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文嘉一听这话微微蹙眉,笑了下道:“晏儿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先生若是不嫌麻烦不如每月让他多住些日子?”
羿文嘉于文墨上并不很通,但他也见过人家学子笔耕不辍的样子,总觉得这么清闲不像样子,苏卿辰明白羿文嘉的意思,一笑道:“通不通究竟不在这一时半刻上,总是将他们拘在这里,开阔不了眼界,贤弟听我的就好。”
苏卿辰说起话来慢慢的,清风拂雨一般,让人舒服的很,却又无法辩驳,羿文嘉无法点头:“晏儿以后就麻烦先生了。”
“言重了。”苏卿辰笑了下转头对秦晏道,“府中的燕归楼还空着,你就住在那里吧,我这里没有人伺候,一般的都要自己动手,这小公子是?”
苏卿辰看向荆谣,羿文嘉刚要答话,秦晏先道:“这是我义弟,父母已去,无人照拂,学生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苏卿辰点了点头:“也好,兄弟俩也有个照应,先去那边看看吧,收拾下行李,明日再来听课吧。”
秦晏答应着,翼文嘉不便久留,又嘱咐了秦晏半日就跟苏卿辰告辞了,奉晏领着荆谣去燕归楼。苏府中空旷的很,连下人都不见几个,秦晏和荆谣一人一个包袱慢慢走着,秦晏忽而想起来,似乎自从将荆谣捡回来后,两人一直都在东奔西赶的,没一处定所,秦晏低头看着荆谣小心的抱着自己的包袱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相依为命的味道来。
第16章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燕归楼,这是个两进的小院,两间厢房也是空着的,正屋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屋中摆设不多,只有几样古物,秦晏看了看四周笑道:“行,比我想的强些。”
荆谣解开包裹开始收拾,秦晏俯下身拿过衣裳来往屋里的箱柜中放,荆谣连忙拦道:“少爷歇会儿,我来收拾。”
“刚让你叫我什么?”秦晏在荆谣脸上捏了下,“以后就咱们两个了,光靠着你不行,我也得跟着做些了。”
没等荆谣反驳秦晏又笑道:“你本来就比同龄的孩子矮小些,再累着了更不长了。”
荆谣有些脸红,秦晏看了看外面慢慢道:“这边没什么下人,想来大家都是这样的,没事……这是什么?”
“治伤寒的药丸。”荆谣将几味寻常药放进箱子最底下,有些疑惑道,“少爷……苏先生有这么大的宅院,想来不缺银钱,怎么就不买些丫鬟婆子的呢?”
秦晏在荆谣头上揉了下没说话,人多口杂,苏先生能将皇孙好好的藏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理由的,住的僻静,少有仆役,外人哪会知道府中的情形?
荆谣摸了摸自己的头转身去铺床,不多时外面有个婆子提了个食盒来了,那婆子笑了笑道:“请两位少爷安,咱们府上每日膳食都是各屋里自己独吃的,这燕归楼里的膳食归我管着,两位少爷有什么想吃的跟我说就好,有什么不顺口的也跟我说,总要按着少爷们的口儿来才行。”
这婆子很是利落,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打开把饭菜摆好了,三道菜一道汤,都还是热腾腾的,秦晏从包袱里摸出了个荷包来递给那婆子笑道:“以后就麻烦嬷嬷了。”
婆子连忙千恩万谢的收下了,笑道:“少爷太客气了,半个时辰后我再来收拾,少爷们慢用。”说着将食盒最下面的一小盆粳米饭摆到桌上来,一福身退下了。
三道菜,一荤两素,秦晏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抬头对荆谣道:“别愣着了,过来吃。”
荆谣摇摇头:“少爷先吃,一会儿我把剩下的端出去吃。”
“都到这儿了没这些规矩了。”秦晏也给荆谣盛了一碗饭,“等会儿饭菜都凉了,总吃冷饭伤身子,过来!”
