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执念极难斩断,前面是金灿灿的圣人之位,后面没有退路,面前却是高不可及的门槛。滕逍在静室中苦修,在洪荒中历练,最后却一无所获。
鸿钧对他说放下,放下即是超脱。滕逍知道的很,鸿钧那老头不过想让他退出三族之争,老老实实修自己的道。但滕逍怎么可能现下放下祖麒,被说急了,滕逍就回问鸿钧为什么他全放下了,依然得不了道?成不得圣?
鸿钧此时已三尸尽斩,却没得到料想中的圣位,造化玉牒也算不出来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说实话滕逍有点幸灾乐祸,单凭鸿钧把混沌珠白送给祖龙,就够他记仇记一辈子的了,滕逍后来还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了大金乌。
“祖麒……”滕逍突然问,“你在想什么?”好吧他是无聊了。
祖麒特别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跟看端茶送水的小童没什么两样,语气颇是玩味,“你在乎?”
滕逍立刻抱着他的书颠颠儿走了,看都没看祖麒一眼。祖麒自从弃疗后越来越蛇精病,有时候滕逍甚至怀疑他走火入魔了,说话间都带着邪气。
滕逍的经验之谈是,如果祖麒蛇精病发作,第一时间远离他,省、的、被、传、染!
滕逍抱着他的书卷去了云外楼,清净。
云外楼是玄麒宫藏书阁,上次滕逍祖麒俩人打架幸亏白泽拼死护着这里才没被波及,后来白泽重伤痊愈之后滕逍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白泽以通达万事和头脑聪敏被封为玄麒宫智囊,地位超然之后也没把云外楼丢开。在他心里,整个玄麒宫只有云外楼是他最心尖尖的部位。
滕逍现在就坐在白泽的心尖尖里,腿翘在桌子上椅子两腿悬空荡秋千。
“滕逍!腿放下来。”
滕逍懒洋洋的不爱动弹,“小点声,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白泽把滕逍双腿移下来,小心翼翼用湿布和干布将桌子擦拭干净才松了口气,“下回再毁我宝贝就别来了,来了轰走。”
滕逍眯眼,“本座发现,你小子胆儿越来越肥硕了,讨打!”语气中并无半点斥责,一派的熟稔。
白泽嘿嘿笑数声,给滕逍倒上一盏清茶。滕逍尝了尝,不就是楼外头那棵树结的桂花么,附庸风雅。
“你说……”滕逍拉了长长的调子,满脸的若有所思。
白泽良久没听见下文,“什么?有话说有……”屁放……
滕逍斜了他一眼,方道,“你说……祖麒他到底在想什么?”
白泽耻笑他,“我等怎敢妄测首领想法。”
“你整天跟他在一块么,你不是他智囊、军师么?”
“你还跟他住一起呢,你还认识他好几万年了呢。”
滕逍皱眉,“好吧。”
白泽道,“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想知道首领想法是不是太晚了?”
滕逍道,“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
白泽心说能对劲才怪,都被您老人家甩了,面上却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多年前刚来玄麒宫的时候还是个小人物,初次识得滕逍就是在玄麒殿,犹记白衣仙人温润随和的模样,看人的时候眼睛都带着温度。后来在北极天柜见到他的时候还暗自高兴,由于初遇时感官太好滕逍冷冷淡淡的也觉得可爱,后来才知道这人斩了善恶之尸,淡了七情六欲。
滕逍依旧是一身的白衣,仙气浑然天成,但纵然对他笑着,眼中仍然没多少温度——他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是特意装出来的,好像在演一场戏。
白泽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因为自己整整被他骗了一百多年,傻了吧唧还以为他跟从前一样。知道真相之后白泽掐死滕逍的心都有了,气冲冲找他质问的时候,得来的是轻飘飘一句“谁叫你蠢呢。”你点都没有被拆穿后的尴尬,该干嘛干嘛,来云外楼的频率一丝儿不差。
一腔好心换来驴肝肺!滕逍就是个驴肝肺!
