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包好的糕点用优雅万分的步伐踩在木制回廊上,老远的就看到方颜棋侧身坐在回廊边上的长椅上听雨。
方颜棋年方十三,却已是出落的挺拔英俊,长长的黑发只用简单的布带束住垂在胸前,两绺不羁的刘海从额前垂下,一双丹凤眼形状优美,可惜大而黑的眼珠却是没有神采。远看当真是个美貌文雅少年,近看却让人不由扼腕叹息,这样的妙人,怎么可以是个瞎子。
瞎子的听力远比常人优秀,方颜良才转过回廊,方颜棋已经听出了他的脚步声,立刻朝着他的方向露出春花般的笑容,“大哥今日有兴致,是来陪我一起听雨的吗?”
方颜良也笑了,“这等风雅的事情也就七弟有耐心做,我是听说厨房新来的厨娘做的一手好糕点,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方颜棋捉狭一笑,美目上扬,“多谢大哥的心意了,可惜我不爱吃甜的,不过大哥专门送来,不吃太不给面子,我就尝一尝,其他的还要劳烦大哥多加代劳。”
恩,方颜良满意,还是这个弟弟最有眼色,他虽目不能视,心里却比谁都透亮。
方颜棋侧身对身后伺候的下人道,“这雨声人太多听起来就杂乱,你还是下去吧,我大哥在这里不会有事。”
那下人回了个礼然后施施然走了。
方颜良冷笑着看着那仆人的背影,“七弟,这雨太大,你可别受凉,”说完将方颜棋腿上盖着的披风向上推了推,借机附耳问他:“老五的人用起来可还顺心?要不要我给你换个?”
方颜棋笑着回答,“算了。五哥一心想当这家主,他不插个人手在我身边怕是放不下心。只是他太多心了,我一瞎子,他又有什么畏惧的呢?”说完默默的叹了口气。
“老五的心思复杂的很,可惜脑子却不够好使,天天装疯卖傻指望着能扮猪
吃老虎,却不知道扮猪久了,也就真成猪了。越是明摆着的事实越看不清楚。还不若老七你心里透亮。”
“大哥谬赞了,若我不是有这双眼睛,只怕我也是一无所知。当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可笑啊可笑。”方颜棋笑的嘲讽。他这双眼睛天生不能视物,可惜,却能见鬼。从小府里人都以为他是个废人,连他父亲也对他不闻不问,只有他的大哥和二哥偶尔对他表示关心。他从小院子里人少,但是他从来不缺玩伴,开始的时候他以为他大哥和二哥才是鬼,因为他看不见他们,直到长大懂事,他才明白,原来他看得见的是鬼,而看不见的大哥和二哥才是真正的人。
“我今天来也没有别的事,还两天就七月十五了,你这两天就安生的呆在房里别乱走了。你那些‘朋友’也少见点,尽量避开。”他优雅的把糕点向嘴里塞,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成的东西,“我之前听说西京有个道人法术高强,暗自托人求了个符来,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看看有用不。”
方颜棋摸索着打开红包,只觉得一道刺眼异常的金光,强烈的几乎让他已经瞎掉的双眼再瞎一回。
他迅速将红包合起。刚刚那道金光那么强烈,不知道惊动了这府里的东西没有。
“大哥,你这次是求到真货了。”他轻声的说,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方颜良一愣,拿着糕点的手顿在空中,然后露出一个儒雅的笑容掩饰震惊,“你是说……?”
