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从床上坐起身，把手抽了出来，‘抱歉，’他沙哑的说，试图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刚才头痛。’奥德里奇担忧探究的视线让他有些无法忍受的转过了脸，‘我刚才头疼！’他提高了声音，‘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青年顺从的转开了话题，‘你早上发烧了，我向领班请了假。本来是有一整天的，但是今天人手不够，只给了我一个下午。你现在好一点了吗？’‘我很好！是的，我很好！’欧文声嘶力竭的大喊，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奥德里奇的视线带给他的痛苦和喉管翻涌着的恶心感。愧疚和不知名的恐惧充斥在他的血液里，在他全身上下流动，欧文甚至无法抬头去看康斯坦丁的脸，‘我好极了，是的，好极了。’他的身体在睡衣下颤抖。欧文感觉得到，奥德里奇要问一个问题，而他—‘艾德利，’那个让他恐慌的单词如此轻巧又灵活的从奥德里奇的舌尖弹出来，带着让欧文愤怒又无力的漫不经心，‘是谁？’为什么这么冷？现在不是天杀的夏天吗？欧文想着，牙齿发抖。肺在胸腔里因为过紧的肋骨而不停颤动。艾德利，欧文恨这个名字。是的，他深切的恨着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让他永远无法有一个平稳的梦境，让他无法像大部分人一样温柔而怀念的回忆过去。但他更恨他自己，他恨自己无法忘却，无法在那个时候死去，‘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努力做出一个嘲讽的表情，‘你凭什么…’‘他是你过去的爱人？’青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欧文的话。
欧文惊恐的抬起头看向奥德里奇。他的眼睛刺痛肿胀，寒冷顺着他的脊椎一点一点的向上爬，渗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欧文试图让它们停下，但却并不成功。他知道了，欧文想着，近乎绝望，他知道了，我这个肮脏下作又羞耻的秘密，充满了罪恶与恶心，像发霉的家具一样潮湿又阴暗。房间里的色块扭曲着向他挤过来，平铺在地上，紧紧压着他那个脏污冰冷的心。
欧文全身冰冷。
然后他感觉到了一个拥抱。
小奥德里奇拥抱了他。他的手臂滚烫而潮湿，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有力，‘没关系，’他温柔地在欧文头顶重复着，‘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欧文睫毛发颤。他轻轻的抓住奥德里奇身上的衬衣，小心翼翼的触碰着他的背部。在闭上眼睛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的跳动起来，如同苏醒。它迎合着奥德里奇轻柔震动的胸腔，逐渐形成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奥德里奇身上的温度与心跳的速度充满了它。
‘谢谢。’欧文恍惚听见自己说，‘谢谢。’
Chapter 31
康斯坦丁是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遇见瑞秋克里夫的。
当时他刚刚从床上起来，打算出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而瑞秋克里夫那头耀眼的金发就这么出现在了毫无准备的他眼前。
毋庸置疑，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五官线条雅致，穿着和欧文的客厅格格不入的丝绸裙子，神情傲慢而冷漠。
康斯坦丁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个女人。他怪异的想，一个让人惊异的漂亮女人，在一个早上出现在他房东的客厅里。他的房东还是个同性恋。
怎么可能？
而对方看起来比他还要惊讶。
‘哦，天哪，’她发出一声轻柔的惊呼，两个酒窝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让我看看这是谁？欧文，这是你的小男友吗？’康斯坦丁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他的房东。欧文站在这个女人的身后，脸色阴沉，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你该走了，我从来没有邀请你进来过。’他的嘴角挑出一个嘲讽的笑，声音嘶哑，‘你的眼睛长到狗身上了吗，克里夫？他怎么可能是我的男友。’被称之为克利夫的女人皱起了鼻子，脸上的表情如此恶毒以至于让康斯坦丁都感到愤怒与匪夷所思，‘无论如何，你这肮脏的野狗都应该把你新交的可爱朋友介绍给我，你会的对吧？欧文小狗？’康斯坦丁没有看见欧文的表情，他不知道欧文如何能忍的下去，但他现在是无法忍受继续沉默的站在原地了，‘你怎么敢这么说！’他吼道，血管像是要从他的额头爆炸，他气得全身颤抖，‘你应该向他道歉！道歉！’克里夫似乎吃了一惊，而欧文似乎也被他这突然的爆发吓住了。紧接着，康斯坦丁听见她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说这不是你的小男朋友？欧文，我真难以置信，你竟然没有把我介绍给他。’欧文脸上的神情嫌恶得像是看到了一只老鼠的尸体，‘别把我和你的关系说的这么恶心，’他走到门前，打开门，‘不是所有男人都是基佬——他是我的房客，现在请你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克里夫依然站在原地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浑身僵硬的康斯坦丁，‘我觉得他长得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她宣布。
