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一页一页地翻过账册,不过片刻,便将这本不薄的账册翻完了,他随手将账册放到一旁,看着宋季同。
“这些年这里的收益都很不错,你也确实是用心了。我听说你今年得了个儿子?”
“是的,公子,今年六月落草,还算健壮。”
沈澜点头:“嗯,等他周岁了,我会让人送李妈妈回来的。”
李妈妈,沈澜的奶娘,也是宋季同的母亲,如今还在沈府里。
宋季同听闻,喜形于色,连连拱手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沈澜摆摆手:“李妈妈对我上心,我也不想让她一直在沈府里,便让她回来也好。你是李妈妈的儿子,李妈妈年纪也大了,在府中也着实过了一段苦日子,她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着她才是。”
如今沈府里的人手也够了,不再是往日里只有李妈妈和那么一两个粗洗丫鬟可用状况了,让李妈妈回来也好,她毕竟是沈澜的奶妈妈,目标有点明显。这处地儿记在宋季同的名下,多少也看在李妈妈多年照顾他的情分上。
这话有些托付的意味在了,宋季同心中也有些欢喜,一为自己母亲,她多年在沈府中用的心力都没有白费,小少爷心中还是记挂着她的,二也为自己,母亲在小少爷心中有些份量,那么他在小少爷面前也就多少有些体面。就是他读书不成,见识不多,只要安安分分地做事,不像先前江南的那位总管事一样,日后总还会有一份安稳富贵的日子的。
“小少爷放心,母亲辛苦操劳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家中日子也好过了,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母亲的。”
沈澜站起身道:“你心中有分寸就好。好了,如今尚有些时间,我且到村子里走一走。”
沈澜既然说了是过来玩的,自然不会留下漏子。
宋季同当下不再多说,亲自引着沈澜在这村中转了一圈,看着木头那群幼童玩了好一阵子,又与村中里正粗粗谈了一会,这才在未时中上了马车回去。
马二和暖贞不敢多问,见沈澜要回去了,便驾车回府。
午间没有休息,沈澜坐在马车上有些昏沉又有些无聊,便掀了马车车窗的帘子往外看。
忽然,他浑身精神一震,喊道:“停车。”
坐在车辕上的马二闻言手上立时一个动作,马车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了下来。暖贞转身问:“公子?”
沈澜没有理会,下了马车,向着一个粗布麻衣慈眉善目肩头搭着一个布袋手持钵子的老僧人合十低头作礼。
“沈澜见过云广大师。”
第十九章:见顾城
这日晨光正好,明亮夺目但并不灼热的阳光自东侧倾洒,又有凉风阵阵拂过,天空湛蓝似洗,又是一个好日子。
一辆青色粗布的马车在这美好的晨光中慢慢驶进八花枝巷,径直走向最深处。来往的百姓只分神瞥了一眼,就连连转开视线,各自忙各自的事儿,权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八花枝巷的巷尾那处大宅子是好宅子,但府里的主人却是个太监。
宫中太监就算是出来了,也都是聚居在一片地儿,像那府里主人那样儿的,绝对是混出头来了的。这样的人,他们可惹不起。
今日是休沐日,照惯例,亦是来福公公出宫回府的日子。谈府中人早早就守在了谈府大门处。
守门的老人看见马车远远过来,就已经使人通知了顾城,自己开了门,站在石阶前躬身等候。
马车才刚刚在谈府门前停稳,顾城便已经到了门口,站在老者身前。
马车车帘掀起,先跳出马车的,是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他五官柔美,眼神清亮,四肢修长,姿态自然恭谨。
他下了马车,也不看门前站着的一干人等,只回头探手,扶着一人出了车厢,下得马车。
那人不是别人,却正是来福公公。
老者和顾城望见,连忙上前相迎。
来福公公眼内含笑,见了两人,点点头:“我们进去吧。”
牧叶在一旁伸手扶着来福公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顾城一眼,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冲着守门老者一点头,叫道:“焦伯。”
焦伯见着牧叶,心中也是高兴,脸上绽开了笑:“少爷。”
在这谈府里,来福公公是谈府的老爷,而牧叶,是谈府里的少爷,至于来福公公的其他徒弟,却从未在这谈府出现过。
顾城在身后默默地跟着,脸上有些不安,手脚似乎都有些无措。
进了堂屋,来福公公上了主座,牧叶坐了左首第一个位子,顾城迟疑了一阵,最后上了右首第一个位子。
府里唯一的一个丫鬟送了茶水上来,焦伯瞧了瞧来福公公,当着牧叶和顾城的面,将谈府这一段日子以来的事情一一说了,其中,便有沈澜来谈府拜访,见过了顾城一事。
这事来福公公早已知晓,牧叶更有沈澜亲口告知,如今焦伯将事情说来,也只是循着旧例行事而已。
来福公公也不避着两人,直接处理了谈府中的事情,让焦伯下去了,才转头看着牧叶。
“阿牧,这是顾城。顾城,这是我的弟子,牧叶。”
来福公公只简单地说了两句,便不再开口,只低头看着手中湛清湛清的茶水。
牧叶唇间含笑,光明正大地打量了顾城好一阵子,看着顾城的身体一点点僵直,这才站起身来,拱手作揖见礼。
“牧叶见过顾城兄弟。”
这就承认了?
