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两个都没敢回答,反倒是韩世谦自己笑笑,说道:“他也不知现在如何了,那时候他才十来岁的年纪,活泼着呢。”
杨中元听了师父这句话,突然发现,顾寒亭跟韩世谦的气质特别像。
都是那样出尘,那般淡然。
“师父,他现在是衢州有名的儒商了,我们昨日见他,看起来是个相当稳重儒雅的长辈。”做商人简单,做大商人难,做成人人称赞的儒商更是难上加难。能被人称一声儒商,实属不易。
韩世谦却直摇头:“那时候我跟父亲去帝京,他也被他父亲带着,还是个少年人。老是跟在我后面叫哥哥,想在想来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
程维哲顿了顿,道:“那师父明日是去还是……?”
“去吧,也算是早年故交,既然咱们来了衢州,还是要见上一见的。况且,将来都吃这碗饭,怎么也要把话先说开。”
韩世谦说完,便很快换了话题,程维哲跟杨中元知他想起往事,心中肯定颇有些纷乱,便简单讲了几句,自回了主屋休息去了。
韩世谦笑着送他们出了院门,回来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品茶。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要喝茶的,仿佛只有那悠然的香气,能抚平心里的难过。
倒是周泉旭安顿好徐小天,过来瞅他,见他这个样子,便知他又思绪翻涌:“那么多年的事情了,你就不要总是日思夜想。”
韩世谦笑笑,随手倒了杯热水给他:“泉旭,你说我当年是不是太傻了?人家明显是在骗我,可我却一厢情愿认为我们是最合适的人,结果到头来家破人亡,我对不起韩家的列祖列宗啊。”
周泉旭见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撑不住,话语里也满满都是苦涩,心里突然如针扎一般疼。
在他看来,韩世谦简直如天之骄子一般,他是个很出色的人,生得好,也长得好。可他年轻时顺遂,到头来却经历这样的磨难,如果是他碰到这样的惨事,恐怕自己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
可他却撑了下来。
能这样,已经实属难得。
“世谦,我没读过几年书,但自问看人还是准的。有些人,就算你再精明,也防不住他们包藏祸心,就算你拆穿一次,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夺取你的一切,无论怎样都要办到。他如果一心要谋划你们家的一切,那你怎么防范,也都逃不出他们狠毒的心肠。这事情不怪你,只是对手太过阴狠了。”
周泉旭安慰道。
他一向心直口快,也不太会说话,能说出这一番话来着实不易。
韩世谦安静听着他的话,最终叹了一口气:“谢谢你。”
周泉旭见他目光深邃,沉淀了所有岁月与风霜的面容那样睿智,也那样沧桑。
那声谢谢你,大抵是对能为他这样着想的周泉旭,最好的回答。
“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周泉旭起身,把他手边的茶壶端走,“大夜里的,少喝点茶。行了,不要多想了,早点睡吧,明个还要忙。”
他倒是很果断,韩世谦伸向茶壶的手顿了顿,最终垂了下来,好半天才低笑出声:“恩,你也早些休息。”
两位老人家到底说了什么程维哲跟杨中元自是不知的,他们两个一起甜甜蜜蜜泡了澡,晚上早早便歇了下来。
第二日,等到程维哲跟杨中元到铺子里的时候,早食已经结束了。
小二们已经麻利地打扫干净了大堂,正在三三两两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等待中午的忙碌。杨中元笑眯眯同他们问了好,径直去了后厨,程维哲则去清点早晨的账目。
出乎杨中元的预料,原本没表示要过来的赵凌风也在后厨忙活。
“赵师傅,您今个来得可真早。”杨中元笑着同学徒们打过招呼,才问。
赵凌风沉默地把中午可能会用到的食材挑拣出来,递给跟在他身后的小学徒,好半天才回答:“哦,睡不着。”
杨中元觉得问他实在是自己抽风,果断转身去问余镇:“余师傅,早上可还忙?”