‘好极了，滚出去。’‘你听说过一个人吗？’克里夫的眼睛依然紧紧的注视着康斯坦丁，‘叫做康斯坦丁奥德里奇—’‘我说滚出去！！’‘好的，好的，你们都是两个毫无绅士风度的家伙，’她转过身向门外走去，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轻轻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你需要知道欧文，我一点都不想呆在这里，这里的空气总是污染我的肺。’她装模作样的咳嗽了几声。
欧文狠狠地把门向她脸上甩了过去。
康斯坦丁目瞪口呆的目睹了这一切，‘她到底是谁？’‘瑞秋克里夫。’他的房东干巴巴的回答，‘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疯女人，她大概知道我过去的一些事情。’‘你不应该继续和她来往，’康斯坦丁忍不住说，‘刻薄尖酸的恶毒女人让人厌烦。’他难得尖锐地说。
欧文看以了他一眼。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那个微笑十分细小，欧文的嘴角几乎依然保持着一条直线，但那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一直以来竭力维持的阴郁冷漠，‘虽然并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他依然微笑着，‘谢谢你，康斯坦丁，我很高兴。’这时他第一次叫我康斯坦丁。康斯坦丁恍惚想着，心脏毫无规律的急速跳动着，如此有力，几乎让他浑身发抖。
他十分确定自己脸红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欧文脸上的表情。
这真奇怪，他想着，捂住胸口试图以此减缓它的速度，这真奇怪。
Chapter 32
‘你以前应该听说过我，’头戴黑纱的年轻夫人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我叫梅丽莎。’她顿了一下，‘原先的姓氏是奥德里奇。’‘是的。’欧文点了点头，有些戒备的看着她。
他清楚地记得梅丽莎奥德里奇，而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他应该忘记的，他之前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但欧文发现自己清楚地记得，他记得他与康斯坦丁的第一次相遇，他脸上的微笑与刺鼻的香水味。他的妹妹站在大厅的另一侧向他招手（似乎是认识了一个新的女伴），身上穿着浅蓝色的长裙，耳朵上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记得关于康斯坦丁的一切，甚至于那些他大多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就好像它们一直在他脑海里一遍遍的回放，以至于当梅丽莎奥德里奇叫住他的时候，欧文更早的认出了她。
他的记忆力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了。
‘我为这次冒昧的拜访致歉，’她说，缓慢的掀起自己的黑纱，‘如果你听说过我的话，我想你应该想象得到这和我哥哥有关。’她太有礼貌了，欧文想，近乎受宠若惊了，‘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我哥哥在出狱以后来找过我一次—’‘然后他把我家的地址给了你？’欧文打断，比他自己预料到的要平静，‘他告诉你这是他的房产之一？’‘不，他确实给了我你的地址，但那不是他唯一给我的，还有一些公园的，他说他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可能的这些地方。’‘这就是你想说的？’欧文忍不住出言讥讽，‘你哥哥之前的流浪生活？’梅丽莎并没有为欧文的嘲讽而生气，她那双几乎和康斯坦丁一模一样的蓝眼睛静静的注视着欧文，‘他那天来找我，’她垂下头，‘希望能和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我拒绝了他，而且说了不少侮辱人的字眼。这段时间我一直十分后悔。他是我的哥哥，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他，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做，我很后悔。’她重复着，‘其实我本应该来的再早一点的，但是我丈夫几个星期前在越南战争里去世了，你知道，你理解—’‘是的，’欧文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我很抱歉。’‘我哥哥已经同意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否缴纳了足够的房租：他现在很贫困，我十分感激你收留了他，我愿意加倍支付他的房租。’‘不用，’欧文听见自己艰涩地说，‘你哥哥之前已经付过了，不用了。你们什么时候走？’梅丽莎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明天早上。’
＊＊＊＊＊＊
你早该想到的。欧文想，看着女人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人群里，两个月的时间已经到了，而且康斯坦丁前两天还付过一次钱，你应该感到高兴欧文，你最近赚了不少钱，唯一一个会浪费你的食物和电费，水费的人即将离开，这是一件好事。
小奥德里奇这个白痴的离开让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高兴极了。
真的。
高兴。狂喜。
欧文垂下头，把脸埋进颤抖的手掌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Chapter 33
早晨一如既往的到来，没有任何的改变。奥德里奇难得的在欧文之前醒来，在欧文睁开眼睛的时候，金发的男人已经着装整齐了。
‘我希望我没有吵醒你。’他说，看起来并不像他应该表现出的那样愉快，‘你知道，梅丽莎再过一会就要过来接我了—’‘是的，我知道，她已经告诉过我了，你的重复是毫无必要的。’欧文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他昨天晚上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傻透了。’），这导致他现在觉得头疼欲裂，脖子僵硬，身体涨痛。奥德里奇的声音让他烦躁不已，于是他毫不犹豫的甩上了厕所的门，把奥德里奇那张虚假忧郁的脸（就好像他真的感到悲伤）关在了门外。
