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不恸也没想到突然进来个人,顿时也有些愣住了,只能看着那姑娘搁了粥,任由她推着他往床的方向去。
“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以为武功高就万事大全了?现在不好好养伤,不用等到老,你胸口这个窟窿马上就能让你好受。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娘啊?还是有什么毛病要我连带着给你治治?”
萧不恸略有些尴尬,咳嗽两声,就这样被少女按在床上也不敢动作,但少女拿着碗打算要给他喂食的时候他轻声婉拒这种行为。他虽看着模样清秀斯文,但内心却是要强,这样照顾被人照顾实在是无法接受,何况他伤的只是胸口,又不是断了手脚。
狼吞虎咽般吃完他这几月来第一餐像点样子的膳食,再顺带灌下了一大碗苦涩不堪的药剂。萧不恸看着那少女斟酌许久,缓声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不知小姐贵姓芳名,家住何方,萧某来日必会登门报答。”
说完他便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空门之中唯有妙莲、音莲两个是女子,而妙莲病弱,并不常见到,音莲长了萧不恸一辈,也不与他们接触过多。因而萧不恸与女子接触的机会实在不多,因此面对眼前的少女,实在有种无所适从之感。
少女嗤笑道:“贵姓芳名、家住何方?你这是想向本姑娘提亲?别叫我小姐,你一个江湖人文绉绉的作什么。我姓司,在听风写雨楼中行九,你叫我司九就行了。”
萧不恸从善如流:“九姑娘。”
司九道:“有件事我得先澄清,救了你的人可不是我,是我们楼主,他要是没发现你,大概你就只能死在那条巷子里了。不过,你这伤是怎么回事?若是那凶器再进心口一分,你这条小命马上就能交待给阎王爷。像你这样伤在心口上却还能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萧不恸自然不能告诉她他已经死过一次,但他也不愿对着恩人说谎,只隐了大半内容捡了比斗一事说了一番。
司九若有所思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尺度把握得这样好,那人是谁?我倒想向他请教请教。”
萧不恸哭笑不得:“这……我也不知道。”他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我当时刚挑了一个山寨,正回下榻的客栈的路上,便遇着那剑客了。他看我用剑便急匆匆邀我与他比划一番,却是没想到会伤成这样。”
司九挑眉,并不执着,只是杏眼微眯,显然是不信。
“这天底下的武痴,还真是多。”她道:“既然你醒了我也就不留在此处,明天我便走了,你的药我都备好放在楼下掌柜那,每日一副,吃上五六幅也就差不多了。”
“多谢。”
司九道:“不是白救你,我可是等着你报答的。不过看你现在也穷得很,这药钱我就暂时同你结了,但你可是要还。”她眼儿弯弯,阴恻恻地道,“要是你不还,我多的是办法治你。”
然后她话锋一转,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绣袋子,抛到萧不恸怀里:“不过这是我们楼主给你的,你就别还了,他也不缺这个钱。”
“……慷他人之慨?”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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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九如她所言,次日便收拾了行装离开。以她所言,他们楼主三日前便已离开,她留在这处不过是为了照顾伤患——萧不恸,既然现今他也醒了,事情也交代清楚,那么她也是该时候甩手去追随自家楼主了。
萧不恸目送着司九策马离开,一面感慨这姑娘做事风行雷厉的同时心里隐隐又觉得有些古怪。
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顺利得叫他觉得不安。
不是他想怀疑什么,只是他这一路走来的经历……都太过诡怪,以致他不得不如此。
他垂下眼睑,转身正要回客栈,却无端想到一件事。
司九之所以姓司是因为听风写雨楼所有的人都姓司。那么听风写雨楼的楼主,应该也姓司……司什么?
——他应该是知道的。
司、司……
他蓦然呼吸一滞,心跳仿佛慢了一拍。
对了,是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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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恸很快回到客栈,坐在床上,英眉深锁,下意识地又想去摸自己的剑,却又想起自己的剑此时还插在竹岭上的古树上。
俗话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宁可断手断足,绝不裸奔。对于萧不恸而言,他的剑就是他的女人,他也是宁可断手断足,绝不裸奔。
于是他就打点了行装,买了匹稍次的马,又往竹岭去了。
这次他去得倒是快,大莫是两个时辰,便到了竹岭。他在山下把马拴好。就按着记忆慢慢寻上山去。
只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到了那棵树下,却不见他的剑的踪迹。
萧不恸自然是一惊,心下飞速思索着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到底能有谁取走了他的剑。而距离他之前离去,也不过过了六七日的光景罢。
是山野的人家?
他很快把这个可能去掉。他花了几乎全身气力将剑打进树桩之中。山野猎户即使有那个力气,也决计没有那个轻功能触及他的剑。
那应该是江湖中人。
而且是个功夫不错的江湖人。
萧不恸有些丧气。一把好剑对一个剑客的意义弥足珍贵,即使日后找到了他的剑,且不说对方是否愿意归还,他也难以向对方解释他为何失剑。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他根本无从解释。
得出这个结论的萧不恸紧锁着眉,又看了那颗树一会,无可奈何打算打道回府,却在回转身时隐约察觉到一个不道的内息。
他微微眯起眸子,环视一周,缓声道:“何方侠士不如出来一见?藏藏掖掖算得什么?”