白泽一想到这里心里就不舒服了,于是他开始赶人,“赶紧走,我忙着呢,没工夫招待你。”
滕逍翻了个白眼,特别通情达理地走了,速度难得的快,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白泽在门口桂花树下疑惑了一下,忙撒丫子跑上楼一看,偌大的藏书阁连书带书架空了大半,顿时跳脚。
滕逍一路哼着小曲走出了玄麒宫,谁叫白泽那货老炫耀他那里藏书多来着,现在不嘚瑟了吧?他决定未来一年都不去找白泽了。
64
滕逍听到消息走进玄麒殿的时候,就看见高高在上坐着的祖麒黑着一张臭脸,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殿下一溜八个少主齐了,正中单膝跪地的云果衣着狼狈,身下已聚了一滩血。
云果本来名叫明麒,自从被曲孜胡乱改了后,便以此为名,钦兀知道后曾训斥过曲孜,并让云果将名字改回来,云果却铁了心似的,便随他去了。他同钦兀有些交情,因此虽然来玄麒宫略晚,却也算得个心腹,平素又忠心,说出的话自是叫人信服。云果受了很重的外伤,元神也大损。麒麟乃混沌魔神之后,一身鳞甲最是坚硬,是天生的防御法宝,若连鳞甲都被伤了,那还真是生死攸关了。
从云果断断续续的话中,滕逍才知道出去历练的十名名麒麟族幼崽竟全都身陨,只有云果拼着半死逃回宫里,不由大怒。
麒麟一族向来子嗣艰难,二三百年才有这六十三名幼崽长成,夭折十名无疑让玄麒宫上下惊动,更罔论由云果带出去的这十名幼崽里还有青叶长子、祖麒长孙震烨。
祖麒当下怒愕,“在何地遇袭?可知来者何人?”
云果禀道,“属下等在常雄遇袭,敌犯乃是,是凤宫并一群妖族。”
滕逍道,“妖族?什么妖?”
云果看了滕逍一眼,恭敬道,“撼狼、黑熊、囚牛、黄羊……”这些妖兽都曾是玄麒宫辖下。
“祖凤伯父,祖龙之子……”钦兀喃喃道。
滕逍下意识看向祖麒,只见祖麒端坐不动如山,目光沉着镇静,云果和钦兀说到祖凤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什么异样。滕逍心下莫名一恸,已斩去二尸的准圣本不该动邪念,经此一变,滕逍陡感喉中清甜,已然伤到了元神。但此时显然不能再生变故,滕逍咽下血沫,心中暗暗盘算。
询问过后,祖麒边让云果退下,立刻着钦兀几人火速追回往其他方向历练的幼崽,钦兀兄弟八人退下后,殿中站着的便只有装有所思的滕逍。
殿中曼立的青年白衣缓带,面容端庄清冷,一派世外飞仙之姿。滕逍伸出舌头轻舔了舔下唇,使得他浅粉色的下唇晕上些涎液,那一角变得嫣红点金,宛如日下雪中红梅,在雪色金漆映衬下,那朵红痕格外引人注目。
祖麒眼睛像是陷在了那朵红花里拔不出来,红色一路印进瞳孔里,好一会,在它全部侵蚀之前才挪开视线,绵绵吸一口气。
血……的味道。不是云果腥甜的麒麟血,而是植物芬芳的淡香,纵然只有一丝扩散,也被祖麒轻易捕捉到了。
这时候,最后一个退出玄麒殿的曲孜才走出殿三步而已。
祖麒等不及似的拂袖站起来,“事关吾族,本座要亲自去一趟。”手里掐个法决,身影瞬间消失在殿里。
滕逍来不及细想祖麒临走撂下的话里满满的欲盖弥彰意味,直觉此事不会善了,便含了一颗仙丹,也顺着出宫历练的麒麟族幼崽去向行去。
滕逍掐指算着约莫方位降下云头,又在山野中寻了阵子,方才闻到了麒麟血的味道,忙驾风飞过去。
只见那处凄凄的荒草地里龙吟凤啸、兽吼禽奔,将一群小麒麟团团围住,十几只小麒麟此时已死伤过半,鲜红的血迹染红草木。丧命的小麒麟正被那群妖兽割皮抽筋,嘻嘻哈哈笑都说要用麒麟尸身炼个神兵法器出来。滕逍急怒,忙催生起附近荒草将小麒麟护住,运气将敌犯震开,“谁敢伤我玄麒宫子孙!”
