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叶站起身,在自己的箱笼处摸出一枚绣针一个小纸包,也不再去看床榻上蜷曲了身体面向南方沉睡的数人,推门便走。
皎洁而明亮的月光层层挥洒,足以照清每一个行走在其中的人。
牧叶悄然无声地行走在阴影中,不时避开巡行的侍卫,轻巧地入了建德殿。
他就站在建德殿外一处石雕的阴影里,就着这如水的月色看着那块漆黑的檀木鎏金门匾,愣愣发怔。
巡行的侍卫提着灯笼来了又走,牧叶终于回过神,勾唇一笑,侧耳凝神细听,确认周围无人,这才一个纵身过了高墙,入了殿中。
建德殿中亦有宫人巡行,但牧叶对于建德殿太过于熟悉,一路畅行,不多久就到了齐暄所在的正殿,轻轻巧巧地跨入齐暄所在的内室。
甫入内室,牧叶便听得内室外的某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他无声地勾了勾唇,停了动作。
那边似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多时便安静了下来。
外室守夜的宫女似乎听到了什么,朦朦胧胧地坐了起来,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并不能唤醒熟睡了的齐暄,倒是让牧叶和屋外的那两个人警惕地停了动作。
见无人应声,那宫女便又躺在了长榻上。
牧叶内息流转,脚下悄然无声,渐渐地靠近了床边。
屋外的那两人顾忌着那个宫女,并不敢多有动作,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泄露了行藏。
他们这些皇家暗卫,若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发现了,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们细听了一阵子,没发现什么,面面相觑之下,也就只能作罢。
他们乃是皇家训练出来的皇室暗卫,这世上能瞒过他们耳目的,除了更高级别的皇室暗卫,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了。
可三皇子殿下不过一小儿,长养于深宫,又岂会与那几人结怨?让他们不顾及皇室深夜闯宫报复?
若是更高级别的皇室暗卫出手,别说他们拦不拦得住,但说出手的理由就没有。
三皇子殿下非嫡非长,没有什么远超其他皇子之处,又是皇室血脉,皇室暗卫是绝对不可能出手的。
这么一想,两人便也就安稳了下来。
这两人安稳下来,便便宜了牧叶。
他侧头细听了一阵,眼中划过一道眸光,只将手边的那个小纸包收起,手中就拿了一枚小小的绣针。
他悄然无声地拉开了帐幔,带着厚茧的手指在齐暄身上拂过,当下齐暄的气息便沉了几分。
牧叶满意点头,悄声上了床榻,没有丝毫响动。
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齐暄,就像是看着躺在砧板上的鱼肉,满意地点头。
昏暗的帐幔中,有几点冷光划过,迅捷而精准地落在齐暄的穴位内,他的身体微微有些抽搐,却依旧沉睡。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牧叶才收起了绣针,略显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可那唇边,却也挂了一抹畅快的笑意。
他仔细地看了看齐暄,稍稍盘膝回气,便悄然出了床榻,不惊动一人回了竹殿后罩房。
侧身躺在床榻上,牧叶阖眼睡去。
你不是想要皇位,想要登极么?那就让我看看,不能拥有后代子嗣的你,如何能成功践祚?!
第八章:独处
这日卯时中,宫中开了廷钥,卫东和牧叶早早收拾了要往竹殿处领朝食,正走在路上,牧叶便见卫东面上犹豫,踌踌躇躇的,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牧叶抬眼前后扫视了一番,见周遭虽说不上无人,但也离得极远,便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卫东转眼看了看牧叶,斟酌了一番,最后还是摇头。
“没事。”
牧叶转眼看了看卫东,见他已经收拾了表情,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虽然他们共同侍奉沈澜,但毕竟只是初初相识,要论交情,那还真是没有多少。
两人领了朝食,才回到竹殿中沈澜的屋子,便正正碰上了入宫来的沈澜。
沈澜为伴读,应在家中用了朝食,才到宫中来的,却不想竟然这般的早。
牧叶和卫东急忙放下手中的朝食,上前见礼。
沈澜扫了一眼两人,瞥见食盒,略带了些歉意道:“你们且先用了朝食吧,我自个儿也是可以的。”
说完,他就进了内室,转身坐在书案后。
牧叶和卫东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牧叶开口。
“你且先用了朝食,稍后再来替我吧。”
卫东稍一思量,便不推辞,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你快进去吧。公子身边可不能没有人伺候。”
牧叶点头,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入了内室。
卫东拎了两个食盒,转身去了小偏间。
听见脚步声靠近,沈澜手下不停,却也分出了一分心思抬眼看了看牧叶。
这一细看,便看出了些许不对劲。
说是不对劲,其实牧叶与昨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可他瞧见,却愣是觉得,相比于昨日,今日所见的这个小太监,要开怀松快许多。
他低下头,在心思回转过来之前,已然开口:“你今日,心情颇佳?”
话音一落,两个人同时愣怔了一会。
沈澜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自小生母早逝,长养于嫡母身侧,父亲更为看重作为嫡子的长兄和幼弟,他在府中处境艰难,便连说出的话,都得先自行咀嚼了几番才能出口,那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如今,对着这么一个小太监,他居然就能这么容易地卸下所有防备?
