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几人因说着,来在内院那巫氏女房中,但见红烛高挑喜字双悬,端的一番繁华热闹景象。巫俏虽然今日是以丫头身份过门,到底要卖弄一番闺阁风度,却也是按品妆束起来,倒是十分艳丽。姊妹两人见了,因早已熟知她的脾性,倒也不曾出言劝阻,只得由着她的性子艳妆,水嫣柔兀自等着看她过得门去要给夫主训斥,姒飞天心中却有些犹豫是否要出言训诫一番,又怕自己多事节外生枝,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自己夫妻两个与这巫氏女原本无甚瓜葛,倒也无须多言必失。想到此处,因点头微笑道:“妹子今日妆扮艳丽,颇带喜气。”
那巫俏原听不出飞天言下之意,因得意笑道:“姊姊们同喜,如今我过去,只怕金师兄少不得不日之内就有好消息的。”飞天闻言心中有些笑她不自量力,竟自忖有本事摆布得那琚付之,一旁水嫣柔听了隐忍不得,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飞天唯恐她姐妹两人再起了什么龃龉,因连忙搭讪着挽了那水氏出来,一面嘱咐巫俏暂且休息,只等晚间发嫁。
那水嫣柔给飞天扯出房中,因回身笑道:“这可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了,当日你我结拜金兰姐妹时何等和睦,如今倒为了这个小蹄子给我使眼色……”
飞天闻言知道是水嫣柔与他玩笑,也只得赔笑道:“姊姊好歹疼我,那巫俏妹子原不是个好服侍的,好歹都看在你兄弟面上,切莫教他夹在内中难做人呢。”
水氏闻言在飞天耳边笑道:“我说你这蹄子原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怎的那样怕她,原来是为了家里的那一位。”飞天闻言却也不好分辨,只得支吾过去,一面将水氏让在前厅上吃些茶果。
姊妹两人分宾主落座,但见那新买的丫头弥琉璃早已准备了一桌子茶果笑道:“我想着奶奶此番下来有些疲惫,因备下了一壶清茶几碟子点心,好歹用些,晚间却要守夜的。”
飞天见了,因这孩子心细如尘,倒很有些喜欢,只是如今要跟着巫俏陪嫁,心中却有些舍不得她。因有些蹙起眉头道:“你怎么还不收拾包袱行李,晚间也好跟着你们姑娘去了。”
那弥琉璃听了这话顽皮一笑道:“谁说我要去了?我原舍不得奶奶,自然留下来替我们姑娘好生照顾才是。”飞天听闻此言噗嗤一笑道:“你这丫头却是痴心,当日原是因为要发嫁你们姑娘才买了你进门的,咱们家虽然在镇上也算殷实,却不是那等使奴唤婢的人家,白留着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弥琉璃听闻此言掩口娇笑了几声道:“恕个罪,我说奶奶这件事上原有些糊涂才是。”飞天闻言尚且不曾答言,那水嫣柔因放肆笑道:“这还得了,你这个当家奶奶反倒被个丫头奚落了一顿,当真反了,你这小丫头子若不回明白了,可仔细你们奶奶恼了,撵你出去。”
飞天闻言摇头道:“姊姊何必说的这样郑重,咱们家既然不是那样使唤人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那些个虚礼,只是你且说说,这件事上我哪里糊涂,若是回得明白,我倒情愿留下你在身边服侍,也省得你心里嘴上不服气的。”
弥琉璃听闻此言点头道:“奶奶这话明白,当日买了我进来,原是给我们姑娘当陪嫁的,想是奶奶闺中并无别的姑嫂妯娌,是以不知道内中的规矩,本镇风俗上,若是在朝为官人家的小姐,一般发嫁要陪上四个丫头;次一等的,比如本县太爷,或是豪奢乡绅,满破陪上两个丫头也就够了;更有一等人家,比如咱们家这样有官人儿的人家小姐出阁,只要陪一个丫头就足够,若是多了,倒显得咱们轻狂。好像姑爷那边少了人服侍似的。”
飞天听闻此言,却当真是闻所未闻的勾当,不由点头笑道:“你这丫头倒是聪明伶俐有些见识的,我与姊姊都没有许多姊妹妯娌在闺中,又都是外地移居至此的,竟不知此地风俗深情底理,只是依你这样一说,咱们家既然有官人儿,姑娘发嫁,自当是陪一个丫头的,怎么反倒说我糊涂呢?”