＊＊＊＊＊＊
在欧文吃早饭的时候，奥德里奇一直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表现得躁动不安而欲言又止。
‘我很抱歉。’他最后说，听起来几乎像是一句恳求，‘我没想到……你知道，梅丽莎是我的妹妹，乔治几个星期前又不在了—’‘我知道。’欧文说，几乎想要大吼，但他克制着不去那么做，‘当然，我知道。’奥德里奇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道，‘你很好。’‘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欧文放下刀叉来掩盖他颤抖的手，努力不表现出惊慌，流恋或是任何与之类似的可笑情绪，‘我应该说我的荣幸吗？’他竭力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但却并不非常成功。于是他只得转过头试图表现自己的不屑一顾，‘完美的笑话。’‘你其实很好，’奥德里奇固执的重复着，‘你收留了我，你没有嘲笑我之前的一切，你对你的祖母也很好，你还听流行音乐，写小说—’‘够了！’欧文粗暴的打断他的话，他不知该如何控制他身体里如同黑洞一样的恐慌和躁动，‘别把我跟你的关系说的那么恶心，我们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他停住了。
奥德里奇正注视着他，他的蓝眼睛湿润而温柔，有什么东西丝丝缕缕的缠绕在里面，把他的悲伤包裹了进去。他们对视着，而欧文突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奥德里奇的脸。他试图从那上面找出他过去轻佻而浮华的影子，但是却一片空白。
奥德里奇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如此温柔又悲伤。
欧文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他的心噗通噗通的狂跳着，声音大得如同响亮的钟鸣。他感到四肢发软，大脑像喝醉了一样一片晕眩。‘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和他的心跳声相比微不足道，‘我不知道……你…’奥德里奇靠近他，轻盈又缓慢。
他们对视。
奥德里奇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像是大海或是刷在墙上的新鲜油漆。
于是欧文感觉到了——像是一个心跳，一个眨眼，一个微笑或是一个拥抱。
像是一个亲吻。
奥德里奇唇间的气息轻轻地飘进来。
他们接吻。
‘我走了。’奥德里奇喃喃着说，他的睫毛不停颤动着，双颊通红。他不停的喘着气，似乎痛苦无比，‘我走了。’欧文无法移动。
‘我要走了。’奥德里奇再次说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几乎是茫然了，‘我很抱歉，但我要走了。’‘那就走。’很久以后欧文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他滚烫的喉管发出来，像是被烤熟了一样发出嘶声，‘走。’‘我会回来的。’奥德里奇依然说着，并没有移动，‘我会回来的。’‘那就走。’奥德里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奥德里奇的名字滑到了欧文的嘴边，他几乎要冲动的把那个名字叫出来。
但他没有。
＊＊＊＊＊＊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欧文的呼吸沉重而缓慢。奥德里奇离开了，是的，欧文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在那个晚上，奥德里奇站在他的门口，低沉的向他招呼并微笑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一点。
他离开了，而我还剩什么？
一副丑陋的躯壳和一个空虚的心。
于是我依然是孤身一人。
＊＊＊＊＊＊
当你再也无法握住我的手，而我再也不能转身离去又回头欲留时，当你告诉我的对我们未来的憧憬都消失以后请记着我。
你知道那时哀求和祈祷都已太迟，只是请你记着我。
——选自克里斯汀娜？罗塞提《请记住我》
Chapter 34
（1965年，12月，欧文二十九岁，康斯坦丁二十七岁）
康斯坦丁烦躁的站在舞会的一个角落，有些厌烦的听着身边的少女仿佛永无止境的疑问与见解。老实说，他本人对这个普通的小舞会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梅丽莎的请求，康斯坦丁根本不想继续站在这个地方。
名为露西的棕发少女站在他身边，穿着粉色的长裙，羞涩又大胆地微笑着，裸1露1的手臂在灯光下泛着柔光，‘说真的，我以前怎么会没有听过你的名字呢？你看起来可不像默默无名的人。’‘你以前肯定听说过。’康斯坦丁有些漫不经心的回答，‘只不过你不记得了。’‘你以前很出名吗？’她瞪大了眼睛问。康斯坦丁觉得那样子看起来十分的滑稽，但这可笑的表现也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停留的欲望。
‘抱歉，我可能要失陪了，’他竭力让自己听起来诚恳又遗憾，‘梅丽莎今天不太舒服，我觉得我应该—’‘梅丽莎身体不好吗？’露西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那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我忘了乔治才去世不久，她一定难过极了。’她看起来有些自责，‘我早该想到的。’康斯坦丁勉强的扯了扯嘴角，‘她一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他敷衍道，‘但是你知道，梅丽莎并不跳舞，我也不确定这样贸然去打断瑞文夫人和她的谈话是否十分无礼，我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了，但露西却完全忽视（或者假装忽视）了，‘那就算了，’她轻浮又愚蠢地说，‘我们去跳下一支舞吧。’康斯坦丁露出一个假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