不过,他已经证实,那些梦境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而已,既然如此,相信这个人,又如何?
这么一想,沈澜便不再纠结了,只是直直地看着牧叶,等待着他的回答。
牧叶自也是惊愕的,虽然一直都知道,如今的沈澜与自己所知道的沈澜不大一样,但也没有料到,他会对还是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交浅言深的话。
不过,可能就他是特殊的?
依着他昨天这么一天看下来,沈澜他不是一个那么容易靠近的人。他一直,都在与别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穆谙棋是,张霆是,齐暄尤甚!
牧叶心底浮起阵阵欢喜,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应该就能有一个更好的开始了吧?
有了一个越加美好的开始,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能有一个越加美好的结局?而不用像上上辈子一样……
心头念起,牧叶一时便有些痴了,竟是全然顾不上回答沈澜的话。
沈澜见牧叶呆愣在那里,自觉自己失言,但又并不后悔,便只能笑笑不作理会,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牧叶回神,便见得沈澜认认真真看书的模样,心中一紧,有些不安,是不是他方才走神,惹恼了他?
若换了个人在身侧,牧叶是不会像这样直接走神的,那对他而言,太危险了。
两辈子生活的环境告诉他,若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他丢的,就会是他自个儿的性命!
但是,如今在他身侧的,是沈澜!是那个能让他放下所有戒备,全心信任的人,是三辈子只有那么一个的人。
牧叶笑笑,伸手从书案上去了一块陈墨,慢慢地在砚台上研磨。
看着那墨汁一点点析出,他轻声开口:“昨天夜色极好,我贪看了些,虽然睡得晚了,但心中还是欢喜的。”
沈澜听得牧叶的话,不由侧眼看向低头站在那里替他细细磨墨的人,点头轻笑:“昨夜月色确实极好,只我昨天累得很,早早就躺下了。”
牧叶薄唇轻轻勾起:“是么?所以公子今天早上早早地就进宫来了?”
沈澜也是放松地笑:“是啊,就担心着今日先生们的课太深奥,听不懂,便想着早点过来看看。身为伴读,虽不能与殿下相比,但也不能与其他人落后太多啊。”
牧叶终于抬了眼皮看他:“公子这话可真是亏心啊……”
沈澜做严肃状:“我这话可是肺腑之言,哪里就亏心了?你没看见,昨天在三皇子殿下面前,那穆谙棋和张霆可真是厉害得很啊,你家公子我还真是比不得,比不得……”
这话说的,是昨日课前,先生们出题考较,想要摸一摸诸位学生的底,也好有个把握的事。那时在先生面前,穆谙棋和张霆两人的表现可真是压了沈澜一头。
就目前而言,在诸位先生和皇子的眼中,三皇子齐暄的三个伴读,沈澜的学识还真是垫底的。
说道这个,牧叶想笑。
别人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昨日里,沈澜是藏拙了的,而且他藏的,还不是一星半点。
但他这笑意里,又有些心疼。
在他的眼中,沈澜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一千个穆谙棋都比不得,但就是这样好的沈澜,却硬是要在人前不如人的样子来,在那些明明比不得他的人面前低一头,受人闲言碎语,这是何等的委屈?
若那人是他,他自己是觉得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偏偏是沈澜……
只是他也知道,沈澜这样做自有他的目的。不说宫中,就是沈家,也由不得他压了那穆谙棋和张霆一头。他只是一个庶子而已,而穆谙棋和张霆,都是他们家精心养育的嫡子!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若是他足够强……若他足够强,就算他只是一个阉人,他也能为他扫平一切障碍,让他随意而为。
一念至此,牧叶便下定了决心,定要好生练武,当他修成绝世武功那日,他将无人能挡!
沈澜将牧叶一系列变脸收入眼底,执笔的手也停了下来,他侧头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毛笔,又盯着牧叶看了好一阵,忽而就那样探出手来,掐着他的脸就往两边扯。
因着牧叶对他太过于信任,便连他身体内此刻自由搬运的内力也都丝毫不曾防范于他,故而沈澜轻易得手。
手下拿捏的脸皮嫩滑细腻,一时竟是毫不着力,沈澜暗自叹了一声,眼底笑意越发浓郁,下手却没有半点手软,甚至还更用力了几分。
牧叶回神,却见沈澜掐得兴起,也不忍阻拦,就只能由着他去了。
“想什么呢?这小脸变得?万事还有你公子在呢?你就不用太牢心了,否则早晚会变成小老头儿的。”
“小老头儿就小老头儿,只要你不嫌弃,什么都好……”
牧叶的这话并没有出口,只是动了动嘴唇,成了唇语,沈澜看不懂,但不妨碍他继续下手。
好不容易掐得过瘾了,沈澜收了手,转身又拿起了笔,叹道:“所以公子我啊,就为了你,也要笨鸟先飞啊……”
他说得随意,但眼中的认真却是不容人质疑。
眼前的这个小太监,虽说是梦中相识,梦中又是未来种种,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他心底最温暖的所在。
那个冷冰冰的侍郎府不属于他,那个梦中所见将来会是他居所的太傅府也不属于他,他唯一真正拥有的,只有他!