来福公公眉头一动,却也没有抬头,依旧看着茶水不作声。
顾城喜上眉梢,清清秀秀的眉目染上笑意,更让人心中舒坦。
“顾城见过牧叶兄弟。”
他急急起身回礼,唯恐稍稍慢了一会就让牧叶觉得自己对他不尊重。
牧叶点头笑笑,回身坐了,抬眼看了看上首的来福公公,想了想问道:“顾城兄弟一人在府中,可会觉得闷了?”
这八花枝巷里的人牧叶也清楚,他们对谈府中人的态度一贯是敬而远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更遑论亲近了。
来福公公和牧叶倒是不太在乎,毕竟他们出宫的时日不多,在这谈府中也只是小住而已。但顾城一个孩子,这日子却多少有些难捱的。
顾城也坐了回去,听得牧叶问话,不禁抬眼看了看他,见他真挚,眼中也有着些忧心,又抬眼扫过来福公公,见他也很是关心地看着他。
心中暖暖,顾城咧开嘴笑了,笑容纯净朴实,便连面上的那几分憨色都更厚重了些。
“府里有小书房,小书房里的书很多,我很喜欢,哪里就能闷了呢?”
牧叶听了这话,真被惊到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问:“你是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小书房,从来就没有出去过?也没有跟着外面的小孩一起玩?”
八花枝巷的人家他也清楚,家境大多殷实,家中孩童每每有空,总在巷子里呼朋唤友地疯玩。就连谈府这里,也常能听到巷子里孩童的笑闹声。顾城这么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能坐得住!
“是啊,小书房里的书那么多,那么有趣,我就一直呆在里面了。”
“有趣?小书房里的书你说有趣?”
牧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有些惊讶。就连那边的来福公公也都有些惊异。
“呃?不,不,不,不是有趣,我是说,小书房里的书真的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顾城有点慌,又有点委屈,但还是连忙改口,末了还不忘重复强调。
牧叶沉默了,谈府中的那个小书房牧叶也知道,那里除了一些游记外,各种子集经纶、诗词歌赋也都齐全。虽只名为小书房,但实际却是小不了。顾城这么一个小小孩子,听闻也只是识字而已,居然就能定下心来看下去!
这下子,牧叶算是真信了沈澜对顾城的评价了。
这顾城,日后前程不容小觑。
但也正因如此,顾城的心性才更为重要。现在还好,就如今顾城对他和来福公公的态度而言,顾城人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没有靠近你们我浑身都不舒坦的感觉。但是京城这种地方,是一个大染缸,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如果日后顾城真的金榜题名踏入官场,一旦把持不住自己,心性有差,沈澜身上的担子非但不能减轻,反倒更为沉重,而来福公公到时也不会有个好下场。
不过沈澜似乎很看好顾城,已经在使力了,既然这样,他也不会阻拦。但他不阻拦,并不代表他不会看着。
牧叶心中各种利弊算定,注意力不曾稍离顾城周身,但也丝毫不曾让他察觉,就连来福公公也只是有那么一点认知而已。
来福公公看着顾城,更觉得顾城读书真的很有天分,日后甚至很有可能金榜题名。
来福公公转了视线看着牧叶,不一会又移开了视线。
牧叶先前已经跟沈二公子提起过了,沈二公子也来见过顾城了,事情究竟成与不成,实在由不得他们。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们也该再准备一条路才好。
顾城见牧叶不再说话,又瞟了瞟来福公公,觉得自己是真的说错话了,精气神当下就散了三分,整个人看着都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他低垂着头,坐在座位上,身体微微有些蜷曲。
无论他日后如何,如今的顾城,也只是一个父母双亡远离家乡几经波折最后寄人篱下的小少年而已。
早在他进入谈府不久,他就已经听说过牧叶。
在焦伯的话中,牧叶虽然只是来福公公徒弟中的一个,但一直以来两人在宫中相互扶持,感情不同寻常。而牧叶更是这谈府里唯一的一位小少爷,可见他在来福公公心中的地位。
而他,虽然说是来福公公的故人之后,但他在家乡之时根本就不曾听闻过来福公公,更别说见面了。由此,可见来福公公与他家的交情其实多少已经淡了。如今他住在谈府这里,焦伯和其他人也都叫他少爷,但那是顾少爷,而焦伯他们见了牧叶,却叫的是小少爷。
如今,他更是说错了话,惹牧叶不高兴了。
顾城的消沉,牧叶和来福公公自然是瞧见了的,来福公公不作声,只坐在主座上,又捧了茶盏,含了一口凉茶。
他竟然连茶凉了都不在意了。
牧叶抬眼看了看来福公公,见来福公公一副你解决了的样子,最后也只能含笑,道:“再好看你也不能一整天呆在小书房里啊。我听师傅说,你连早膳晚膳都送到了书房里?莫不是就着那些书,饭食会更香些?”
