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可以放心在此休养,天一真人说,师父是殿上贵宾。”
三黄说完了。
为师狐疑地睁开眼睛,看向三黄。
“毒性扩散得太快,圣手先生又中了玄阴功,救治不及时,二师兄已经……过世了。”
什么?
空气中流动的寂静,好像渐渐变成嗡鸣,细小而单一的声音填满脑海,为师很想重听一次,三黄,你说什么?
“师父,请节哀。”三黄的目光移向别处,他在说谎。
三黄,你在说谎,为师现在嗓子哑了,没办法立刻戳破你简陋的表演,不代表为师就相信你了。
“师父,我先出去了。”三黄垂下眼睛,站起身,走了。
等一下,你还没说你到底是不是说谎!
二蛋死了?怎么可能!谁都有可能死就他不可能!
当时明明把毒都吸出来了,连白也在那里,圣手也在那里,武林盟摩罗教四海帮那么多人,怎么可能看着二蛋死!
反正为师不信,为师就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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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黄这么老实的人,应该不会骗人吧。
他也不可能为了二蛋骗为师啊。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
胡思乱想没有用,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就算二蛋的棺材停到为师面前,为师都要把他拖出来扒光了检查一番。
对为师这样的老妖怪来说,一条命没了就没了,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个好人家,过舒服日子。可是对普通人来说,只有一条命,命比什么都重要,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也是为师要跑的原因。
为师这些日子,终于想明白了。
二蛋会为了为师命都不要,这种人情债太可怕,为师还不起。
连白则是一靠近,就沦陷,就出不来。
俩人加一起,估计能让为师郁闷个几十年的。
如果和他们中谁过一辈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为师想明白了,二蛋却死了。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二蛋死了,那这债岂不是永远还不清?
不行,为师必须去找二蛋,必须确定他活得活蹦乱跳,然后把三黄逐出师门。
对,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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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师父还不能下床。”
在三黄的百般阻拦下,为师发现,离开这间屋子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虽然中间也会有几个天玄殿的道士来看望为师,不过,为师跟他们不熟,没法说话,他们又看不懂为师丰富而跳脱的眼神,真是孤立无援啊。
大约又躺了半个月,为师能发出点声音了。
“我要去摩崖山。”为师瞪着三黄,口齿不清却十分坚定地说。
三黄忧心忡忡地望着为师,甚至还大不敬地伸手摸了摸为师的头发,悲伤地说:“师父,二师兄已经过世了。”
“我要去摩崖山。”
“师父……”
三黄是不敢违抗为师的命令的。
他花了三天时间造出轮椅,半天时间打点行李,向天一真人告辞,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日子,推着为师下了山。
临走前,天一真人拉着为师的手说,欢迎再来。
下山之后,三黄推着为师来到一座小镇上,雇了匹马,为师虽然讨厌骑动物,此刻却恨不得骑条飞龙飞到摩崖山。
三黄执辔,把为师圈在怀里,这个姿势比较安全,只是对为师来说,有点掉价。
不过,非常时期,面子什么的都不重要。
“快点!”为师哑着嗓子命令道。
……
马上颠簸了三天,为师肚子里的酸水都快吐光了。
总算赶到摩崖山。
赶到山前,一种凉凉的畏惧感渗入后背,为师忽然不敢上前。
“师父……”三黄低声唤了一声,温热有力的小臂伸过来,环住为师的腰。
天色未明,黎明前的风带着一股幽凉的气息,拂过脸畔,为师仰起头,高耸入云的摩崖山宛如一座黑色巨人,望不到顶……曾经,二蛋就在这座山顶,一身黑色勾金丝的教主长袍,肆意张扬地笑着接受四使五行的朝拜。
为师至今还记的,二蛋坐上雕花龙牙纹的摩罗教教主宝座之后,微微侧脸,得意地笑瞥过来的模样。
这么强悍的人,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为什么要替为师挡那一下呢?