便是为了他,也不能由着那些所谓的未来成真!若未来他会被人虐待致死,那他便扭曲了这些所谓的未来又何妨!
他眼神坚定,下笔沉稳,但笔下,却真的只是堪堪入目而已。但就这堪堪入目的字迹,却能让人轻易窥见其中的用心。
他有那梦境相助,纵是布棋也总能先人一步,他还真就不相信,他们还会有那样的一个下场。
牧叶点点头:“是是是,公子请努力。”
请你随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能明着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但我会替你将路一一铺平!
沈澜点头,唇间含了一抹松快的笑意,手腕翻转间,便有一个个文字落在纸上。
正安静间,他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样,道:“牧叶,你……可想认字?”
宫中规矩,宫人是不能识字的。尤其是近身随侍的太监,就怕一不小心,什么机密的东西被人看了去。就是有人偷偷地学了,也是不能明说的。
牧叶一怔,尔后却是开口笑道:“想。公子你可愿意教我?”
字,他是识得的,但若能让沈澜将注意力多分一些给他,他不介意再学一遍。
沈澜点头:“那日后得了空,我便教你。”
牧叶听了,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渐近,便停了话,收拾了脸上表情,认真替沈澜磨墨。
沈澜见状,知是有人来了,也将眼一闭,再睁开,便是淡淡漠漠的,带着疏离和陌生,却正是他在人前的模样。
果不其然,约莫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卫东自外室入内,给牧叶递了一个眼神,牧叶一点头,放下手中的墨块,静静地对着沈澜行了一礼,便退出内室,到外间用朝食去了。
第九章:卫东
送了沈澜至竹殿主殿上课,牧叶和卫东便回了沈澜的小屋,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他们这些伺候在伴读身侧的内侍其实真的很轻松,事情不多不说,便连主子都是好伺候的。
才刚回了屋子,牧叶收拾收拾,便要去一趟清凉殿,见见自己的师傅来福公公。
来福公公对他很好,一直为他筹谋,如今前途已定,他也该安心才是。
还未等他出屋,卫东便叫住了他。
牧叶转身,看着卫东,有些疑惑。
“可是有事?”
卫东面色很是踌躇,虽说是叫住了牧叶,但还是嗫嚅地不说话。
他也算是一个爽快的人,若不是大事,定不至于为难成这样。
牧叶稍稍低眉沉吟,便将手中的盒子放下,先出门看了看外面,将门窗都一一打开,这才拿了张小凳子在卫东面前坐下。
“有什么事儿,你就说说吧。纵然我帮不上忙,也还有咱们公子在呢。”
这卫东,牧叶也是知道的。当年沈澜进宫当了齐暄的伴读,随侍在身侧的小太监便有他一个。他对沈澜忠心耿耿,又是个机灵谨慎的,着实帮了沈澜不少,沈澜心中也是感念,每每在牧叶面前提起,也都是夸赞的多。
既然能得卫东如此用心,那当年的沈澜收复他的时候,定然也是费了大心力的。
指不定这事就落到这头上了。
卫东听了,心中意动,又张眼瞧了瞧门外,确认是真的没人,却也压低了声音道:“昨日瑶光殿偏殿小主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牧叶努力回想,却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么一丁点。
“你是说,那陆小主惹恼皇上,被打入冷宫的事情?”
他也不太清楚这瑶光殿偏殿陆小主究竟做了些什么,被皇上打入冷宫去了,毕竟那事情太过于久远,而他这一段时日也没花费多少心思在后宫,对于这事情还真的是不了解。但他却知道,这事情发生在后宫,无论是沈澜这个小小的伴读,还是他们这些根基还是太浅的小太监,想要做些什么都是无能为力。
卫东看见牧叶脸上的为难,当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连忙道:“对,就是那事儿。”
他本已特意压低了的声音禁不住地下沉,带着无力,向来滚溜滚溜的眼珠子也有些沉滞。
“我有一个同乡,她在陆小主身边当差,这一次陆小主遭难,她也被牵连了。因着她不是贴身伺候的,就捡回了一条命,但也好不到哪去,被贬到浣衣局去了……”
牧叶皱眉想了想,问:“你那同乡,可是个宫女?”
“嗯,是个小宫女,她叫簪晴。”
簪晴?呵呵呵,簪晴!
牧叶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厉色,仔细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
“哦?那她年岁几何?”
牧叶话语间并无丝毫异常,只带着一点点好奇,卫东便也就老老实实地直说了。
“只七岁。”
“只是七岁的小宫女,居然会被派送到浣衣局?”
不怪牧叶惊疑,这宫中的宫女很多,但小宫女却是极少,大多都是十五六岁时小选进宫的。而凡是小宫女,便都是主子身侧着重培养的心腹。这簪晴年仅七岁,即便那陆小主入了冷宫,还是有人愿意接收的,怎么就进了浣衣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