顾城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牧叶继续道:“嗯,我是听公子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总呆在一处地方,总让人觉得气闷。你要看书,拿了书到小花园的亭子里去也是可以的啊。地方宽敞些,读书的时候也能更舒坦点,才更能专注呢。”
谈府虽然不是很大,但小花园什么的,还是有的。
顾城面上还是有些尴尬,但听着牧叶在那边不停地念叨,那点子尴尬也渐渐地消了,整个人都有些放松,听得牧叶提起公子,不由得想起那日来过谈府的沈澜,想起沈澜浑身的威仪气势,不由得问道:“阿牧大哥,你说的公子,可是那日来过的沈二公子?”
牧叶点头,脸上自然而言地绽出笑容,骄傲自豪。
“我是沈二公子在宫中的贴身内侍。”
“哦,那我知道了!阿牧大哥,你放心,我会听你的!”
牧叶有些奇怪,那边儿来福公公已经问了:“哦?为什么?”
顾城睁着一双黑溜有神的眼睛,双手握得紧紧的,绷直了身体,道:“沈二公子很厉害,比我们先生厉害多了。我要变得跟他一样厉害!”
他是认真的,他能做到!
牧叶与来福公公对视一眼,最后牧叶看着顾城,也很认真。
“只要你认真学,你也能很厉害的。”
但是想要与沈澜比,那就铁定没希望的。
第二十章:暗手
牧叶陪着来福公公与顾城一道用了早膳,又与来福公公交代了一声,换了一身衣裳便独自一人出了谈府。
此时的牧叶还只是十一二岁,正是雌雄莫辨的时候,他这衣裳一换,出了谈府大门,谁也不知道他是一个太监。
许是牧叶五官柔美,脸上习惯性地挂着笑容,明晃晃是一个好亲近易说话的人,故而虽然八花枝巷的人家都不认识他,但迎面碰上,这里的人大多还是回了他一个笑容,更有些大娘婶婆会与他打一声招呼。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牧叶也不见外,极有礼貌地一一回礼。
巷子很深,牧叶一路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出了巷子,正要出巷,却不其然看见一个很有些熟悉的身影,牧叶兀地停住,眼神瞬间变得幽深,原本自然垂落在两侧的双手猛地紧握成拳。
好啊,我尚未找你算账,你自己却跑到了我的面前来了。
怒火瞬间上涨,犹如钱塘潮涨,掀起滔天巨浪。但纵然如此,牧叶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好一会儿,牧叶才眨了眨眼,成拳的双手自然舒张,面上笑容自然挂上,只微动的唇瓣残留了一丝痕迹。
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了看四周,冲看着他一脸奇怪的百姓看了一圈,笑容羞涩礼貌,看得周围的人都不大好意思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牧叶转头,眼睛微微眯起,很是自然地跨出小巷,悠然松快地转入了人群,跟上了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前方那人蓝衣皂鞋,五官端正,身形高大,正是那日牧叶在建德殿外见到的那个值守侍卫。
如今这侍卫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眼神有些忐忑有些无奈,但他的脚步却很是坚定,不见分毫迟疑。
那人一路走过大街小巷,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的穿行,拐进了振永巷,在巷口抬头梭巡了一阵,似是找到了标志物,又往前行了一阵,拐了一个弯,穿过围墙,停在一处小宅子门前。
这处小宅子只有两进,但光从围墙往里看,便瞧见里头隐隐探出围墙的杏花,他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上前叫了门。
牧叶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并不曾上前。
旁边宅子的侧门忽然打开,牧叶侧身看去,却是一个年约四十的婶娘。
那婶娘出门便瞧见牧叶,很是吓了一跳,但却没有慌叫出生,只是古怪地看了他几眼,然后转身便要走。
牧叶脸上笑容依旧,唤道:“这位婶娘,请等一等。”
少年声音清越,五官柔和,笑容羞涩,落在那位婶娘的眼里,只有一个印象,无害!
那婶娘转过身来,看着牧叶,眼神也有些柔和:“这位哥儿,你有什么事儿么?”
牧叶走近几步,但也保持一定的距离,躬身作揖见礼,尔后问道:“不知婶娘可知道,那边的那处宅子住了什么人?”
那婶娘顺着牧叶手的方向看去,却正是那处两进的小宅子,她脸色一变,转眼看着牧叶的眼神更是古怪,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地方去了,竟就这样出神了。
牧叶无奈,只能唤道:“婶娘?婶娘?”
那婶娘回过神来,看着牧叶的小年纪,有些迟疑,但还是道:“那处宅子啊,据说是宫里一个统领的。里面是住了人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牧叶低垂了眼睑,脸上笑容渐渐收了回来,整个人看上去就有些低沉压抑:“没什么……”
那婶娘看着牧叶的模样,似乎是猜到了什么,脸上有些许同情,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他精神消沉地走开,连跟她作别都忘了。
“唉,可怜了这孩子……”
牧叶出了巷子,转身入了人流,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出了那婶娘的视线,牧叶幽深眼眸中绽出淡淡的光,趁着众人不注意,转身入了一处阴暗角落,在街头巷尾中快速走过,不多时出现在一处人流稀少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