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让我睡了,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再让我好好看看你……呃……”他疼得偏过头叫出声来,“再昏睡过去你就叫醒我好吗,像在家叫我起床吃早餐一样……”
江言摸着他那疼出汗的脸,曾经桃红的嘴唇已经变得和床单一样惨白,看着他扭曲地咬着嘴唇,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别说了……歇着,实在不行就睡着吧,我不会离开。”
“对不起,最终还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我舍不得……”
“弈桓,”她吸了吸鼻子说到,“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不管……”
“啊……”又一次剧痛袭来,他的双手抓紧床单,又扣紧床的护栏,轻微地扭曲着身体,“疼!啊……小言,下辈子你变成我,我变成你,让我好好爱你,好好弥补你……嗯……我好疼……”他松了手开始抓着胸口,江言护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他。
江言握住他的手无助地流下眼泪,这一次她真的是山穷水尽了,无论想什么办法都减轻不了他的疼痛,“弈桓,如果你愿意……”停了停,内心挣扎了一下,“我们可以停止治疗,不用经历这些痛苦……弈桓,我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好难受,我心疼……我可以的,我可以接受,只要你能走的轻松一些,我可以接受,只要别再这么疼了,别再这么疼了……”江言此时已经泣不成声,看见弈桓控制不住扭曲的面容,她彻底崩溃了。
“不……”他咬着牙挤出话来,“我不会主动离开你,让我再看看你,直到我已无法再抗拒死神……还有,记住我现在的样子,绝不向命运屈服,尽管无力反抗它,即使要死了,也不要跪下来……你要记住,我不在了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不管有多么想我,也要好好地活着,活给命运看……呃……越是要看咱们生死殊途伤心欲绝样子,咱们就越要活的开开心心,笑给它看,决不让它得逞……你一直很坚强的对吗?你会做到的对吗?”说完他已经迷迷糊糊,眼睛睁不开,皱着眉头侧身缩在病床上。
一直到当天午夜弈桓都还没再醒过来,他的状况越来越差,第二天一早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除了固定时间的探视,江言不能再进入病房,其余时间她就呆呆地站在窗户出注视着他在睡梦中扭曲的痛苦的脸,谁也不知道她的思绪飞到了哪里,也不忍打扰她。好久没认真地梳洗,头发枯燥凌乱,随意地扎在脑后,深深地黑眼圈也没让她想要闭上眼休息一下,偶尔在洗手间抬起头来,看着镜中那张略显枯黄的脸,瘦削的下巴,毫无血色的嘴唇,都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自己到底哪一步哪件事做错了,以至于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梦蝶和齐宋一有时间就会赶过来,照顾她吃点东西,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赵医生和江序在病情恶化后来了北京,弈杉要照顾小孩儿和邵妈妈,留在家里。征得医生同意后,他们把弈桓接回了襄樊,还是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市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这里有赵医生的同事,江言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弈桓待在一起,都知道这对她没什么好处,但到了这一步,也只得由着她,不忍拒绝她的哀求。
江言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穿着防护服,握着弈桓的手,和他说着话,不管他听不听得到,是醒着还是昏迷着。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护士过来查看他的状况,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每次转身离开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触摸他温热的身体。
“也许从那天晚上你安慰我开始,我就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了,在我最失落,最无助的时候,在我最失败,最自卑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给我加油打气,从最平凡的我身上寻找那可怜的闪光点。我经历过孤独与彷徨,知道有多恐惧,所以我一直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一直爱你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一面。真庆幸遇见你,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对于我的意义,你就像是我的太阳,我是那株仰着头,围绕着你转动的向日葵,我离不开你,我不知道当黑夜来了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失去你之后我还能怎么办。我爱你,爱的那么深,以至于我已经无法把自己从这片苦海里解救出来。”
“我好想你,想你英语考试时偷瞄我答案的可爱样子,想你穿着球衣在篮球场上的追逐的样子,还想你抱怨食堂饭菜的满脸牢骚样子,好多记忆都是关于你,靠着它们我度过了暗恋你的十几年,然后你出现了,我们相爱,我以为拥有了你,我以为可以不再依靠与你有关的记忆而活,可是突然地,你又要走,丢下我一个人,只留给我更多的回忆。你说过的,悲剧只在电影里,我们只是最平凡的人,我们值得最简单的幸福,可现在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哪里要求的太多了,是不是我太贪心了,错在哪里,我可以改,我愿意舍弃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只要你承诺过的简简单单的幸福就够了,就知足了。”
“你在北京上大学的四年里,我的手机上一直是那里的天气预报,总是在担心你会不会淋着雨,受了凉,关注着那里的一切,因为你在那儿。你知道吗,有一年暑假去北京旅游,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你们学校,那时你已经放假回家了,但是没关系,你待过的地方,我都想要了解。我还专门去看了篮球场,你一定经常在那里打篮球对吗?你的脚也是在那里受伤的对吗?我拍了好多学校的照片,没事就看,想象着你穿梭其中的样子,感觉我离你并不远。”