龙子凤孙们一看,原来是个白衣仙人,须臾间挡在他们身前,一赤红小龙火道,“哪里来的贼子想捡个现成便宜!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张牙舞爪攻将上来。
饶是滕逍平日忍气养神,此时也怒不可遏,宽大的袍袖一抖,一道大红绳索如梭般袭来,直扑赤红小龙七寸。小龙忙往左躲开,那绳索却如带着眼睛般转个弯,小龙披头欲咬,此时绳索已至,爆出灼目红光,长鞭似的朝小龙七寸上一抽,将他抽翻在地。
赤红小龙被抽在腹下七寸逆鳞处,直接将鳞片抽的片片零落,本来就受了些伤,这下却伤到了要害,痛的他翻滚不停。
滕逍自来甚少害人性命,作为攻击法宝的九索更是自炼成已来从未见血,面前这些人并不足以让滕逍祭出九索,但在他气怒怜惜之下,竟挥出九索出来。
众敌眼见赤红小龙不敌,便一拥而上,滕逍便不再留手,无数红索蜂拥而出,将众妖兽团团捆起。妖艳红索越捆越紧,而后猛地四散,一蓬蓬血雾散的四处都是,将这一片荒草染的脏污狼藉。唯独滕逍,白衣不惹尘埃,鞋底寸泥不沾。
乌云在远处聚集,“咔嚓嚓”降下一道道粗壮巨雷,尽管距离此处甚远,依然能感受到地动心惊,宛如天怒。滕逍心知那是祖麒的怒火,心中叹息一声,元神却大痛起来,忙静心敛神,默念经文。
滕逍不忍小麒麟夭折,做了个阵法将小麒麟元神引来,收在法宝中。然后就地挖了坑洞,将罹难的小麒麟就地掩埋,掐起手决自千万里外的周山招来一块巨石雕成墓碑,墓碑麒头麟爪,上刻“故玄麒宫祖麒驾下麒麟冢”。
刚想将墓碑插在坟前,滕逍似有所觉似的看一眼周遭,眉头一竖将九索甩出向不远处一快趴伏着的大石,那大石吃痛,竟然闷哼出声。滕逍冷道,“好个没用的蠢货,装石头都装不像!还不快现出原形。”
那大石摇摇晃晃变成个九尺高的大汉,憨直面相,一双眼睛却灼灼的,满是野性锋芒,糅身欺将上来,要先发制人。
滕逍冷哼一声,九索飞速旋起来依旧困住大汉,不想那人生的蠢笨,身体倒灵活,脚尖一蹍躲过九索数次,又朝滕逍扑来。能躲过九索,实力算是不错的了,滕逍凝神一看,原来此物竟是祖龙之子,原型是只龟样的物什,便是赑屃。截杀玄麒宫小麒麟的并非什么乌合之众,竟是祖龙之亲子,怪不得能杀伤麒麟。
滕逍计上心头,勾起一抹冷笑来,“你叫赑屃是么?既然是赑屃,就该干赑屃该做的事,不然活着有什么用。”言罢飞身而起,徒手做锤砸向赑屃龟壳。赑屃只看见一道闪电似的白光闪过,龟壳就泰山压顶样沉重,四肢猛一弯,动弹不得了,奋力扭头看时,却是滕逍看似轻飘飘的立在它壳上。
赑屃自是不甘被压,大喝起来,想要立起后肢将滕逍掀下,却怎么也动不了。他虽是只龟形,性格倒跟祖龙像,是个女干猾野心强盛的,平生最恨便是背上那笨重龟壳让他不似龙子,当下怒极。滕逍嘿嘿一笑,手一指那块玄黑的墓碑,墓碑便飞起来,重重砸在赑屃龟背上,赑屃的四肢顿时陷入泥土三尺。全身的力气都用来背背上千万斤重的墓碑,连走动的力气也无了。
滕逍飞身下了龟背,将赑屃脖颈下的逆鳞揭下,痛的赑屃又是长啸一声,滕逍毫不留情,径直用秘法将赑屃神魂锁在他身体里,好让他的神魂永生永世都不能逃脱肉身。
昔时的荒草野地,此时已突起一座坟冢,坟前一座数丈高的龙首大龟,壳上一玄碑。以赑屃为中心,一个用妖兽鲜血画的大阵蔓延成圆,深红血液刻画的天文晦涩艰僻,且承接天地灵气,丝丝缕缕将赑屃肉身困在阵中央。
赑屃与祖龙肖似的眼睛中,恐惧、激愤各种复杂情绪交替变幻,似乎有些认识到自己将要被困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了。
“杀掉太便宜你了,赑屃。”滕逍怀中抱着一只受伤的小麒,手中运起法力为他疗伤,“这是你该赎的罪过。”小麒口中嘤嘤呜呜附和。
驾起缱绻白云带着生还的四名小麒麟飞上云头,朝玄麒宫行去。
玄麒宫内,祖麒正在大发雷霆,滕逍看周山山半腰乌压压的黑云就知道,祖麒百多年来头一回这么气怒。宫中一片庄肃,来去众人个个脸上凝着一从黑云,随时都要有炸雷爆开似的。