荆谣又推辞了几次,直到秦晏沉下脸来了才蹭上桌来了,秦晏心中好笑,只要自己稍稍放下脸荆谣就听话的很,说什么都依,秦晏有时也想不通,荆谣怎么就那么怕自己生气?寻常小厮别说被主子骂几句,身上挨几下子都是寻常事,就是那样也没荆谣这样怕惹主子生气的,自己又从不曾跟荆谣说过一句重话,怎么就让他这么害怕?
荆谣只夹自己跟前的那道素烧豆腐,埋头静静的扒饭,小狗一般乖巧,秦晏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熨帖的很,给荆谣夹了块排骨淡淡道:“以后吃饭,桌上的菜挨个吃,不许挑。”
荆谣抬头看了看秦晏,咽下饭点了点头,秦晏看着荆谣微红的耳根忍不住笑道:“也没打骂过你,怎么就这么怕我呢?”
荆谣抿了下嘴唇没说话,低头接着扒饭,他不敢说,他其实并不是怕秦晏,而是怕秦晏生气,不再理自己了。
两人用过饭后沿着燕归楼逛了一圈,一个人也没看见,处处安静的很,两人溜达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出去这会儿屋中碗碟已经有人来收拾过了,秦晏无事可做,翻了会儿书,又教荆谣识了几个字,荆谣学的很快,秦晏拿着诗经让荆谣读,遇到不会的字秦晏就讲给他听,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晚间时依旧是那个婆子来给送的饭,两人用过饭秦晏又教了荆谣几个字,戌时秦晏看了看外面放下书卷道:“早些睡吧,今日教你的都记住了?”
荆谣点头笑笑:“记着了,少爷不信明日我从第一篇背一遍给少爷听。”荆谣进了里间铺床,依旧将自己的被褥铺在了床边的地上,秦晏走近看了一眼,这里不比家中,床边上并没有铺着毯子,已是深秋,睡在这冰凉的石板上有多冷可想而知,秦晏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铺到床上来,这边床大,两个人睡也不挤。”
荆谣愣了下摇头道:“那怎么行?我……”
“我怕冷。”秦晏懒得跟荆谣多言,“多个人暖和些,上来睡。”
荆谣闭上嘴没话了,犹豫了下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小铺盖挪上了床,只在床边上占了一角,秦晏撑不住笑了:“你是猫么?这晚上还不得摔下来?里面睡去!”
荆谣几乎要哭了,只得哆哆嗦嗦的爬到床里面去了,秦晏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心情大好,吹灭了灯火也上了床,秦晏躺下一会儿觉得不对,往里摸了摸,贴到墙根才摸到个小小的身子,秦晏失笑:“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贴着墙睡不冷么?”
“不冷。”荆谣一动也不敢动,咽了下口水道,“我……我就喜欢贴着墙。”
“你喜欢个屁!”秦晏一把将荆谣扯到床中间来,给他掖了下被子冷声道,“睡觉!再作怪直接将你扔到院里去。”
荆谣有苦说不出,他哪里要作怪了?
秦晏折腾了荆谣一顿心中舒服不少,翻了个身不多时就睡着了,可怜荆谣脑中胡思乱想了半日,又是夜半才睡着。
翌日两人早早的就起了,用过早饭后跟着送饭的那婆子一同去了苏先生的宏辉堂,荆谣看着那婆子忍不住跟秦晏小声嘀咕:“少爷,我估摸着苏府就这么一个嬷嬷……”
秦晏不远不近的跟着那婆子,抬手在荆谣脸上捏了一把,淡淡道:“在外面还叫我少爷?漏了陷我就将你送回府去,让舅舅再换一个小厮给我。”
荆谣闻言马上老实了,不多时三人到了宏辉堂,那婆子福了福身下去了,秦晏带着荆谣一同进屋,只见里面苏卿辰已经到了,屋里还坐着两人,看上去都是十七八的年纪,想来都是苏卿辰的学生了,秦晏同苏卿辰见了礼,苏卿辰一笑道:“来,你们先见见……这是衡琪如,你们是同乡,他老家也在京中。”
衡琪如面相清秀,虽不及秦晏也算是个翩翩公子了,笑起来儒雅的很:“我痴长你一岁,叫你声秦贤弟,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直接跟我说就好。”
秦晏点点头也谦让了几句,苏卿辰笑了下指了指后面那人道:“这是我侄儿,因身子不大好的缘故没怎么出过门,苏嘉,这是秦晏,昨日同你说过的。”
秦晏心中一凛,这人大概就是皇孙了。
苏嘉上前同秦晏见礼,含笑道:“我比你大两岁,也叫你一声秦贤弟了,我平日都在府中,就在凤仙居,秦贤弟可时时过来。”
秦晏这才将此人看清楚了,苏嘉长相端正,龙姿凤章不是假的,只是不足弱冠眉间已经有了道浅浅的锁眉纹,秦晏暗暗算了下时间,梁王下狱那年苏嘉已经七岁了,想来他什么都清楚,既如今他心事自然少不了了。
秦晏一笑:“那以后就多麻烦苏大哥了。”
苏卿辰笑道:“行了,咱们接着讲书,秦晏,我不知你学问深浅,你先作一篇文章给我吧……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到午时做得出来么?”
