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云姨的突然造访,让公输静安有些不知所措,恰好又让她看到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沉默几秒,他便开始哀求,“我知道……我知道我资质不高,常人只需要三五年,而我却用了整整七年……但云姨,我求求你了,求求不要赶我走……”
“你知不知道,这第三十九层玉羽飞仙阁本不是属于你的,你脚下踩着的人中还有多少佼佼者,要不是看在公输家族的份上,就算是八年九年十年,你也站不到这里。”云姨的语气中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外人都说玉琼楼是很公平的地方,我不能为了你影响了这里的清誉,再这样下去,我也无法同楼主交待。”
“不要啊……云姨……”公输静安几乎跪着挪过来,牵着云姨的裙袂,“再给我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我都要入宫……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云姨。”
听见那悲戚的哭声,云姨下定的决心仿佛又被动摇了,她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诺。”侍女们、乐师们都应声退下。
偌大的玉羽飞仙阁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公输静安依旧拽着那裙袂,只是换了称呼,“姨妈,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是这里的掌事,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静安,不怪我,我已经尽力了。”
“姨妈,现在连你也不肯帮我了吗?”公输静安一脸的怅然若失,“姨妈,我还记得我从小没了母亲,四岁前是你把我一手拉扯大的,四岁后你说送我去父亲那里,你说让我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家产?名分?”他顿了顿,“从此我便在嫉妒和怨恨中长大,我嫉妒公输静瓷,凭什么、凭什么他是嫡系,他的母亲还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每次……”说到这里,那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到无法喘息,“我每次看到大夫人疼爱他的眼神,看到爹对他的嘘寒问暖,我就在想,为什么在这里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问候我?”
“静安……”云姨听得也流下泪来。
“后来陛下说要屠公输家族满门,祸是公输静瓷闯的,可到头来,他们都来责骂我,说我心胸狭隘,因为嫉妒知情不报,只知道玩弄心计才酿成大祸,可最后呢,他公输静瓷入宫当了陛下身边的红人,救世主般的存在,而我呢?在公输家族里从没有人正眼看过我,他们都在背后骂我,废物,小人。”
昨日过往历历在目,“我不过是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向他们证明我不是废物,更不是小人,我要光明正大地入宫,我要陛下对我心生仰慕,我要他们都畏惧我臣服我,我要公输静瓷被我捏在手心,而如今,只有姨妈你能够帮我,就给我这最后一个机会,今年的除夕节我一定能够面圣,不负姨妈厚望!”
云姨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扶起他,“那好,我答应你,最后一次。”
“唉,明明是来看舞的,结果却成了偷听别人家事。”雀仙一脸郁闷。
“阿丝,如果这次我们能够进入玉琼楼,是不是今年的除夕节也有机会面圣?”骨遥问。
雀仙皱了皱眉,“这事我打听过,他们所说的面圣是指在殿前跳舞,也就是在陛下面前跳舞,还有一种呢,就是玉琼楼每年除夕觐见之时,都会把众多弟子带上,那便是你远远地遥望陛下啦,而陛下于茫茫人海中根本无法看到你,所以呢,你指哪种?”
脑门冷不丁地被敲了一下,骨遥一脸得意,“阿丝,想不到你也有笨的时候呢,我说的当然是殿前跳舞了。”
“那当然有机会了,只要你资质过人,我看,这个人也不怎么样。”雀仙说着望了望屋里的人。
“无论如何,今年我都要面圣。”绝不能让这个居心叵测的公输静安入了宫,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失败,想必这辈子都别想入宫了,所以,要放手一搏。
“阿丝,我们下去,我把刚才学的跳给你看。”
“好。”雀仙道。
两人回到地面,骨遥找了一处清静之地,就着一棵参天大树便开始舞蹈起来,脑袋里想着舞步,右手划开,右脚轻点,转身,再回眸……
旋转……迂回……
两手合成牡丹,盛放般摊开……
再收回……再摊开……
重复三次。
雀仙看得入了迷,绿树下,那一抹惊艳的红,便真如一朵盛放的牡丹,娇而华贵,美不胜收。
她的口中便不自觉地哼出方才听会的曲子,雀仙的声音很好听,把一首宫廷雅乐哼出了超凡脱俗的感觉,有了配乐,骨遥的舞步踩的更精准了。
雀仙看着那大红的锦袍像晕开的涟漪般,忽然就忘了歌唱,她看着他在那一直转啊转,一直转,目不转睛的。
“桃花。”她轻呵,“去。”
一缕黄色的轻烟便飘远了去,在骨遥的头顶化作片片桃红的花瓣。
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落在那大红的衣摆之上。
他便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后,做出一个倾倒的倾城之姿。
周围顿时响起了掌声,骨遥和雀仙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原来这个偏僻之处还有别人,那刚才自己施法变桃花的事岂不是也被收入眼中?