那弥琉璃听闻飞天质问之言却也不甚慌忙的,因掩口而笑道:“若是咱们家世小姐发嫁,嫁与一家官宦子弟做了正室,哪怕陪上两个丫头倒也使得,只是如今连外宅也不是,不过进去了做通房大丫头,管钥匙不当家的,若是就这么大辣辣地使奴唤婢,只怕夫主倒要埋怨娘家人不识礼数,怎的进来做了丫头,身边还带个丫头服侍不成?奶奶仔细想想,可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姒飞天与水嫣柔一面听了这话,却是点头不语,因心中都暗暗品度,这丫头倒有个算计的,可别小看了她去。飞天想了一会儿,因点头笑道:“这回可是咱们说不过你,原是这样的道理不差,若不仔细想想,竟将你一起陪了去,只怕那位琚付之大人也是要见怪的。”
水嫣柔闻言也点头笑道:“倒好个伶俐的丫头,既然这么说,就将你留下服侍你们大奶奶倒也便宜。”那弥琉璃甚是有眼色的,听闻此言却不等飞天发话,因连忙屈膝福了一福道:“既然这么着,多谢奶奶看顾,小女从今定然结草衔环以图后报。”飞天闻言没个奈何,心中却也着实舍不得这个孩子,只得点头笑道:“恁般伶俐,当真说不过你,就这样办吧,只是还要来日请老爷的示下方能定夺。”水嫣柔闻言推了飞天一把笑道:“你又作怪,我那兄弟听你的话不亚于圣旨一般,有什么说的,依我说就留下她很便宜。”
飞天闻言含笑不语,一时间姊妹主仆几人商议定了,早已到了掌灯时分。依旧是那弥琉璃上灶准备了写饭食汤水的,给她姐妹两个用了,一面又预备下一份送到内院儿。那水氏一面与金兰用晚膳一面笑道:“怎的这样光景却不见你家老爷与小官人回来,想是衙门里有事绊住了?”
飞天闻言摇头笑道:“姊姊不知道,我们老爷最是牛心左性的,因说世姐妹出聘,自己在家里很不便宜,再说又知道姊姊连夜在家里帮衬,因带了你侄儿往你家里暂住一晚了,原本今儿就要告诉你的,谁知方才忙着筹备事宜就混忘了。”
水嫣柔听闻此言,因噗嗤一笑,见左右无人服侍,遂悄声附在姒飞天耳边笑道:“若说我那兄弟在男女大防之上从来都是错不得一星半点儿的,当日一门儿心思倾心于你时,我只怕不妥,他那样性子,只怕拉不下脸来缠你,谁知却是个多情的,竟守了你数年光景,到底有今日,可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话不假。”
飞天听闻此言脸上一红,因低头不知如何搭话,倒有些叹息那水嫣柔原是将日子算差了的,若是加上自己原先在山门之中做那少侠打扮之时,如今却要二十年的光景,这样武功盖世俊美无俦的一个人就白白糟蹋了一段锦绣年华,单等着自己这样一个残花败柳之身,却好生替他不值起来,只是自己从小谨守清规戒律,师父师兄教养甚严,情窦未开之际又遭逢平生劫数受辱产子,对男女之事从来只有腌臜之意,却无半点好奇之心,不知何时方能参透个中玄妙,也好解了这师兄的相思之苦……
飞天兀自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之际,那水氏因在一旁笑道:“这是怎么说,青天白日的就想起自家汉子来了?”飞天闻言方知自己失了仪态,因秀眉微蹙凤眼含嗔道;“姊姊休胡说,就算如今房内只有女眷,到底外头还有门房马夫,又多了个琉璃丫头,咱们姐妹更要谨言慎行,方才不坠了夫主颜面。”
第九十三回:巫氏女铅华洗尽,琚付之盛赞飞天
一时间姊妹两个说了一回闲话,略略休息片刻,因见吉时已到,遂张罗起来打发那巫俏出了门子。那巫氏女原本自以为得计,谁知夫家如今只派了一个文嫂来接,心里就不甚乐意的,又见只来了一乘小轿来接,心中越发替自己委屈起来,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得凄凄惨惨上了轿子,却不曾多谢金门抚养出聘之恩,那水嫣柔见了巫俏此番态度,心中很有些为自家姐妹不值,只是姒飞天心下早知今日局面,况且他并非女子,原本对这些人情世故之上不甚敏感的,只求速速打发了这位巫家妹子发嫁,旁的一概不理论。