方颜棋点了点头。
方颜良激动的手都有点抖,几乎要拿不住糕点,但是很快压抑住,继续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装作和七弟谈笑。
“大哥,你今日吃了多少东西了?”方颜棋问。
“多到数不清,我怕人生疑,就只好府里到处转悠,走到一处吃一处。”方颜良苦笑,他腹中的那种饥饿感几乎要击垮他,不管吃了多少东西,他都不觉得饱,好饿啊,一年比一年饿,好想吃人呀。可是,不能吃,那种错误,绝对不可以再犯!他闭上眼睛,平息眼中露出的饥渴。
方颜棋担忧的道,“大哥,你能否联系上西京的那个道士?或许,他有办法可以替你缓解。”
“放心好了,这事我会立刻安排去做。我现在担心的是你二哥。这段时间他行为诡异,我就是猜不透他在搞些什么动作。”
“我确定二哥没有死在火场。他若是能逃开,那自然是好事。只是父亲那边,我担心……”
“你二哥新收的那个鬼奴看起来有些门道,若是他能护住你二哥,我倒少担心很多,不过,七月十五要到了,父亲那边可不容易打发。父亲若有心放过你二哥还好,就怕他会有动作。”不一会,眼前的糕点就空了,方颜良叹口气,好饿啊,腹中像是永远都填不满,空的难受。
“已经是黄昏了,一会该到晚饭时间了,我叫人去请来三哥,你们两在我这里用晚饭吧。”方颜棋建议。
方颜良一喜,“这是再好不过了。”
收到宴请的方颜舒泪流满面,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这下子是要变饭仓了吗?他的名声啊!
08.筑玉神功
方颜玉静静的卧在榻上,今天讲了那么多的话,让他的精神非常不济,身上痛的厉害,让他无法深眠,只能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阶段。
绿乔抱着膝盖陪鬼奴坐在洞口看雨。这雨来的快,去的倒也快,很快,绿乔看到天上有一道七彩的虹光,在碧青天空的映衬下宛若梦幻。
远处是修在山上的梯形茶田,雨后是清新怡人的空气,洞中的湿热烦闷似乎一去无踪。
“绿乔,我心里还有疑问,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下。”鬼奴压低声音,悄声问绿乔。
绿乔知道他不想吵醒正在休息的方颜玉,也跟着低声说,“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我也看出来了,公子身上这病,他自己心里肯定是有数的,我却是想不通,你能否为我解释一下呢?”
绿乔大大的眼珠子盯着他,良久,她试探的问,“你可曾听过这世间有一门功夫,叫‘筑玉神功’?”
鬼奴皱眉,“是内功心法吗?”
“看来你是不知道。这门功夫是前朝一名异人留下的。这功法有易筋洗髓之效。只是,那名异人本身有天人血统,他练起来是极为顺当,而方颜玉,他是方家之人。你可曾想过方家为何要饲鬼?”
鬼奴凝神思考,“为了财富?”
绿乔摇头,“不,是为了传承。”她不多卖关子,直接继续道:“方家本身也有鬼族血统,只是年代久了,这血统已经越来越薄。现在,只有每一代的家主进入祠堂,受了传承仪式之后方能把这鬼血完整传承下来。虽然稀薄,但也还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的。你记得我刚刚说方家大哥最近的异状了吗?”
鬼奴回想起刚刚方颜玉听到他大哥行为时异常的脸色,不由更加疑惑。
“方家大哥可不是那种有心事就食量变大的人。现在要到七月半了,鬼节将至,方家人身上鬼气就越重。如果我猜的没错,方家大哥已经吃过人,意外唤醒了身上的鬼血。因此才会表现出如此的饥饿感。”
鬼奴颤抖着唇,“吃人?”
“不错。方家的人二十岁之前和常人无异,只是身体更强壮些。但是二十岁之后身上的鬼血就会慢慢的醒来,若是机缘巧合之下尝了人味,那便是半人半鬼了。方家大哥曾经有个妻子,两人恩爱非常,可是五年前忽然失踪了,至今也未找到。方家大哥对外宣称他身边的位置永远是他那妻子的,因此也为他在海州府落了个好名声。我猜,他的妻子是被他给吃掉了。”
鬼奴不可思议的道,“吃掉他的妻子?那岂不是禽兽不如?他以后是不是要一直吃人才可以?”
