暖似是受到了支援,快速而坚定地开始扩大自己的领地。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将头靠在沈澜的颈窝,双手搂上沈澜的背,渐渐用力。沈澜毫不在意,也闭上眼睛感受牧叶的存在。
“你看,我果然,找到你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沈澜只觉得自己的衣领一凉,凉意还在快速地蔓延。
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两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年在黑夜中紧紧相拥,在对方的气息包围中敞开自己的胸怀,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伤,也让自己得以喘息,像是两只受伤的猛兽在自己的伴侣怀中舔舐着对方身上的伤。
黑夜包容了一切,明日晨起,他们依旧是自己。
“我的事,不能跟你细说。”声音虽然有些哽咽,但格外的清晰。
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不是因为害怕你会嫌弃我,只是不想你再自伤。
“没关系。”
你愿不愿意跟我细说都没有关系,我总会守在你身边的。只要你愿意,你就能看见我。
“那些仇,我会报的。”
我的那些仇怨,也不会就此作罢。但我也定会尽力积累善功,努力做一个善人,不会妄造恶果。
“我知道,你且放手去做吧。但不能是现在。”
你的仇怨,我不会干涉,只要这样,你才能真真正正地卸了心头的重压。但不能是现在。无论你想对谁下手,现在都不是好时机。而我的仇怨,我的因果,我也会背负。
因为,我终归有愧于这万里河山和黎民百姓。
“我知道,但你的事,绝对不能越过我去。”
我知道你背负了什么,但我也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去承担。你也要相信,我已不再是往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了。我能够保护自己,能够帮助你。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知道。”声音淡淡,带着一丝纵容,漏出一丝笑意。
你我相伴,不管如何,你总在这里,我又如何能越过你去?
“我一身武艺超凡,你可想学?”
“我可以么?”
这样的东西,他也可以学?牧叶虽然不曾对他明说,但也不曾对他遮遮掩掩。这么几年以来,他看得清楚,牧叶这一身武学不同于武官武将所学,而是别出蹊径,另开一脉,威能更是远胜,可谓是绝学中的绝学。而但凡世间绝技,无不被人私藏,非合乎身份资格者不能传授,正如那些匠师一样。他不想牧叶因着私传他武艺而触怒他的师长。
若触怒了他的师门,不说他自己如何,更怕会牵连牧叶。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当然,你学的不会是我所练的,那不适合你。”
《葵花宝典》沈澜是不能练的,但他当年行走天下,脑中自有不少秘传典籍,若沈澜真的有意,他可以挑出一些相授。武学一道,虽博大精深但也殊途同归,他虽然没有练过,但指点他入门,提醒一二还是可以做到的。
“好!”
既然我可以,那我也练。你能飞檐走壁,我也不能差,反正文章方面费不了我多少工夫。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角落里只有那么一团黑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棱角,但也紧密不可分。
第十六章:顾城
翌日清晨,晨间清新的空气格外舒服,又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牧叶与周期一起,为了一应杂事忙碌。
周期不时转眼看着牧叶,眉眼弯弯,唇角带笑。
牧叶察觉到周期的视线,转眼对上周期,笑问:“这可是怎么啦?我哪里不对吗?”
周期转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凑到牧叶面前,笑问:“我可还要问你来着。你今日是有什么好事么?心情忽然就变得这么好。”
牧叶侧头:“是啊,今日公子得了一小盘西瓜,你还不去放好?”
沈澜喜食西瓜,且这时节天气炎热,吃西瓜很是解暑,牧叶便想着将那小盘西瓜冰镇了,等着沈澜下学回来。
周期看着牧叶的样子,知他是不想说,自认也没有那个本事能逼得他开口,又见他这日心情确实好,便松了一口气,直接认输道:“好了好了,我去就是,公子还有一个半时辰才下雪呢,不用急。”
牧叶只轻推了他一把:“快去吧你。”
两人正说笑间,便有一名粗使太监走到殿门前,拱手见礼,弯着腰问:“牧公公,清凉殿来福公公来了,说是请你出去见见,他就在小花园的凌早亭处候着呢。”
师父?他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牧叶眉头一动,心中念头电转,最后还是一无所获。算了,有什么事见了师父就知道了。他转眼去看周期。
周期没有看牧叶这边,手中不停地忙活着,察觉到牧叶的视线,抬头看他,笑道:“既是来福公公找你,你就且去吧,莫让来福公公等久了,这儿的事情还有我呢。”
牧叶知道他做事妥帖周全,不然也不会选了他到沈澜身边近侍,便笑着点头:“既这样,我就且偷偷懒了。你可别把事情都堆到我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