余镇也在清点刚送来的食材,听了笑着说:“恩,我平素也擅长做包子饺子,锅里还留了两个,您跟程老板要不要尝尝?”
他说的有些小心翼翼,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比前日那份腼腆要好得多,杨中元发现,只要有赵凌风在,余镇就会显得镇定许多。
果然两小无猜最是亲密,相互熟悉的两个人一起工作,才会越发开心与顺利。
杨中元早上确实吃饱了,但闻到梅菜卤肉包的味道,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余镇的手艺他相当喜欢,当即便从锅中拿出一个,也顾不得烫,掰开白乎乎的面皮便塞进口中。
顿时梅菜独有的甜咸味道充斥口中,肉卤得很到位,七分瘦三分肥,不腻不干,恰到好处。面皮也相当软,多嚼几口,面的麦香里面还夹着甜味,实在是相当宜人。
“唔,好吃!”杨中元一口包子都吃完,才终于感叹一句。
能被他这样称赞一句,余镇立马又红了脸,想了半天都没回答上来,倒是现站在他身边的赵凌风淡淡吐出一句:“谢谢!”
杨中元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三两口吞下包子,又抓了另一个出了后厨。
程维哲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伸手招呼他到身旁来:“怎么样?早上可还忙的过来吗?余师傅有没有说些什么?”
杨中元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把包子递到他唇边:“尝尝,余师傅做的梅菜卤肉包,味道真不错。”
程维哲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就知道他心中定然很喜欢,于是凑过去咬了一小口,随后道:“是挺好吃的,我早上吃多了,你吃吧。”
他不吃,杨中元也不跟他客气,于是很快又是一个包子下肚,然后满足拍拍肚皮:“这才叫舒服。”
程维哲用手怕给他仔细擦干净手,关心道:“你今日上午吃的太多了些,以后悠着点,别撑到自己。”
“我知道了知道了,多大人了,老爱管我。”杨中元年撇撇嘴,却乖乖给他擦手。
程维哲无奈叹口气,拿着账本在他眼前晃了晃:“以后我们就算不做早餐,专门给悦安供早食也挺好的,把食单提前一日给他们,第二日早上只要把定好的做出来便成,省下的人手时间,不如卖包子点心,这个整天都能卖,也不用收拾桌椅,多省事!”
杨中元点头笑道:“那每日早上便轻松不少,等看看悦安那边的意思我们再定,如果能成,到时候专门找两个小学徒包馅料,边包边卖,也能打出招牌来。”
“确实,铺子里小学徒能干许多事,大厨们只要调味便是了,我倒没想到余师傅还有这一手,到时候我们可以推出更多口味的包子,客人们也愿意多尝几样。”程维哲道。
说起以后的计划,两个人瞬间便兴奋起来,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飞快聊个没完。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二模样的青年从大门走进来,见小二正巧都在门口,便客气问道:“我是隔壁悦安客栈的管事,不知可否见见你们杨老板和程老板?”
程维哲跟杨中元两个正好在大厅,听见他的话不由眼睛一亮,随即相视一笑,一起走上前去:“我们便是,不知这位管事有何事?”
那管事见他们这样客气,忙摆摆手:“两位老板折煞小的了,我姓王,二位叫我小王便是了。是这样的,我家的掌柜同两位有事相商,不知可否请二位过去吃杯茶?”
