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奴坐在岩石上,看着苍茫的大海,绿乔说那梦魂岛在日出的地方,可是这大海如此广袤,又到哪里去找一个浮在半空的岛?
他又多跑几处,在好几个渔村打探,这一路一直走到怀仁县。这怀仁县,便是今日的赣榆,据传当年徐福奉始皇之命求仙药,带领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扶桑,便是在此处的秦山岛上出的海。在这里,鬼奴终于从一年约四十的渔民那打探到关于梦魂岛的消息。那渔民一口当地话,鬼奴也费了好大劲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他长相质朴,对鬼奴那张丑脸倒没有过多注视,他身上的皮肤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了酱紫色,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腥咸的气味。
“这位客官,那梦魂岛可不是什么善地,去倒是容易,倒未必能回得来,那岛主性格极其古怪,还善变的很,经常出尔反尔。我看你要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就别去了,送了命可不值得。”柱子,也就是那个渔民劝着鬼奴。
鬼奴心中一阵感激,沉稳的一笑,“谢谢这位大哥,我确实有要事才去。柱子大哥能答应送我一程,我已经很感激了。”
柱子摇了摇头,“随便你吧,我反正是拿钱办事。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是你自己不听,出了事,可别怪我。”
鬼奴将身上的银子奉上,踏上柱子的渔船。
柱子的渔船看起来有些破旧,“可别看不起我这老伙计。这还是我父亲当年为我打造的,跟我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不好使的时候。”
柱子拍拍自己的船身,收起船锚开始起航。
他们出发的时候,天还未亮,满天的繁星坠下来,鬼奴着迷的看着天空,他以前的十几年都住在山里,从未看过这么广阔的天空,似乎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圆,而他,现在就在这个圆圈里漂浮着,颠簸着,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心里也升起抑制不住的软弱情绪。但是想到现在生死不明的方颜玉,他又觉得自己自己必须坚强,即使是这广阔天地间的一粒尘埃,他也要控制好自己的方向,他不能让方颜玉失望,他也绝对不会离弃他。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黎明笼罩在海面上。
柱子还在卖力的摇着橹,鬼奴胃里已经翻江倒海。鬼奴是会水的,但是在这茫茫大海上,会水的遇到晕船也是毫无办法的。鬼奴扒着船舷吐的天翻地覆,这两日奔波,他本就没有吃好睡好,现在被晕船折磨的,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整个人都虚到差点瘫软在船上。
柱子在这个时候停下了手。他操起了船桨,向鬼奴的头上狠狠砸下。
“梦魂岛,真是个傻儿,梦魂岛就是我们这里传说的死地。我可不算违约,我这就送你去梦魂岛。”说完,他狞笑着将满头鲜血的鬼奴推入海中,看到鬼奴沉入水里,他冷笑着调转了船头。
这个时候,朝阳已经在重重朝霞中蓄力已久,然后,似乎就在忽然之间,鲜红的日轮蓬勃跃出,金红的光芒瞬间填满了整个东方。而在那金红霞辉之间,一个黑色的影子却从一片虚无之间慢慢显露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一会,一个轮廓清晰的岛屿浮现在半空中。
已经将船掉头的柱子满脸惊讶的看着那个岛,“奶奶的,还真有浮在半空的岛?那丑鬼不是在说胡话?”这个时候,天地之间的景象是何等壮丽,柱子在这一瞬间,居然感觉到了神灵的力量,他被震撼了,然后他顺服的在船头向着东方跪下。
忽然,海里跃出一个黑影,一个浑身透湿的壮实男人,满脸的伤疤,不是鬼奴又是谁!
柱子惊讶的看着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鬼奴头上还有血水在流,他从海中跃出,毫不犹豫的一拳击出,柱子被他一拳轰飞,落在船板上滚了十几圈才停下。
鬼奴落在船头,随即腿上一软,他伸手扶住船舷,努力抵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柱子挣扎着爬了起来,连牙带血吐出一口血沫,鬼奴的一拳打掉了他一半的牙。
鬼奴站直身体,想要上前继续攻击,这个柱子太狠毒,不仅谋财,还要害命,他鬼奴的宽容与忍让是只给方颜玉的,这种畜生,他怎会手下留情?