“从我到‘黑猫’去找你,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我从来没后悔过,相反这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确定,你救赎过我,我再救赎你,这就是命中注定。我信命,但我不认命,所以我现在依然心存希望,我知道你会好起来,继续活蹦乱跳地在我的周围,出不完的鬼点子,说不完的冷笑话……你给过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你,和你一起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珍惜的,我爱你,爱你胜过一切,你也让我知道你也同样爱着我,所以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对吗,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的……”
邵弈桓是在上午去世的,那天天气很好,阴雨多日的天空难得放晴,不知道那里飞来的小鸟肆意地在医院附近不合时宜不分场合地欢叫着。一切来的没任何征兆,江言像往常一样握着他的手,伏在他耳边呢喃着,他躺在那里,很安详,很平静,忽然心电监护仪发出急促的声音,上面显示生命活力的起伏线条消失了,留下一条死气沉沉的平直线。随后护士医生赶过来,江言被请了出去,她站在窗户外面看着里面忙碌的人群,一颗心悬在那里,等待着医生出来宣判,她能预料到些什么,只是不愿意承认,她也知道这种局面,最好还是离开,但她没有,她选择站在外面,站在弈桓身边,看着他最后的样子,亲眼看见他离开的身影。
邵弈桓是和那些信一起下葬的,江言由梦蝶扶着目睹了整个入葬,眼泪流不出来,只是无神地盯着黑沉沉的棺木,直到撒上最后一掊土,就这么断了他和她之间的所有,断了曾经的一切,又一次的,他在她的世界里不辞而别。
墙上还挂着结婚照,洗手间里他的牙刷还没扔掉,好像他会随时回来,衣柜里他的衣服散发着主人的味道,到了晚上,半梦半醒之间,习惯地将手伸向他睡的地方,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突然地惊醒,才发现已经没有他了。
并没有像家里人担忧的那样,江言很好,至少人前人后,她很好。没有哭闹,没有寻短见,只是话少了,笑少了,独自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什么也不拿,什么也不关心,坐在卧室的飘窗那里,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最简单单调的世界她一望就是一天,直到江序或是江父过来叫她出去吃饭。饭到了嘴里也是无味的,什么都无所谓,机械地吃完,然后继续一个人待着,就算有人在身边,不到必要时候她也不会说什么话,仿佛一句话的力气就能让她瘫软在地上。
“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江序坐到她身边愁眉不展的说到。
“我没事,你们别担心,只想一个人待会儿。”
“有个叫斯科特的来了电话,他下午过来。”
“嗯。”
“穿上外套,”拿起一件厚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天气凉了,多注意身体,别让我们担心。”
下午斯科特来到了江言的家,其他人不时会来看她,现在都回去了,只有梦蝶和江母在这里照看着。斯科特放下东西径直来到卧室,看见江言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地蹲在她面前,江母递过来一杯热茶,他接过来后放到江言冰凉的手里。
“我要给你一样东西,弈桓离开英国的时候给我的,让我在他离开人世后给你。”
江言转过头来望着他,接过他放在眼前的信,粉色的,上面是他隽秀的字迹:“江言(收)”右下角画着一棵小小的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因循了他以往的整洁简约大方。
“小言,我的挚爱,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在我还有意识的时候,最想做的事就是给你写一封回信,你为我写了三百七十四封信,我只能用这一封来回你。
少年时的一句话让我就此收获了你,我肯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了,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的不离不弃,在我最穷困潦倒、落魄不堪的日子里还陪在我身边。一路走来,我就是个不懂事的混蛋,只会给你带来解决不完的麻烦,一次次让你心碎,让你焦头烂额,就在我想要和你共度一生,好好照顾你一辈子,再也不让你受任何委屈的时候,这个病找上了我,老天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这么让我带着对你的遗憾离去。
如果不曾被你救赎,在浑浑噩噩中就此终了一生,或许死的时候会毫无感觉,什么也不留下,什么也不带走,不至于像这般不舍,带走对你的思念,留下对你的遗憾。遇见你之后,我重新找到了感觉,再次相信自己是个流动着温暖血液的人,有了爱身边亲人的能力,我找到了曾经的自己,不再迷茫。当你第一次对我说你会永远陪着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时候,我竟然有了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有你在我的身边得时候,感觉很踏实,不再害怕会遇到什么黑暗的东西,因为在你身上我能找到阳光,它会指引着我,温暖着我,给我力量。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喜欢从身后抱住你,将脸埋在你长长的头发里,喜欢在我做饭的时候你过来捣乱,喜欢你睡觉的时候缠着抱住我,还喜欢你轻拍我的头……我爱你,我会用最纯洁的记忆来盛装有关于我们的一切。在我们的关系里,你早已不是孤独的守望者,很早以前你就占据了我的整个心,如果可以,真的很想执子之手与尔偕老,和你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然后看着你先离去,因为我知道,生离死别,留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我知道现在你所面对的一切都很难接受,不要伤心亲爱的,我们爱过,我们美好过,死亡也抹杀不了我们曾经深深地爱过这个事实。我会一直陪着你,在天堂里注视着你,无法陪你走完人间的路,那就让我在另一个地方守护你,就像你曾无所畏惧地守护我一样。
小言,不要让我担心,只有看见你一切安好,我才能放心地离开,你说过,以后都听我的,现在我只有一个心愿未了,就是把我封存在你的记忆里,忘记我的离去,让回忆温暖你受伤的心,尽我未尽的责任。我最爱的小言,答应我,要开心幸福地过好每一天,你一定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对的人,我欠你的承诺会由他来替我完成,你要怀着对爱的虔诚,对生活的热爱,一直等到那个会照顾你一生的人,让我看见你的幸福,让我能够放心地离开。
亲爱的,记住,我爱你,我会永远守护着你!”