悦安是百年老店,是整个大梁最大的客栈,几乎沙罗河沿岸的大郡府都有悦安的身影。能年纪轻轻在衢州的宝珠街分店做到管事,那青年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程维哲他们两个态度好,他便更是恭敬,话里话外都不落把柄,是个挺会做事的人。
杨中元看看外面天色,见还未到饭时,便拽了拽程维哲的衣摆:“实在是不好意思,眼看快到我们铺子忙碌的时候,不若这样,明日一早我们再过去拜访,就是不知到时候掌柜跟管事都有没有空。”
那年轻管事听到他们愿意过去,这才松了口气:“明日便明日,掌柜的说了,您二位无论什么时候去,他都有空的。那小的这就回去禀报了,二位忙,明日见。”
他们一开始想要跟悦安做生意,找了几次都被拒绝,杨中元虽然清楚像悦安这样的百年大店自然要稳妥一些,可还是心里不太舒服。
现在悦安看他们生意好了,客人也多,反过来来找他们,当然不能说去就去。总要摆摆架子,抻那么一两次,生意才能谈得下去。
否则就算他们做了,恐怕也没多少利润能拿。
不赚钱的事情,刚开张的时候可以做,现在却不能了。
就算为了以后的茶饼,他们也要把姿态摆出来,新开张的铺子怎么地?手艺好有实力,照样可以飞快发展起来,不是吗?
程维哲看着杨中元得意的笑脸,心里顿时犹如爬过蚂蚁,麻痒难耐。
他们的铺子能有今天,他虽然也日日跟着忙碌,但心里却知道,如果没有杨中元的手艺和辛苦,他们这间刚开的铺子,不会能有今天。
“小元,你的手艺是最好的,悦安今日后悔了,以后我们要叫更多人后悔。”程维哲如是说。
第124章:经年
跟悦安客栈的生意,经过两个时辰之后终于谈好了。
福满楼的粥品与餐点都是一流,与他们合作,悦安客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仅在梅雨季节和寒冬雪季不会减少客人,说不定还能保持平时的水准。
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他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并且,悦安客栈的帮厨也相应减少了几人,最后只剩下一个二厨与一个小学徒,每个月也少了不少的费用。
对方态度很强硬,这次又是他们反过来要求合作,所以悦安客栈态度还算温和,对于福满楼提出的要求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最终定下福满楼专门给悦安客栈送早餐,每季更换一次餐点食单过去,第二日早上也都由这边做好送过去,而中午跟晚上也都相应加了不同菜谱的简单套餐,一荤一素一个小菜,再加一碗小火慢炖的瓦罐汤,从下单到吃饭不用多走一步,全都由小二送到门口,五钱银子的价格是相当不错的。
悦安客栈别看在宝珠街上的铺面不大,可房间却里里外外隔了许多,并且送过去的餐盘都会有悦安客栈的小二收拾好晚上送回来,他们基本上不费什么事,却能变相给自己打口碑。
这样双赢的事情,两方谈到最后都很满意。悦安客栈的掌柜一开始其实还想要每单抽些利,可杨中元这一次却意外嘴皮子厉害,把做了十几年生意的老油条也说的哑口无言,最后只得同意互不干涉。
杨中元回来以后十分得意,又说:“明个还得再招个二厨跟小学徒,要不然后厨都要忙不过来了。”
程维哲心知悦安客栈的掌柜其实也并不是多想跟他们闹得不愉快,但见杨中元高兴得满脸红光,便不由自主吞下口中的话,笑道:“是,还得专门请个书铺给咱们做食单。”
一开始他们没想着能做成生意,却也知道有备无患,便把食单提前写了几份出来,到头来真的派上了大用场。那个时候他们是手抄,一家人,除了写字不太好看的周泉旭,是都跟着写了一整天的。
不过现在既然要长期合作,那食单就得弄得正经一点了。
大梁并不限制百姓平时读书看本,所以一般的书铺都能做印刷,只要提前向户政所提交一份申请,通过了便成。
他们这是做生意用的简单菜谱,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杨中元手里还有那张顶大用的路引,所以两个人倒没在这个上面多费精神,又去谈大厨的事情了。
经过全楼上下的不懈努力,现在福满楼的生意自然好上许多。一楼大厅每每都能坐满,而二楼的雅间就算比下面多了食费底线,也每日都早早便能订出去。
不为别的,就单独冲着小二的服务,也值得上雅间享受一把。小山的泡茶手法是韩师父特地教了两天的,自然水平不错,就算现在加了一个小二陪他一起看顾二楼,却只有他一个人专门管上茶。大梁人嗜茶,所以程维哲他们这样一安排,却让雅间生意顿时好起来,连带着好几日都要再翻一次台。毕竟,小二态度恭敬有礼,人还是分机灵,环境是真的不错。
每次杨中元能听到有人夸他们雅间的布置,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那是自然的,他跟师父的眼光,怎么可能不好呢?