还未看清此人来自何方,便已到了跟前。
看这身形移位,雀仙便知此人有几分道行,立马警惕道,“你是谁?”
“呵呵。”那人不怒反笑,“小姑娘还挺厉害,在下祝三,有礼了。”
祝三?世间还有这么难听的名字,肯定是骗人的,此人不怀好意,“喂,你为什么叫祝三啊?是不是骗我的?你以为本姑娘那么好骗吗?快将真名速速报来。”
“姑娘你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叫祝三?当然是出生时父母取的呀,不然呢……”
“你!……”雀仙指着他,气得直跺脚。
“阿丝……他看起来不像坏人……你别那么凶了。”
确实,此人一看就是与‘坏’这个字不沾边的,年纪大约上了四十,眉目清明,颇具几分仙风道骨之味。
“这位前辈,不好意思,我们无心冒犯,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祝三笑道,“小兄弟,你胸前的那块玉可否借我细看?”
“可以。”骨遥摘下玉正要给他,却被雀仙拦下,“万一你是个贼怎么办?骗我们说要看玉,结果一溜烟地跑了。”
“呵呵……姑娘你真是伶牙俐齿,心思周密啊,无妨,看与不看差别不大,只是方才看见这位小兄弟跳舞,不觉被引入其中,可否一问,你们是否想报名参考玉琼楼?”
“正是。”雀仙扬起脸来,“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没有,看姑娘的双手,是学琴的好料,这位小兄弟又极具练舞的慧根,你们二人若是参考,想必今年一举夺魁也不是什么难事。”
“借您吉言哈。”雀仙翻了个白眼。
“来,小姑娘,此琴赠你。”祝三的手中竟然凭空幻化出一台宝琴,名曰‘流月’。
流月?竟是流月?天下有四大名琴,这流月便是其中之一。
似水绵延,如月贯出。
这便是此琴的独到之处。
为何会有人将这天下至宝转赠自己?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雀仙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小兄弟,这件鲛绡赠你。”
他又凭空幻化出一件银光闪闪的衣服来,骨遥接过时只觉那衣服丝毫没有重量,那银光跟随着衣服一起流动,就像海面上洒下的月光。
这两件厚礼让雀仙着实吃了一惊,刚喊出一声“前辈”,却看到那人忽然地走远,就像他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相识即是缘,是缘便足矣。”
天际回荡着这句话,而那叫做祝三的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唉,此人乃是高人,是我误会了他。”雀仙叹了口气。
“早叫你不要对人那么凶了,你又不听我的。”骨遥抚摩着鲛绡,“看来,他是想助我们一臂之力。”
雀仙点点头,却又想不通了,“为何这位高人要来此帮助我们?而且,我觉得他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却又不戳破,还送了这两样价值连城的宝物,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或许,这个要慢慢才能明白吧,就像你时常说的,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喂,你个死木头,不要学我说话,你可没有这么博大精深。”
“是吗?”骨遥轻瞥她,“我慢慢地也会博大精深,慢慢地逃离你的魔爪。”
“你个死木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雀仙一蹦三十高,揪着骨遥的耳朵不放。
“啊啊啊……疼啊……阿丝……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算了,本姑娘今日入手一宝,心情大好,就不跟你计较了。”
“卖糖葫芦咯,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咯!”吆喝声传入耳畔,雀仙顺着声音望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扛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竹竿子走在街头,在竹竿的顶端,那用秸秆扎实的地方插满了一串串的糖葫芦。
第十章
红红的真耀眼。
雀仙已经垂涎三尺。
待骨遥再回首,已经换她身扛大竹竿走在街头,一边吃还一边乐呵着,“是我的,都是我的,本姑娘今天心情大好,一定全都吃光,来,木头,分你两串。”
“是你说的全部吃光噢,我才不帮你吃呢。”骨遥在心中笑她,竟然买这么多,一会看你吃得完吗。
雀仙一口一个地塞,还不忘说话,“我是好心,我看那个大爷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出来跑生活,我才帮他,想让他早点回家休息。真是的,你个木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善良可人,乐于助人吗?”