姊妹两个因张罗了一回,复又赏了家下人等些许银子,早已是鼓打三更的时节,因彼此都有些疲倦,遂回了家门吩咐家人落锁,飞天因将水氏安置在原先巫俏居住的内院之中,自己依旧回到金乔觉房中睡下不提。
却说那巫氏女委委屈屈嫁得门去,但见自家夫婿那位琚付之大人家中总是惨淡相迎,竟不曾摆酒请客的,只在偏房内点了两盏红烛算是沾沾喜气,因心灰意懒下了轿子,打发了从人,那边的文嫂上前道了喜,接了赏钱,且喜飞天打发巫俏出门时事先赏下了不少银子,那文嫂却也颇为照看巫俏的,因手持琚家灯笼领着她来在下处。
那巫氏女定睛观瞧之际,但见琚付之给自己预备的原是一间下房,登时气得哭了出来。那婆子见她恼了,少不得上前和软劝道:“姑娘切莫高声,咱们家规矩大,如今好容易进来了,原也是要给自己谋个出身,初来乍到的就摆出这样小姐脾气,给老爷知道了不是玩的,如今不比在家里,兄嫂还可以骄纵将息,咱们相公太爷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若是服侍得不妥当,再将你送回去,到了恁般时节,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辱没了娘家名声不说,就是你自己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依着老身的愚见,倒不如暂且学些小意儿,体贴着咱们老爷过些日子,他原是个念书的世家公子,姑娘使些闺阁手段,还怕天长日久的摆布不得他么?”
那巫俏原本自视甚高,当日花丛一见,还道是这多情的檀郎十分属意自己,有望一朝跳出火坑之外重新做人,与这官家老爷演绎一段金屋藏娇的故事。谁知如今派了一个婆子一乘小轿迎亲,心上原本不够痛快的,正欲与那老爷闹一场,发泄心中闲气,谁知给这文嫂好言相劝了一回,心中遂又渐渐回转过来,心道如今自己闹出来,那琚付之虽然是个多情的,却也是十年寒窗两榜进士的底子,到底很有些官威在身上,未必就肯像自己的兄嫂恁般骄纵自己贵小姐的脾气,万一惹他动了真气,将自己赶大出去,虽然不曾圆房,这相公老爷收用过的女子,镇上还有谁家敢要?少不得做个老死家中的勾当,来日一旦兄嫂亡故,自己半生没留下个子嗣养儿防老,岂不是要晚景凄凉?
巫俏想到此处,虽然心中百般委屈,也只得收敛了愠色假意笑道:“嫂子说笑了,我因想念自家哥哥嫂子才哭的,原不是为了这个,如今在娘家长到双十年岁,好容易进来了,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在家时原有些担心夫主严厉,又怕叫我上夜,如今见给了婢女的下房,已经十分知足了,又不是那样朝打夕骂的人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那婆子听闻此言信以为真,因放心点头去了,留了巫俏一人在房中歇息。那巫氏女无法,只得期期艾艾往床上坐了,一面偷眼观瞧内中布置,原比金乔觉家中还不如,因心中暗自怨怼起来,打定主意来日定要使出些闺阁手段,做些小意儿先笼络了家下人等,日子久了不愁摆布不得那琚付之,来日上夜略一引逗成就了好事,倘是留下个一男半女,自己岂非终身有靠?听闻千里之外那贱人并不曾生养,若是自己诞下琚家长子,身份自然也要娇贵一些的。
巫俏兀自胡思乱想之际,但听得门棂响处,进来一个才留头发的小丫头,见了她也不肯上前见礼的,只管上下打量了几眼,因冷冷说道:“我们老爷请姊姊过去上夜。”说着也不等她,兀自转身跑了,真把个巫俏气的捧心西子一般,方知自己进门就不得脸,却连这样的粗使丫头也看不上自己。