“师父,我们上去吧。”三黄的手臂收紧,为师不由自主倾向他,几乎是贴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衣服,可以感觉到成年男子火热而坚硬的躯体。
为师闭上眼睛,定了定神,三黄淡定的表现,不像是骗人,那么,二蛋是真的……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心好像被掏空了一样。
“嗯。”为师无力地挂在三黄身上,他展开轻功,带为师上了山,黝黑的林木从石阶两边飞速划过,想到上次上山的景象,还是二蛋带着为师,他的纯阴内力改造了他的体质,虽然身材健硕完美,摸起来却是凉凉的,就算在动情的时候,也是又凉又滑,除了那里,那里是炙热滚烫地插在为师身体里,每一丝犹豫心防都在毫不留情的撞击中溃散。
为师越想越难受,胃里一阵恶心,手紧紧抓住三黄的衣服,克制住呕吐的欲望。
“要不要休息一下?”三黄低下头来,憨厚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关切。
“不用。”为师深吸了一口气,“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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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中的摩罗堂仿佛一座神圣的寺庙。
幽黑的匾额、古怪的画栋隐藏在阴影中,西域风格的轮廓在铂金色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简明大气。
然而,门首两盏白纸糊的灯笼刺入眼帘,为师不由抓紧了三黄的衣服,两腿一软,差点坐倒。
阴凉的晨风中,白纱轻扬,肃穆而悲伤的气氛,如同一座冷硬深重的磐石,无法打破,难以负担,沉沉地压在心头,令人难以呼吸。
“师父,看过了,我们走吧。”三黄的声音低沉中蕴着几分不忍。
“不,进去。”
……
灵堂前的摩罗教弟子看到为师,并没有上来阻拦。
为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老头,由人扶着,来看自己养育多年却英年早逝的儿子,他的好处一一流过心头,不相信那么一条活蹦乱跳的大男孩就能这么没了。
乌黑的棺木停在堂中,四面白纱幽幽垂落,没有一丝风,偶尔有走动的声音。
为师一抬头,看到空荡荡的教主宝座……
“师父。”三黄握紧了为师的手腕。
“叫他们开棺……”为师轻声命令。
“师父。”三黄这一声唤又急又促,似乎在责备为师,为什么要打扰死人呢?
“为师的命令,都不听了么?”
三黄垂下头,低声说:“师父先去一边坐坐。”
也好,这种事,商量起来也挺麻烦,为师的腿没力气,站不久,坐着等也好。
他们不同意的话,就叫宿羽来见为师,反正为师这次一定要见到二蛋,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三黄安顿好为师,起身去上首垂帘后与人交涉。
为师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棺木,想着二蛋那么长手长脚的人,怎么能蜷在这么个小空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想着想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滚,不由自主弓起身子,一阵猛吐。
旁边的兄弟站起来走了。
连日颠簸好像把身体搞坏了,连坐着都难受,从头到脚都难受,如果二蛋死了,为师干脆也自杀算了,这趟活得真恶心。
恍惚中听到争执声,斥骂声,逐渐演变成拳脚打斗声,为师皱眉,这三黄怎么还跟人打起来了,不是叫他叫宿羽来么。
“你们不同意,我、我就自己开棺!我是单双的师弟,我有资格知道他到底死没死!”三黄笨拙地边打边辩。
“我们教主连师父都没有,哪儿来的师弟!——把他轰出去!”
为师扶着凳子站起身,往那边张望,只见三黄且战且退,从帘子里打到帘子外,摩罗教四护法护着一个小姑娘走了出来,这小姑娘身上穿着教主长袍,一张小脸左右张望,似乎在找人。
为师知道,三黄想把这些人的矛头都揽到自己身上,不给为师添麻烦,可是,这麻烦本来就是为师惹起的,为师怎么可能不出面。
“是我要开棺。”
“我就是单双的师父。”
其实,到了这一步,为师差不多也相信了。
看到丙儿穿着教主长袍,为师明白了,二蛋是真傻,是真把为师的胡搅蛮缠当成医嘱谨遵。
丙儿稚气的小脸上带着阴沉的表情:“云儿,若不是你,教主也不会死。”
利剑一般戳透心脏,为师攥紧衣角,告诉自己不要和一小姑娘一般见识,可是她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为了救为师,二蛋也不会死。
摩罗教的弟子们面目阴沉地站起来,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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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你留下来,跪在这里给教主赎罪,我们便不为难你。”丙儿冷声道。
“休想!”三黄愤怒,“想留我师父,先问过我的拳头!”
“三黄,你退下。”为师轻轻推了一下三黄,转向丙儿,“跪多久?”
“师父!”三黄声音中的沉稳被什么东西打破,音调不可抑制的扬起,似乎在责备,又像是心疼。
为师拍了拍他的手臂,摇摇头。
“看你一副病鬼样子,就少跪几天吧,”丙儿扬扬下巴,“七七四十九减个零头,四十天,如何?”
如果下跪就能赎罪,那为师愿意跪到死,可是跪到死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干嘛,看你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不愿意就滚吧。”丙儿斥道,“送客!”
摩罗教众再次围上来,把为师和三黄挤住,三黄护住为师,招不住他们人多势众,一会儿就退到门口。
为师从恍惚中回神,发现乌木棺材淹没在攒动的人群后面,这是要赶人么?
“等一下。”
为师说完,后退一步,两腿一弯,膝盖撞在黑石地面上。
“师父!”三黄慌忙来拉为师。
“不要动我。”为师甩开他。
“师父,你别犯傻了,我们走,我们走!”三黄也急了,非要拽为师起来。
“再动一下,逐出师门。”为师冷冷地说。
三黄终于无奈松手,叹了口气,跪在为师身侧。
“你干嘛?”为师讶异。
“我陪你。”三黄目不斜视,望着前面,黑乎乎的脸皮上却透出一层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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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师父?”