“吃东西还那么多话。”骨遥轻笑着摇摇头。
“你个木头!”她忽然将那一竹竿子冰糖葫芦扔给他,“你真以为是我一个人吃啊?怜香惜玉懂不懂?你吃,你把这些全都给我吃干净了,不要浪费!”
话说,那一竹竿子可真够重的,撞上来的时候骨遥险些倾倒,再抬眼时,雀仙已经潇洒自在、大摇大摆地走出好远。
“唉。”叹息一声,骨遥只有扛着那一竿子冰糖葫芦追上去。
两人便在山头,傍着巨石,吃着糖葫芦看日落。
本来挺唯美的事,却因吃糖葫芦吃到想吐变得有些违和了,雀仙傍着巨石打了好几个滚,“呃……木头啊……呃……这真的……呃……是我此生最难忘的……呃……”
“拜托你在打嗝的时候不要跟我讲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好笑啊。”骨遥一边笑她一边说。
“你个死木头!你敢笑我!呃!”
“哈哈……”骨遥学着她的语气,“你个死木头,你敢笑我,哈哈。”
又是追逐戏闹,在太阳半落之际,这山头便被温暖的淡红晕染,他们在追逐中相互看着彼此,这便是记忆里最好的年月。
又起风了,时间又前进了一段,雀仙在窗前望着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痴痴地说,“今天什么日子了?”
“立春了。”骨遥缓缓地答。
“这么快啊……”雀仙不舍地说,“木头……为什么跟你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有时真希望时间过得慢点呢……”
骨遥笑她,“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我都不是人类,皆不受生老病死的约束,我们有的是时间呢。”
“不是……木头……你不懂……“雀仙低下头,声音竟然哽咽了。
“阿丝,你这是怎么了?”他走到她身边,将她的身子扶正,“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呢?”
而她低着头,一直在躲避那追问的目光,她最怕看他的眼睛,尤其是这个时候,她最怕从他眼神里读出来的全是自欺欺人、自作多情。
“好了,你别问了,根本没什么。”雀仙用那不耐烦的语气将心底的悲伤一带而过。
在她要走之际,他忽然地抓住她的手腕,“你骗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如此认真,“阿丝,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从不会这般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是不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是不是我最近惹你生气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好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她说着,推开他的手跑了出去。
“阿丝!”他喊她,“外面就要下雨了……”
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一口气跑到桥头,那雨便倾盆般地下起来,周围的行人都在跑路,来去匆匆,她也很快被雨水淹没,一个人的桥头,孤零零地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仙子不可以有爱情?”
“难道、难道我就要死了吗?”
“我死了,那木头怎么办,他该怎么办……”说到此处,仿佛戳中了伤心处,雀仙抱住自己的身子坐下来,一个劲地哭着。
就在昨天,她感到了胸口的强烈阵痛,这是死亡的征兆,对于一个修行五千年的鸟灵来说怎会不明白,这阵痛的起因便是因为爱情。
“仙是不能恋爱的,这是天条,天条是无情的,众仙只能遵守。”
“那如果爱上一个人呢?会怎样?”
“自你爱上的那刻起,你身体里的仙力便会逐渐散失,此情每深入一分,仙力散失十倍,纵然你有五千年的道行,也不够如此挥霍,因为爱情本就是个无底洞,而你的仙力却是有限的,你一直爱,便一直散,直到你的胸口发痛,感到全身万蚁噬骨般,这说明,生命最多只剩下一年了。”
她记起在九淖仙山与白谷老人的对话。
没想到昨日所说,竟成为今日的印证。
“那爱了又不爱了呢,就不用死了是不是?”
“如果爱了又不爱了,岂是真的爱了?唯有真爱,才会使仙力散失,你懂我说的吗?”
“不懂。”
那时的雀仙还不明白老人所说,只觉云里雾里,如今回想,却是明白得那般刻骨铭心。
“阿丝……”一个声音穿过嘹远的回想来到耳畔。
雀仙一惊,缓缓露出深埋衣襟的脸,而那脸上的,已分不清是雨是泪,她看着不远处的骨遥,手中一把白底红花的伞,正向这边走来。
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情,她已顾不得许多。
“木头!”
这一声后,便奋起奔向他,一把抱住,紧紧地。
只要和你在一起,纵然还剩一年,也足够了,这一年里,我不会再为什么悲伤,纵然是那生命,该去的终归会去,也无从悲伤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