只是如今夫主传唤,也只得收敛了怒色,面上做出些娇艳不胜的姿态,一步三摇地往那正房去了,但见内中那琚付之正在外间屏风处等候,旁边却没有别人服侍,因心中窃喜,暗暗猜度莫非是这位相公老爷第一次纳宠,原有些羞涩的,因假意对自己冷淡,却在此处偷期密约,遂满面堆笑着上来,对着那琚付之深深福了两福道:“婢子今日进来,全凭老爷抬举,如今前来上夜,不知老爷可有什么吩咐没有,这样节气虽然白天暑热,晚间倒也夜凉如水,或是有填茶吃点心的勾当,老爷只管吩咐婢子无妨。我自幼命苦,什么样的差事都当得。”
因说着,却是眼圈儿一红,做些自怜的娇态给那琚付之瞧瞧。谁知那老爷抬眼略打量了她两眼,淡淡说道:“你且跟我进了内间。”此言一出,倒把巫俏唬了一跳,因心中却有些讶异,这老爷好歹是个念书人的底子,却不想第一天丫头进门就有这样勾当,只是自己原是为了这件腌臜事来的,怎好临阵退缩,少不得打定主意咬紧银牙,跟着那琚付之进了内间房中。
那琚大人进了房门倒也不曾猴急,因往合欢床上端坐了,叫巫俏挑高了红烛,在她面上一照两照,微微蹙眉道:“这样妆容有些艳丽了,你原不是我的姬妾,无须这样打扮,往日书上都说,清水出芙蓉,却嫌脂粉污颜色之句,你原本生得娇媚,并不适宜这样打扮的。”
那巫俏听他这段品评言语,又不似赞又不似贬的,因心中不知那琚付之话中之意,不敢答言,只得搭讪着笑道:“相公老爷教训的是……”谁知那琚付之闻言却紧走了两步欺身近前,竟上手将巫俏头上的簪鬟一一除去。巫俏虽然久在院中做些皮肉生意,却也不曾初次独处就给人这样唐突的,况且许久没有这样的营生了,倒当真羞涩起来,一面心中暗笑的那琚付之原是个猴急的男子,恰如往日自家裙下之臣一般。
谁知那琚老爷只管除了巫俏的簪鬟,倒并无旁的越礼之处,因低头端详了一会儿柔声道:“洗去铅华方能尽显女儿闺中态度。”因说着,复又在袖中取了一方冰绡的锦帕,将巫俏唇瓣之上大红的胭脂稿子蘸去,方点头道:“这样最好,日后在我府上无需精致妆容,只要素面朝天为上。”
那巫俏给他撩拨的早已哄动春心,谁知却是个无事忙,但见那琚付之为自己卸去残妆便罢了,并无旁的心思,因芳心失落花魂无主,却又不好这样大辣辣的赖在内间不走,只得没话找话道:“老爷的指示教训婢子都记下了,只是不知还有旁的吩咐没有。”
那琚付之闻言倒当真想起一件事来,因回身打量了两眼巫俏身上的妆束,略微蹙眉道:“你今儿这套嫁衣只怕价值不菲,连带着前儿金府上送来的黄金头面,只怕总要你兄嫂破费一番。”巫俏却不想如今琚付之倒与自己说起家常来,因只得据实答道:“只因当日我爹娘去得早些,曾有嘱咐我这位兄长好生将养着,如今我外头聘去了,他家自然要拿些好东西打发我出门子,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况且我长嫂温柔贤德,在我婚事上花费倒也舍得,如今既然老爷不愿意我使这黄金头面,平日里不带也就罢了,就当是金家给我的嫁妆,搁在老爷库府里头倒也便宜,或是一时逢年过节的有什么紧要之处,倒也能折变些银子使使,老爷说这样不好么?”
那琚付之听闻此言,一概不放在心上,但听得长嫂温柔贤德几个字,因略微展颜,点头道:“若说你这长嫂,倒是个天仙一流的人品。”那巫俏不听此言万事皆休,听得此言不由得妒意横生,只是不好在琚付之面前表露一二,只得强压心头妒火假意笑道:“老爷何时见过我家长嫂的,怎么此事我却不知道?”那琚付之原本脱口而出一句赞语,如今倒觉得有些唐突了姒飞天,因连忙点头找补道:“当日在街面上偶遇的,才见他与酆大先生说话,我原不认得,听见是金捕头家中大娘子,方上前厮见了,匆匆一面未及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