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丑鬼,这里好歹是我的地盘,在我的地盘杀人,会不会太嚣张?”
鬼奴脑子一晕,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他不甘心的倒在船板上,看到一双做工考究的靴子停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个面容刚毅的男人,皮肤微黑,整张颜面却是英俊的不可思议,隐约竟然带有魔魅的感觉。
“阁下难道是梦魂岛主?”鬼奴微弱的问,他脑子里晕的厉害,好像有人在脑子里拽着他的记忆,他觉得有很多事情似乎都蒙上一层雾气一般,朦朦胧胧的,一点也不真切。
那男人蹲下身体,“嗯哼,本尊就是这梦魂岛的岛主。你一凡人,来我岛上,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鬼奴吃力的转动着脑袋,啊,他是为什么来的?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那男人拨开他脸上散乱的头发,“哦,我明白了。你这张脸确实是丑,你是为了恢复容貌而来?”
鬼奴脑子晕沉沉的,听他说的话,自己似乎无意识的说了个是,可是脑海中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反驳,不对,不是这个,不是的。可是他没法做出任何的表示。
“有意思。”那男人哼哼道,“本尊多日不去人间,本以为这人间只有女子才在意这些皮相,没想到也有男子会为了这等事情冒生命危险来求本尊。好,看在你勇气可嘉的份上,本尊就成全你,恢复你这相貌吧。”说完他用指甲来扣鬼奴的脸。
尖利的指甲插入脸皮,然后狠狠撕拽开来,鬼奴觉得脸上似乎被火钳按在了上面,他控制不住的发出凄厉的哀嚎。良久,酷刑终于停止了,鬼奴脸上的痛楚消退,他再也承受不住,昏昏睡去。
等他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装饰典雅的房间之中,紫纱锦帐檀木床,黄铜纹镜玉屏风,端的是个大户人家。
他满脸疑惑,脑子有些茫茫然,刚刚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漂在海上。
门外早有仆人伺候着,听到他醒的动静,连忙用瓷盆端了洗脸水进来。
“荣少爷,今个儿醒的可不早呀。小的难得看你睡的沉,就没来叫,这就来伺候着了。”
鬼奴奇怪的看着眼前的仆役,“你是?”
那仆役一脸机灵的答道,“小的江阿林,少爷叫我阿林就行啦,我这服饰少爷没几天,少爷记不清我名字也正常。”说罢,拉着仍然一头雾水的鬼奴,替他穿衣洗漱。一切妥当,还手脚利落的端上一碗清粥两份小菜,还有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荣少爷啊,你可别嫌我多嘴,你虽然是二房少爷,在老爷面前不是很得宠,但也不能轻贱自己,跑去和那些个贱民争个劳什子花魁,争风吃醋起来,让人打伤了脑袋,这又是丢面子又是丢里子的。”
鬼奴一愣,难怪,他起床的时候觉得头上隐隐作痛,原来是为这等无聊事情受了伤了。
“荣少爷,你别动,这才刚结痂呢,再碰得又流血了。”江阿林小心替他放下额发挡住伤口。
“你从刚刚起就荣少爷荣少爷的,是在叫我吗?”他问江阿林。
江阿林一脸惊讶,“哎哟,我的少爷,你这不是真的脑袋被打坏了吧,当然是你啊。你是海州府季家的二房少爷,季威荣啊。虽然你是庶出的,但是府里拥戴你的人还不少,都叫你一声荣少爷呢。你瞧瞧,本来好好的一个人,非要去烟花之地,现在把脑袋都弄的坏了。”
江阿林在一边长吁短叹,季威荣却是更加迷惘。
这江阿林说的,好像还真有印象,可是又觉得有些不对。