“这点我要先说明白。鬼吃的是人的精气,和人吃猪吃羊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方家大哥现在最多是半人半鬼,他吃人的方式要连身体和魂一起吞。而真正的鬼吃人只需要吸取精气即可,外表上是看不出任何伤口的。越是高级的鬼对人的需求就越少,只有低级的鬼才会满足于血肉之感。方家身上的鬼血稀薄,即便成了鬼,他们也都只是低级的鬼,而他们饲养的那些鬼,品级也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不管是低级的还是高级的鬼,他们对数量的要求都不高,一年一个足矣。正因为如此,这海州府还这样人口繁密,没有被鬼吞噬殆尽。方家大哥现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我估计,他到现在,也只吃过一个人而已。”
鬼奴沉默,“我不明白,那和二公子现在练的功夫有什么关系。还有,二公子也已经年满二十,难道他以后也会吃人?”
“这个难说。我认为,他大哥身上的鬼血传承的比他要多,所以会发生没有经过传承就觉醒的意外。而他身上的鬼气要薄的多,也就是说,他以后应该用不着吃人。而他之所以要练‘筑玉神功’,就是想洗去身上的鬼血。即便以后他当了家主,也不需要靠吃人为生。”
“这‘筑玉神功’有如此奇效?”
“传说而已。若是神功大成,修习者便是玉为魂,钢为骨,百邪不侵了。只是这神功修习极其困难,有天赋无悟性者难成,有悟性无基础者难成,有基础不能经受锻体者难成。”
鬼奴奇道,“何为锻体?”
绿乔大大的眼睛看了看浅眠中的方颜玉,“他现在便是在锻体了。所谓锻体,便是要受足百日之苦,皮烂骨裂,体虚瘫痪。老天可不会因为他练功就允许他不吃不喝就活下去,因此锻体这关是最难熬的。浑身剧痛不说,还要忍受失去掌控身体的能力,不止需要心性坚韧,还要专人贴心照料,否则一个月都熬不下去。我当时也曾奉劝他要三思,只是他一意孤行,赔上一切都要赌这一把。”
鬼奴恍然大悟,他暗想,若是他,可有这勇气去修习?百日不能动,瘫痪在床,只要照顾的人有丝毫马虎之处,就可能令他功亏一篑,命丧黄泉。这赌,也太大了点。想到这里,心中对方颜玉更添敬重。
“只不过,这一切都只是传说,谁也不知道是否可信,也就是说,即使他神功大成,他还是有变鬼的可能。鬼奴,你若是害怕,现在便可离他而去,或者,直接抽剑杀了他,以除后患,免得他以后为害人间。”绿乔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用再认真不过的语气说。
“绿乔姑娘,你也太看不起在下了。在下虽然貌丑,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先不说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公子也敬重非常,绝不会对他做出不轨之事,便是有人重金收买,我也绝不会背弃公子而去。他生,我跟着,他死,也要在我之后。若是改日公子真的变成了鬼,我自会亲自动手,之后再赔给他这条命。”
绿乔吃惊的把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的溜圆,然后噗嗤一声笑了,“你倒是一根筋通到底。能遇到你,可真是方颜玉的运气。”
躺在榻上的方颜玉内心也是波涛汹涌,鬼奴总是可以感动他,一次又一次。绿乔说的没错,能遇到此人,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无声的,他眼角流下泪来,身上的痛苦似乎也没那么煎熬了。
转眼七月半已到,鬼奴听方颜玉的建议早早把一切准备好,天亮开始便绝不出山洞一步。
“公子,这是绿乔姑娘留给我们的灵羽,绿乔姑娘说把它挂在洞口可挡邪异,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要这样,难不成今夜会有鬼出来专门寻你不成。”
方颜玉艰难的转头,轻声道,“今日鬼节,鬼气最强。到天黑之后,月亮初升之时,鬼的能力可通天地。我父亲身边有一女鬼,能力卓绝,无需出门,她就可以感受到我的气息,到时候循着找过来,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你没来的时候,我安排的是在海州城中,绿乔会用阵法掩盖我的气息,但是我现在身体虚弱,承受不了阵法,幸好这里远离城中,只要绿乔的这个灵羽就可以隔绝我的气息了。躲过鬼月,我大概就可以神功大成,那个时候我百邪不侵,也就不怕方家的鬼了。”