对方自然不会轻易如他所愿,将气息更加藏得更加紧实。萧不恸心知这可能就是得了他剑的那个人,更加没有理由放他走。
空门绝学五花八门,而其中就有一门专用以侦察。其名为袖藏乾坤,暗香盈袖。
萧不恸快速盈起一地沙石尘土,用着袖风劈往四围,然后足尖点地,发力踩上巨木,两丈的高度,足够他发现那窥视者身在何方。
萧不恸动作速度很快,在那人不及反应前就落在了那个人面前。只是当他看清那张脸时,毫不掩饰的惊愕便上了脸。
“你——”
对方冷冷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本君如何?”
石三弦依旧如萧不恸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样,他依旧是那个脸色十分苍白,带着一股子戾气却十分英俊的石三弦,看着他的神色淡淡,似乎很陌生。
萧不恸根本没想到还会见到这么个人,或者说他想不到那么快就又见到石三弦。他当即收敛了神情,做出戒备的神情,只是隐约有些别扭。
他抿着唇审视着石三弦,在看见他手中的那柄离鞘的剑时,眼神微变,按捺住心中迭起的浪潮,唇却抿得更紧。石三弦静静看他,把这一切都收在眼底,沉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深浅,只淡淡道:“这是你的剑?”
萧不恸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谨慎地点了点头,藏在袖中的手便暗暗凝起内力,打算假若交涉不通,就立即动手。
他脾气一向温和,向来与人为善,极少有对人横剑相向的时候。但对石三弦,他却不能平静。这不单是冲着他二人之前的恩怨,更因为萧不恸隐隐觉得,他这些时日所遇见的种种,都与这人绝对有着莫大关系。
他不可能心无芥蒂地真的把这人当成初次相见的陌生人看待。
石三弦何等聪明?他一眼就看出萧不恸的不对劲,他手指缓缓摩挲着剑柄,凤眼微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但那到底只是表象。他在暗暗将萧不恸全身看了一遍,视线最终落到他胸口处。萧不恸今日穿了身淡蓝的袍子,这样的颜色自然是衬得他容颜如玉,只是这颜色,是掩不住血色的。石三弦不动声色地看他胸口渐渐蔓开的红,以及那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
他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死而复生,伤口依然不会自行好转,除非此时萧不恸已经真正触及养玉师秘密的内核。但显然,这人还是懵懂。或者说……
——一无所知。
这是石三弦原本就想要得到的结果。只是当他再一次认识到这一点时,心口处依稀还是有些闷痛。
前世他所经历种种,今世通数似水无痕。
第十二章:问剑多情故人歌
四围很静,萧不恸本以为他会有些慌乱,但事实上他却十分的冷静,脑海里清晰明白的列出好几种应对的法子,就看石三弦要怎么做。
但事情往往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
石三弦用他那讳莫如深、却不知其意的眼神望了萧不恸许久,终于是有了其他的动作。他提起那把剑,假是不经意:“你这幅架势……是想本君归还手中之剑?”
萧不恸道:“当然!”
“你以为……你敌得过本君?”
萧不恸沉默了一阵:“自当尽力而为之。”为了他的剑。
石三弦微微抽了抽嘴角,现出一个笑弧。他的眼神太冷,卿少离可以笑起来如春风十里,桃花连岸。他的笑却只读得出天寒地冻,冰雪连绵。而看在萧不恸眼中,更是有几分的嘲讽的意思在里头。
——像是在讥讽他的自不量力。
即使石三弦不说,萧不恸也明白此时的情状,他便是在未受伤之时,武功在江湖人里也不过是中流的水准。而如今重伤未愈,自保都尚成问题,更妄论与石三弦交手了。石三弦虽不显明于武林,但那些个江湖世家的嫡系子弟,有哪一个会是真正的绣花枕头?何况他与他相处拿了么些天,石三弦的武功究竟如何,他也多少有个底。而他适才的出手拦截也不过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带走了他的剑、等日后有了能力再行要回。
——只是不想这人竟是石三弦。
从萧不恸在西冥墓地看见石三弦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便是一路变数,处处充满了未知的危机。因此,他对石三弦,实在是没有底气。
萧不恸紧紧盯着石三弦手中那把剑,纵然对石三弦有着种种猜测,现在却始终不是揭开那层皮的时候。
石三弦此时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不恸皱起眉,有些意外他的问题,但仍是答了:“在下是迦南山空门紫阳真人门下弟子萧不恸。”
“石三弦。”
石三弦唇角一勾,宝剑离手,便深深插入泥土之中,缓声道:“此剑于本君无用,给你亦无妨,只是——”
“只是什么?”