《中庸》里的,秦晏点了点头,坐下来略想了想就提笔开始写了,不到巳时时一篇文已经做好,秦晏并不张扬,将写好的纸张铺在桌上抬头静静的听苏卿辰讲书,听进去后秦晏心中暗暗佩服,不愧是太子太傅,一样的《中庸》《大学》,苏卿辰讲起来又是另一番感悟,苏卿辰并不只从科举之道上讲授,每讲完一篇还要引经据典,从前朝到本朝,相似相仿的例子随手拈来,边讲八股边说政事,且说起政事来从不偏颇,这是秦晏从未接触过的,在上位者的角度看政事,秦晏听了一上午只觉得明白了不少,受益匪浅。
午时下了学苏卿辰让苏嘉和衡琪如先走了,秦晏连忙起身将自己做的文章送了过去,苏卿辰细细的看了后点头道:“不愧是羿将军的后人,文章里都带着杀伐之气。”
苏卿辰抬头轻声笑:“只是有些过狠了,知道为什么让你做这一篇么?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一步一步的来,古来多少人到了‘平天下’这一步了还会功败垂成,误就误在前面的‘修身’没做好,你胸中郁结过多,未免牵累自身,万事急于求成都没用,慢慢来吧。”
秦晏失笑,点头受教:“学生明白了。”
苏卿辰一笑:“你这个年纪能做这样的文章已经不容易了,去吧。”
秦晏转身出了宏辉堂,荆谣在外面等了许久,见秦晏出来了连忙跑了过来,有些紧张道:“苏先生……说少爷做的好么?”
奉晏看着荆谣担优的小脸心中通透了不少,修身么?先跟这小东西过好了日子再说吧。秦晏没答话,牵着荆谣的手慢慢的回了燕归楼。
第17章
在苏府的日子过的很快,每日上半日听课下半日温书,充实的很,不知不觉就到了年下。
这几月里秦晏只见过苏嘉数次,苏卿辰一直称苏嘉身子不适,轻易不出凤仙居,苏嘉不在,秦晏的同窗只剩下了衡琪如一个,衡琪如品性端正,为人温和,因年长秦晏一岁的缘故对秦晏很是照顾,秦晏报之以琼瑶,对衡琪如也客气的很。
中间秦晏和荆谣回过羿府一次,羿文嘉已经将十里红妆开起来了,刚开张时并没有什么生意,羿文嘉索性不管铺面了,挑了些胭脂眉黛包好了往黎州各大宅门里送,略差些的送不出手去,羿文嘉送去的都是成色最好的上品,用白玉雕花盒盛着的金丝胭脂,用纯银掐花小匣盛着的飞红香粉,样样精致非凡,单是这一项就花费了一千多两银子。
不过这些银钱也没白花,没过几日十里红妆重开的事就在黎州传遍了,铺子里生意马上好了起来,羿文嘉割自己肉狠割别人的肉更狠,铺子中最便宜的胭脂也要五两银子,再好些的更是贵的没边,秦晏一开始还担心卖不出去,谁知生意却好得很。
羿文嘉借着羿老太太给秦晏送冬衣的时候将铺子里的账册送了来,秦晏不大耐烦看这些,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有红利就没再理会了,倒是荆谣新鲜的很,捧着那本账册看了许久。
“这有什么好看的?”秦晏倚在榻上慢慢的翻着书,道,“早上让你描红,写了么?”