鬼奴点点头,上前用干净布巾拭去他额头冷汗。他注意方颜玉浑身都已汗湿,于是烧了点热水放凉了,将方颜玉衣服轻轻褪去,为他擦拭身体。
方颜玉赤裸的身体暴露在他眼前。
方颜玉浑身的皮肤溃烂,浑身软的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再加上长久体虚,身上瘦的是皮包骨头,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美感,看着反而惊心动魄。
方颜玉心中一阵羞赧,自己最不堪的地方彻底暴露在他的眼下,身上羞耻的发烫,他却连躲闪的能力都没有。
鬼奴看着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心里涌起怜悯与敬佩,伤痛如斯,榻上的方颜玉不曾流露出一丝的软弱与畏惧。他眼中不见任何嫌弃,满心只希望榻上这个人能快点好起来,他也好早日重见那众人传说中的天人之姿。
鬼奴细细的擦着,认真细心的像是在擦拭一件心爱的艺术品,眼中满是怜惜。
方颜玉开始的时候羞赧的闭上眼睛,之后便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鬼奴,注视着那张疤痕满满的脸,注视那双严肃认真的眼睛,注视他挺直的鼻梁,略微丰厚的嘴唇,坚毅的下巴,还有下巴上微青的胡渣。他发现,鬼奴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是那样的英挺,帅气,他的忠诚,认真,专注,温柔,都丝丝扣入他的心扉。
阿荣啊阿荣,你一直认为我方颜玉顶天立地,可是我也只是一个俗人,一个庸人。你对我好,我便想千倍百倍的对你好,你如今这样对我,你认为你这辈子还能甩开我吗?我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日后便是你想逃,我也要强行留你在我身边,把我能给的都给你。我要尽我一切的可能,不让你再遭受任何轻视与侮辱,以后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方颜玉在心里暗暗的起誓。
09.家宴
夜幕低垂,方家大宅里灯火通明。
今日是鬼节,方家众人齐聚一堂,一起吃饺子。难得的是,方家的家主方世桥也现身了。看了方世桥,就不难明白为何方家二郎都生的一副好皮相了。
方世桥年五十有二,长相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出头,修眉凤目,挺鼻薄唇,脸颊清瘦,面上白净无须,望之精神甚好,只是整个人身上隐约透出一股阴气,再加上嘴角总是严肃的勾着,众人难以亲近。
今日除了上月在火场失踪二公子方颜玉,其他九位公子全部到齐。
方家家主的正室夫人逝去多年,方世桥也一直未扶正其他妾室,他坐了主位,身边的夫人位置自是空了出来,其余位置各位公子依次就坐,方颜玉的位置也被空了出来,其他较为得宠的姨娘坐的靠前,受冷落的坐的离家主老远,其下坐了些方府中还未出嫁的叔伯小姐。
大公子方颜良坐在方世桥下首,脸上还是那副动人的儒雅笑容。老五方颜庆不时打量他这完美至极的大哥,虽然心中不服,也不得不赞叹,老天募得如此神工巧匠,雕得如此一妙人,端的叫人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其实方颜庆也是一副好相貌,眉清目秀,比女子稍粗犷的杏眼温润有神,略微有点肉的鼻头,看起来为英俊的相貌稍微减了点分,但是整个五官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
紧靠着他下首坐着的就是老六方颜睿,方颜睿长相和家主有六分相似,只是五官更柔和,脸上也总是带着讨喜的微笑。方颜睿和方家其他儿郎不同,他只爱琴棋书画,从来不关心方府的异动,他平日里也只和下面的叔伯小姐走的近一些,不过方府家主从来不关心他的儿子怎么样,因此也没有人说方颜睿没有出息。他也乐得逍遥自在。
老七方颜棋目不能视,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方颜睿下首,身后还站了个替他布菜的丫头。老八方颜硕年方十岁,双瞳黑如点漆,秀鼻小嘴,眼角一颗泪痣,居然男生女相,妍艳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