“算了,荣少爷,咱们也别耽误了。老爷今日说要带你去李家谈生意,我听说啊,表面是带你去涨见识,其实,老爷打算和李家结亲事。只是,少爷,你之前不知道是发了什么拧脾气,说什么都不肯娶妻,没少气着老爷,这不,你今年都二十八了,别人家和你一般大的,早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你到今天亲事还没个影子。我听说啊 ,那李家老爷又想要这个亲家,又怕你拖到这么大还不成婚是有什么隐情,非要老爷带你去那看看。这不,老爷嘱咐我好好把你打扮打扮好带出去呢。”随即,他把季威荣按在铜镜前的矮凳上,叫来个丫鬟替他打扮。
季威荣看向那镜子里,镜子表面被打磨的甚是精细,自己的面容清晰可见,黑而修长的眉毛,大而精神的眼睛,鼻子挺直,嘴唇稍微有点厚,下巴有点方,淡蜜色的皮肤,整个五官看起来清秀又不失坚毅,倒是个美男子。不知道为何,这面容竟然觉得很陌生。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季威荣皱着眉头想。
身后那丫鬟手上灵巧,将他那一头不算黑亮的头发挽了个工工整整的发髻顶在头上,然后用一根青玉簪定住。
季威荣看着镜子里那斯文公子,一时也有些看呆了。
“好啦,荣少爷,你今天可是光彩照人。老爷的轿子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快走吧,去迟了,说不定好好的新娘子都要飞了。我可听说,李家的那个女儿可是国色天香,从十三岁起上门求亲的都要踩烂了门槛,你今日若是错过了,定要后悔终身。不过呢,我觉得吧,这女人也是爱看皮相的,就荣少爷这装扮,往那一站,可是鹤立鸡群,那李家小姐眼光再高,可也挑不出毛病来。”
季威荣觉得这江阿林实在是聒噪,可他天生性子好,也不去驳斥他,由着他在一边苍蝇般的说个不停。
出了府门,坐上轿子,季威荣浑浑噩噩的向着李府而去。
23.幻境
季威荣浑浑噩噩的坐在轿子上去了李府,进了门,一番客套之后,又留下吃了午饭。宴席上,几人言笑晏晏,他却是心思怎么也集中不了,那几人的话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忽然,他看到厅中的屏风后,一道花影闪过。他情不自禁的过去查看,连季家老爷喝止他的话都好似没有听见,眼前的花影一直在闪,他就一直跟着,来到了李府的后院。
前面的花影停了,从廊柱后闪出影子的主人来,那是一个年约二八的小姑娘,那姑娘对他露齿一笑,玉净花明。“你这人好生奇怪,竟然追着我一女孩子不放,当真不知礼数。”那姑娘半是怨怪半是玩笑的对他说。
季威荣面无表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那女子一步一步上前来,“我以前总听人说你这人性格有些古怪,今日看来,确是腼腆了些,不过我不讨厌你。”那少女的眼中不带一丝厌恶,反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义。
这感觉真陌生,会有一个如此美貌的少女,竟然用这种微带爱慕的眼神看着他,一时之间,他只觉得是在梦中。
那少女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孟浪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露出泛红的白皙耳根来,“我虽然钟情于你,只是,这婚姻大事是父母说了算,我一姑娘家,自己可做不了主,你若要娶我,就和你爹好好商议商议,正儿八经的来我家求婚,我才好嫁于你。”说完,似乎更羞怯了。
季威荣还是一句话没说,这次,倒不是腼腆了,而是他觉得这个梦境太美了,让他没有来由的感动,这个女孩的眼睛真是干净,一点点的厌恶都找不到,他忽然就涌上来一股沉溺的感觉。
之后,他就一直处于飘飘然的状态。身边的江阿林一直聒噪不休,“荣少爷啊,我看今日之行结果甚是不错啊,听说那李府的小姐一眼就相中了你,老爷的生意看来也谈得顺利,回府的时候笑的嘴都合不拢。只是少爷你怎么不和老爷一起回去,非要自己来这街上看?”