眼泪滴在信纸上,洇湿他那熟悉飘逸的字迹,憋了好几天的泪水终于全部流下来了,她仰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任泪水肆意地在脸上横行。光线渐渐暗下来,室外的斑斓灯光照进空洞黑暗的房间,对着空空的房间,她用令人心碎的声音苦苦低诉着“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没有一个人应她,没有一个人回她,只有冰冷的空气围绕在她身边。
第二十一章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江言睁开眼睛,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从梦中醒来,弈桓的信还在手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了,昨夜很晚才睡,一个梦又把过去重演一遍,江言有些吃不消,坐下来喝了杯热可可提提神,稍微梳洗一番后准备回父母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家里还不知道她已经回了襄樊,这样也好,她不希望大动干戈,简单地吃一顿家常便饭就好。
路过广场的时候江言买了一个雯雯最爱吃的蓝莓慕斯蛋糕,到家的时候,江父正在小区底下下象棋,江言叫了他一声他才发现,他连忙起身,激动地接过江言手里的东西,牵着她就往回走。进了家门,雯雯还在学校没回来,江母一见江言,两个眼眶就红了,借口去厨房做饭躲起来小声哭着。江言倒是挺自然的,给江父泡了一壶茶,父女俩坐下来说起话来。家里的布置都还没变,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爸妈都老了很多,是啊,发生了太多变故,任谁不会白头了头。
“还走吗?”江父想想还是问了出口。
“这周日就走,那边比较忙。”她喝了口水说到。
“见不着你哥哥了,你应该提前说一声的,好让江序回来,让他陪陪你。”
“别耽误他工作,我就是回来看看,以后还会回来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江父认真地问到。
“爸,”江言放下杯子,看着父亲说到,“待会儿吃完饭我去看看弈桓的爸妈,晚上我就不住这儿了,你别让妈再给我收拾屋子。”
“哎,好吧。”江父的声音里明显有些失望,不过他没再强求。
一顿家常便饭吃的和和美美,雯雯长高了很多,出落的越发漂亮,嫂子没操什么心,不见老,还是那个样子。吃完饭和家里人唠了会儿家长里短,三点多的时候,江言起身要走,准备去看看弈杉和邵妈妈,嫂子告诉她,以前的房子已经卖了,现在都住在赵医生家里,拿到新地址后,她就走了,交代走的时候会再回来一趟,江父江母一直和她走到小区大门前才分手。
邵妈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好在神志还很清晰,厚重重叠的眼皮包裹着浑浊的眼球,不是要用手绢擦去流出的液体。弈杉和小孩都很好,从弈杉口中得知邵父两年前去世了,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什么遗憾,安详地在睡梦中离开的。江言婉拒了弈杉的盛情挽留,不愿在这里多待,拿回她和弈桓的照片后就离开了,也没有再去父母家,径直回了她和弈桓的家里。
生日的第二天她一个人来到了弈桓的墓前,这里是统一管理的墓地,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江言将带过来的向日葵放在墓碑前,蹲下来擦拭着弈桓的照片,他的笑永远是那么灿烂阳光,干净清澈。来墓地的人很少,周围一片肃静,即使在深秋,这里还是一片碧绿,也不知道种的什么草,让这墓地看着比市区花园还舒坦。她捡走弈桓墓地周围的一些杂物、纸屑,摸着冰冷的泥土,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了他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