三黄的声音忽远忽近,为师被他叫得不耐烦,睁开眼睛,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师父,这会儿人少,我们可以开棺了。”三黄低声道。
三黄热乎乎的大手贴在为师背后,浑厚的内力不断涌入,这么撑了一天,他看起来也挺累。
“嗯。”为师狠劲拧了自己一下。
“师父……有没有觉得肚子难受?”三黄关心了一句。
“有点犯恶心。”为师照实回答。
“等会儿可能还要折腾一阵,师父再撑一下,马上就过去了。”三黄道,声音里有几分隐忍的挣扎。
“嗯。”为师没有多想,看看灵堂中剩下的几个守卫都有些犯迷糊,低声道“动手。”
三黄一把夹起为师,飞身而起,“嘭”地一掌击在棺盖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护法从旁跃起,齐齐击出一掌,“轰”地合上棺盖。
不过,为师已经看到了。
棺材里面压根没有人。
麻痹的,敢骗为师!二蛋,你长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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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黄带着为师狂奔下山,后面追兵喧嚷,火把通明,为师扒在三黄肩头,心脏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喉咙,喜怒交加,不知是何感受,只觉得浑身的精神气儿都回来了,脑袋被血冲得一阵阵发晕,眼睛却很亮,好像瞳孔后面贴着一层清凉的薄片儿一般。
这么舒坦了一会儿,忽然下腹绞了起来,本来只是胃难受,不知道怎么转下边去了,大概五脏六腑都互相牵连,一个不舒服了就折腾紧挨着的另一个。
这疼痛来得太猛,为师一个没忍住,张嘴咬在三黄肩膀上。
“师父!你……”三黄抱紧为师,想问什么,却没问出口。
为师这才觉得他态度奇怪了。
明明很想关心为师,却总是欲言又止,一副忍耐的样子。
眼神儿老往为师肚子上瞟,那里头隐隐的挣扎和怨愤,好像是刚下了巴豆之类的玩意儿在等成果一样。
起初为师只是心焦二蛋的死活,没顾得上仔细琢磨三黄。
这会儿一琢磨,顿时凉了半截。
但是,没理由啊,三黄对为师的忠心,那绝对不是假作出来的。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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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再忍忍,我们出了摩罗教的地盘就安全了。”
“嗯……”
“师父,前面有个镇子。”
“……找个地方歇……”
“师父,这匹马脚力好,日行千里,我们从这儿一路赶到京城去找大师兄吧!”
“……你妈……”
“既然师父也同意,那我们现在就上路!”
“逼……”
腹部一阵阵绞痛,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软趴趴地任凭三黄摆布,为师被他“温柔”地抱上马,“温柔”地环在怀中,然后这匹马猛地一颠,为师的肚子差点给顶破了,一波比一波强烈的疼痛撕扯着腹腔深处,这不能不让人产生可怕的幻想,在医疗条件十分扯淡的古代,腹痛痛死也是一种常见的死亡原因,而它通常是由一些小问题引起的,比如水土不服、食物中毒、阑尾炎或者大姨妈。
通过性别排除掉最后一条,通过位置排除掉倒数第二条,诱发腹痛的原因,多半就是水土不服和食物中毒这两个里面哪个了,无论是哪个,最后都会把症状导向尴尬的腹泻,杜甫就是这样死的!
难道为师风光一世(?),竟然要因为这种难以启齿的原因挂掉?若干年后徒子徒孙说起来,一个个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互相交换着你懂得的眼神,这种待遇,简直无法容忍,无法容忍!
三黄,快停下!立刻!马上!给为师停下!
然而为师愤怒的捶打,在三黄那里,没有引起任何反应,甚至连衣服褶子都没有变化……是的,为师没力气,喊不出,可是,作为为师最最忠犬的徒弟,粗中有细的三黄,怎能不自主自觉地发现为师眼眸中深藏的抗拒与挣扎?!
你再这样,为师要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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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了醒,醒了晕。为师终于在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了熟悉的房梁,为师简直要哭出来了,可惜嗓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师恍惚记得,上一次晕过去之前,三黄一边哭一边跟为师说对不起,这三个徒弟里就三黄最爱哭了,别看他长得最壮最爷们,却有两颗发达的泪腺。
为师摸索着想要起来,看看周围什么情况,就这个房梁的华丽程度而言,似乎是个天字间?不不,也许是什么王府?
就在这时,大门“嘭”地一声弹开,有人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哼,是三黄。
紧接着,有人大步走向这边,一边得意地笑:“师父跑得不是很开心吗?现在怎么又想投奔连白那个伪君子?哈哈,还是到本教主怀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