滕逍表情也不好看,入了宫内将带回来的小麒麟安置好进入玄麒殿时,果然祖麒一脸煞气,宫里有些名号的都聚在殿里,顿感不妙起来。
果然,祖麒召集众属下,说的是反击龙、凤、赑屃等族之事,族人聚都拍手踊跃请战,只有中央跪着的云果和白泽阻拦说不妥。云果身上还带着重伤,言辞恳切地说此事有异,白泽脸上是少有的郑重。
滕逍缓缓呼出一口气,趁都没注意他的时候退出殿外,略粗鲁地抹了把脸,给祖麒传音一句让他来后殿商量要事,便拔腿走了。
玄麒宫,尤其是祖麒,别看他平时都是一副冷模样,其实最是护短,这次出去历练的小麒麟死伤过半,他不气才怪了。加上麒麟一族子嗣稀少,少一个都是大事,这次就算为了平息族人怒火,祖麒也要有所作为。
但,这件事并非简单的小冲突而已,滕逍觉得他们深陷在这个阴谋的迷雾里,而这层迷雾浅薄的一挥即散。龙宫——凤宫——玄麒宫——魔祖罗睺——东启龙凤劫——天道:龙凤麒之争,罗睺的搅局;他不确定的是,鸿钧,这个传说中的道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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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逍晃悠悠走到祖麒平日常待的静室时,祖麒已经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了,便随意扯了个蒲团撩袍坐在祖麒对面。
“祖麒,我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贸然反击,会不会太草率了?”
祖麒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你是来劝我不要发兵的?”
滕逍微微点头,“是。”
祖麒讽笑起来,“我玄麒宫子孙被人暗害四十七名之多,其中还有青叶的孩儿,有我族人的子孙。身为族长我不能保护他们,现在我要为他们报仇,你说我草率?”
滕逍微微偏头,“人死不能复生,你身为兽王,一言一行皆是表率,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能左右你族人的生死。这次你只是失去四十七名族人,发兵戈之后呢,又要死多少人?祖麒,你迫不及待让麒麟一族族灭吗?”
“此仇不得不报。”祖麒手握成拳,“我意已决。”
滕逍道,“你不明白你到底要面临什么!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祖麒轻笑,“我会死?会同祖凤祖龙自相残杀致死?”
滕逍瞳孔一缩,脸拉的老长。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只劝祖麒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却不知原来祖麒早从他言语里猜出端倪来了。
“你既然知道,就更该小心为上。”
他难道小心的还不够!祖麒心下激愤起来。他玄麒宫向来仁善,从不轻犯他族,对龙凤二族的挑衅一直少有理会。但现在有人将他玄麒宫当软骨头,不把他祖麒放在眼里,若此次还姑息不理,今后玄麒宫如何在洪荒立足?兽王已然名不副实,今后又怎样统领洪荒兽类!
“够了!”祖麒吼声如雷,“本座不是缩头乌龟!”
滕逍道,“不要惩莽夫意气,我只是让你三思而行,没说要善了此事。你这么莽撞,会出大事的。”
“那岂非正合你意?”祖麒忍了忍,睁眼,使劲握住滕逍胳臂,“我身陨神消,你合身成圣自在逍遥,不好么?”他原本墨色的一双眼睛,如今竟露出些许的血色,衬得平素淡而沉稳的面目竟可怕狰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