他凤目微阖,其中有光华闪烁,只是转瞬即逝。“本君从不做亏本的交易。”
言下之意,一目了然。
萧不恸料想也理应如此,心下一松,只要不是油盐不入,他便有机会拿回他的剑。点了点头,便听石三弦说下去。
“……我要你为我做三件事。”
石三弦看着萧不恸微变的脸色,心下暗暗笑了声,面上还是一派冷然,“当然,不是现在。”
“萧少侠大可放心,本君自不会让你做些有违江湖道义的事。至于你背后的空门……空门虽好,非吾所好。”
……
石三弦不动声色地看着萧不恸神情稍稍松动,便知他已经动了心。右手无意识地想像从前一样抚平一下对方紧皱的眉头,又被他按捺下去。
他垂下眼睑,心中嗤笑一声,这或许会是个不错的开始。
前路如何,或许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但若是他再走上从前的路途,那么他的前世今生,都是白活。
这为他所憎恶。
他嗤笑一声,一双凤目不知为何突然寒意凛然。
“萧不恸,我们……江湖再见。”
******
萧不恸将剑从土里拔出来,拿衣袖拂干净泥土后,没有在竹岭久留,也没有回客栈,在山脚找到自己的马后便踏上了路途。
他没有再回那个小镇,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先前的那一招袖藏乾坤在无形之中加重了他的伤势,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开裂,殷红的血渗进淡蓝的袍子,痛得萧不恸脸色发白。
无奈之下他只有把之前司九给的药找出来,重新包扎了伤口。在这之后,夜幕西垂,已是傍晚时分。
夜晚的郊外危险重重,萧不恸也不生火,把马系好,就啃了些干粮就找颗较为粗壮的大树,爬上枝干睡觉。这是他目前所想到最安全的法子。至于这林子会不会出现野狼猛虎之类的危险,暂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萧不恸在树干上躺了一会,还是了无睡意。睁开眼望着上方。疏疏密密的枝干遮挡住了他大半的视线。但星芒灼眼,萧不恸毫不费力便能看见位于北极天穹的星斗。
看上去近在咫尺,实际上远隔天涯。如同他所追寻的真相一般,明明与真相相连的线索明明看上去触手可及,但实际上偏偏却与他侧身而过。
第十三章:山中玉棺白泽身
萧不恸在树上憩了一宿。他不敢真的睡着,只是闭上眼养神,不是睁眼察看一下四周情形,所幸一夜还算安稳,便在将将日出之前睡了一小会。
而就是这一小会,也睡得不甚安稳。林间开始不时传来人的交谈声,萧不恸睁开眼,左手警觉地摸上剑柄,凝神屏息,迅速借着树木枝干的遮掩将自身隐藏起来。
不多时,一行大约五六人的队伍便脚程匆匆地扛着大件行李从他栖身的树下经过,似乎根本没发现树上有人。萧不恸观察了一会,不自觉的抿起唇。这些人下盘十分沉稳,衣着朴素,看上去似乎只是普通的过路人。
可一般人会在此时出现在这荒山野地?
萧不恸想跟上去,却又有些犹豫。他此刻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如果跟上去,保不准会出现什么意外。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实不该再生是非。而这样一想,他便失了跟上去最好的时机。
他有些泄气,等这行人走远了,便慢吞吞从树上下来。把藏在不远处的马牵过来,吃了点干粮便去翻司九留给他的药,翻到之后就看着那黝黑的药丸子发呆。
——不想吃。
——非常不想吃。
就在此时,一声惨叫猛然打碎林间的宁静的假象,直直扎进耳里。萧不恸发直的眼神一闪,慢吞吞地便把东西收回包袱里,再将剑从鞘中抽出,用上好的绸缎擦起剑来。
他擦得极为认真,从剑身到剑稍,无一处遗漏,直至亮如银镜,明如秋水,仿佛那是他视若生命的情人。
——认真擦好他的剑。
萧不恸现在所要做也只需做的事,仅此一件。而后,他送剑归鞘,整顿好神情,便往前处去了。
认真的男人总最让人动心,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萧不恸所不知道的前世,他最为他那些红颜知己所钟情的,便是他的认真。而最打动那个人的……也是他的认真。
一个人能为他人所爱,其身必有其值得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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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恸擦剑擦得认真,并不妨碍前面那一行人的任何动作。就如在黄雀起飞之前,螳螂什么都不会察觉。
等萧不恸从从容容地牵着马追上来,对方已经结束了战局。败者永远匍匐在了地上,刺目的鲜血像不要钱一样淌了一地,而胜者——萧不恸的视线落到一边,眼神微冷——顺从欲望、只顾追逐利益的修罗场上,何时有过真正的胜者?
刚刚结束了战斗的矮小的中年男人丝毫没有发觉萧不恸的接近,或者说,他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夺去了理智以及防备,贪婪而迫不及待地扑在萧不恸刚刚看见的大件行李上,模样让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