“这街上之人,为何都盯着我看?”季威荣走过之处,总有人要回头看看他,让他觉得很奇怪。
“嘿,那当然是因为少爷容貌好啦。少爷这容貌,放到整个海州府那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除了方家、陈家和张家那几个,就数得上少爷啦。荣少爷你以前不爱出门,这些百姓见到的少,今日难得一见,自然要多看看你。”
季威荣只觉得很荒谬,那些人的眼神让他觉得陌生的很,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回了府之后,果然,他父亲告诉他,亲事已经定了下来。婚期就在下个月。府里上下顿时忙翻了。
季威荣在府里过得浑浑噩噩,虽然事情百般顺心,却总觉得有心里缺了一块,要找东西补起来才叫好。
这日,他躲过府里众人,自己去大街上溜达,忽然,街上来了一个送葬的队伍,扶灵的是几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为首的那个,不知为何,看起来极为眼熟,于是季威荣跟着上前去看热闹。
看热闹的人很多,季威荣好不容易挤到一个相对宽敞点的地方,刚喘了口气,一抬眼,看到眼前有个俊俏至极的男人,他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人相貌生的真是好,他心里想,那人脸上的五官,没有一样不是恰到好处,眉毛修长,而且不似常人一样总会有杂乱的眉尾,眉峰高高的挑起,这人定然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冬夜里的寒星,发出清寒的光,他的鼻梁挺直,那嘴唇都是长的刚刚好,不会很薄,整张脸就像是用丹青水墨画出的一样,寻常的人怎能生的如此完美的一张脸。只是,本来应该很引人注意的外表,却很神奇的被他隐藏起来一样,他往人群里一站,就把自己藏的毫不起眼,除了季威荣,别人都只是淡淡的看过去就转过眼光。
季威荣又被人群挤着动了动,于是他收回视线,却听得身边人谈论,“这方家的公子可真够苦命的,这还没到二十吧,就这样惨死了。”
“方家的公子?哪个公子啊?”
“好像是二公子吧。听说那个二公子可是一表人才,就这样死了,太可惜了。”
季威荣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清了,二公子死了,二公子死了,怎么会?
奇怪,他明明不认识这二公子,为何心里会如此震撼?
身边的人又道,“胡说呢,二公子是上个月在火里被烧死的那个,不过听府里人说,当时二公子在外养病,不在府中,今日这个是四公子。”可惜这句话他没听到。
送葬队伍不长,只一会就过去了,季威荣一脸恍惚的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坟前,那是新起的坟,坟头还压着一张崭新的红纸。季威荣,不,应该叫鬼奴,心中一痛,忽然脑中清明了起来,这几日缠绕在心头的雾气也瞬间散了开去。
自己做了什么?他去梦魂岛那是为求公子性命,却自己求了容貌回来,累的公子惨死?他心中悔恨万分。
他跪在坟前,摸着自己光滑的脸,公子死了,他求了这幅好相貌,又有何用?他怔怔的想着,看到地上有块尖利的石头,于是拿到手中,向着脸上狠狠划下,脸上传来一阵一阵钝痛,视线也模糊起来。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还是在船上,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船在海上随着海浪轻轻摇晃。
鬼奴挣扎的起身,原来只是一场梦,幸好,幸好只是梦,他没有自私的求了容貌回去,害的公子惨死。
鬼奴晃了晃脑袋,头晕的很,他扶着船舷,打量四周。
柱子不见了,那梦魂岛主却还在,他现在正懒懒的倚着船舷坐着,翘着二郎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看到鬼奴醒来,眼里露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怎么,丑鬼,不喜欢我让你做的梦?恢复容貌,家业富庶,又能娶妻生子,有什么不好?”
鬼奴知道眼前这人神通广大,当下双膝跪地,“在下前来岛上,为求公子性命。”
梦魂岛主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我对你那公子的命没兴趣。倒是你这相貌,若是恢复了,我倒是喜欢的紧,正合我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