本来生意就挺好的,现在又加了悦安客栈的生意,后厨的压力自然可想而知。两位大厨还好,倒是三个小学徒每天累得眼圈发黑,他们不仅要把食材处理好,还要切菜配菜,等到饭点过去,洗碗刷锅打扫重厨房活计还是他们做,不累那是假的。
可老板给的银子却当真不低,福满楼招人又特别谨慎,人品不好的轻易不会雇佣,他们几个自己心里清楚,也都是很稳重的人,自然也就想着咬牙挺过去。
他们想的什么杨中元自然不知道,却跟程维哲一样对铺子里的人手发愁。
可着急是没用的,他们心里也清楚,想要把食楼好好开下去,里面的人必然不能出一点问题。一旦有一个小二态度不好,那势必会让客人不高兴,对于他们来讲,福满楼从开张到现在虽然只得二十余天,却是他们全楼上下一起辛苦努力出来的。不能让任何人毁了他们的心血。
程维哲看杨中元是真的急了,想想便说:“不如,去请了人牙李吧。”
人牙李便是帮他们找铺子的人牙,他在衢州人脉很广,什么样的人都认得,手里自然也有一批等着签主家的穷困少年人。但他们家里买个下人回去倒还好,放到铺子里却不太合适了。
传出去,也着实不太好听。
开门做生意,名声最是重要。
杨中元犹豫片刻,还是道:“算了,我们是开食楼的,买下人做小二,真的不合适。”
程维哲拉住他的手,环着他靠坐在床上,反正这里是后厢,没人能看到。
“我们找他帮着留意一下,他人脉广,能帮着找个二厨也行啊。再一个,如果是做小学徒,那其实是没所谓的。”
他这样说,倒也在理。
在外面工作的小二虽然不合适,但其实许多食楼的学徒都是买来的家仆。
这些人从小就在食楼的后厨干活,学的是地地道道的自家手艺,卖身契攥在手里,自然不怕他们翅膀硬了飞走。
杨中元迟疑片刻,最后终于点头同意了下来。
如果真能找到,以后看人老实听话,把卖身契还回去也未尝不可。
两人这样把事情一说,心里也渐渐安稳下来,程维哲是个挺有主意的人,杨中元也相当聪明,两个人总能聊到一起,倒是能配合得很好。
等到中午忙完了,刚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那辆熟悉的马车便又停在了福满楼门前。
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心里诧异的同时,却一起走上前去迎接。
看来,这位顾寒亭顾老板,是真的对师父很上心啊。
顾寒亭下了马车,站在原地冲他们微笑,阳光下,身上的织锦长衫精致华丽,衬得他眉目如画,明明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却看上去那么年轻精神。这件衣裳,把他衬托得越发卓尔不凡。
程维哲刚想迎上去,却听杨中元在他背后小声嘀咕:“不是说顾老板平时相当朴实低调,怎么看上去并不像啊?”
他声音不大,仿佛只是耳语一般,只叫程维哲听了个清楚。
程维哲觉得好笑,可又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中一动,面上不由更是恭敬。
虽然师父也说顾寒亭不是个坏人,但二十年过去,谁知他到底会不会变?人心最是善变,他们还是小心一些得好。
“顾老板,您来得真早,不知用过饭没有?厨房塘火还没熄,不如您跟我们一道用饭?”程维哲客客气气把人请进铺子,直接往三楼阁楼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