荆谣闻言连忙放下账册子将秦晏给他布置的课业拿了来,秦晏接过来翻了翻点点头:“写的好多了……”
荆谣一共写了十多页,秦晏一页页细细的看,再抬头时只见荆谣又捧着那本账册看起来了,秦晏失笑:“你看得懂么?”
“嗯。”荆谣笑了下眼中亮晶晶的,“舅爷真厉害,这个月花销这么大还能有这些盈利,照这么来……下下个月就能回本了。”
秦晏有点头疼,荆谣过了年就十岁了,到现在连《诗经》都没看全,开蒙晚,天分也不高,他自己也不怎么上心,秦晏问起来了荆谣就看看,应付一下,纯粹是为了讨秦晏欢心,秦晏有时做文章略忙些忘了问他,荆谣也就乐的清闲,读书不上进就罢了,偏生对商贾之道感兴趣的很。
秦晏轻声道:“以后也想开铺子吗?喜欢经商?”
荆谣点点头:“嗯,想赚多多的银子。”
世人多以贪财为耻,荆谣说起喜欢银子来倒是很坦荡,眼中澄澈清明:“少爷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很多,总得多赚些。”
秦晏心中一暖,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从来只有他为别人着想,没想到如今自己身边竟也有了个事事为自己着想的人,还是个小孩子,秦晏抬手在荆谣头上揉了下轻声道:“还轮不上你替我操心,你以后能好好的成人,养活了自己就行了。”
荆谣抿了下嘴唇,有点想分辨又怕惹秦晏生气,只得闭上嘴不说话了。
被人时时刻刻挂在心头的感觉还是不错的,秦晏心中熨帖不已,柔声道:“罢了,你喜欢就行,等过了年你就别再跟着我过来了,安心的在铺子里跟着舅舅学些……”
“少爷。”荆谣脸有些白了,急急道,“少爷不是答应了一直让我跟着么?”
秦晏失笑:“我没说不让你跟着……不是,你既然喜欢这些索性就跟在舅舅身边,多看多学些,你看这些账册子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
“我是为了能帮上少爷。”荆谣一时口快说了出来,顿时红了脸,难为情的很,偏过头低声道,“下次……再有什么事的时候,我总不能还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少爷被欺负……”
秦晏愣了半晌,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秦晏自嘲一笑,上天莫不是嫌他如今日子过的太平淡了,非要派这么个小东西来,时不时的就狠狠的戳自己心窝子一下。
秦晏俯下身一把将荆谣揽进怀里,笑了下轻声道:“你还小呢,等你大了,自然能帮上我了。”
因为自小身边糟心事太多,秦晏较同龄的少年成熟许多,也冷漠许多,为数不多的那点温情全给了秦思,秦晏甚至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大概只会对秦思有真心了,但自打荆谣到他身边后却总能引得他动心,秦晏在荆谣小小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心中叹息,就当是自己多了个弟弟了。
荆谣不大敢跟秦晏撒娇,偷偷的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躲开了,秦晏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轻笑道:“行了,我是怕了你了,你既不想跟我分开就罢了,等……等你再大些再说吧。”
荆谣点了点头,转身去给秦晏铺床,秦晏拿起书来接着温习。
腊月二十那日羿文嘉亲自来接秦晏,他这次给苏卿辰带了不少束修来,礼节尽了十分,秦晏扫了一眼,礼单中并没有金银之物,只是徽墨、歙砚一类,既文雅又不失体面,苏卿辰都收下了,又温言嘱咐羿文嘉回去给羿老夫人带好,苏卿辰笑了下道:“因为嘉儿身子不好的缘故我总不能出门,也久没去过府上了,等年下嘉儿的身子好些了我就去给羿老夫人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