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人前往陈仓,又有几个人能够回来?蛮族入侵,大庆延续百年沧桑,一朝风雨飘摇,如今摇摇欲坠的城墙要用白骨去筑,千疮百孔的江山要用血肉去填,黄泉路上别说会不会寂寞,恐怕还会堵车。
只是不知这个世界的阎王殿是怎样的光景?我已身在大庆,若上战场不小心死了,大概也和战白在一个地方报到。
生是大庆人,死是大庆鬼。
我瞥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我也要上战场,或许在阎王殿上还能见到。”
战白一愣,忽然就怒了,横眉竖目地吼道:“什么阎王殿,太不吉利了!快吐口水把晦气吐掉。”
我:“……你自己先说的黄泉路。”
“我跟你能比吗?”战白气得跳脚:“我傻,你也傻啊!”
我:……
于是送他出城的路上,我们十分没有公德心地洒落了一地的口水,将所有的离愁别绪吐得一干二净,战白喝了一水袋的水才算不再觉得口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估摸着路上他应该要尿急。
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战白也不会再因为擅离职守,而被人抽得下不来床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
他们一行人一去数天,再杳无音讯。
正月二十,大军终于开拔。
漫天的雪。
银甲束身的卫士手握刀柄立在营前,岗哨森严,一面面黑色的旌旗和幡帛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王帐单独立在营地中心,有人掀了帐门匆匆而入,掀衣跪下,沉声开口道:“圣上,臣派探子去天水城附近看过了,此处兵力大概有三万左右,全是精锐。”
帐中我和晋王一站一坐,前面摊着一张布防图。晋王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样式简便,眉头微微地拢着,闻言扫了李永安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永安顿了顿,才说道:“戎狄以游牧为生,马上功夫极为强悍,而为保证骑兵在机动性上的优势,粮草辎重的携带便不能太多,只能靠沿途劫掠来补给。看来如今他们长久围着陈仓不能动弹,恐怕也粮草无多,这才对天水城如此重视。依臣看来,戎狄不过强弩之末,臣有信心为圣上赢这一场仗。”
晋王不为所动地将视线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永安,只淡淡道:“邺河怎么样了?”
李永安揣测不出他的喜怒,心中微微忐忑,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邺河本来年年这个时候都会断流,可今年许是因为汾州涝灾,汉河水量变大,邺河便也跟着涨了,要从邺河过去抄戎狄的后路,恐怕有些难。”
晋王缓缓地点点头,道:“有办法堵住么?”
李永安沉吟一番道:“有办法,只是要花时间,最快也要半个月。”
晋王垂眸抚着布防图,忽然笑了一声道:“我猜,那满月楼主应当也是同你一样想的,我听说他已经到了达斡尔部,颇受重用……我给你三天。 ”
李永安猛然瞪大眼睛:“这,圣上……”
“自然有人会帮你。”晋王侧头,嘴角微微提起,唤道:“战青。”
我和李永安一起愣住,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外面疾步而入。战青脸色苍白,削瘦了不少,双颊也陷了下去,神色有些疲惫,穿着一身黑衣,衣摆上还溅满了雪水泥渍,然而一双眼睛却像瞧见猎物的狼一般闪闪发亮。
我无声地张了张嘴,战青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只对着晋王行了个礼,便将目光投向李永安,直截了当道:“李将军,属下在这附近住过一段时日,从这里往上三十里,邺河有一段特别窄的地段,几乎没有别人知道。若在那里筑堤坝,应该可以截住水流。”
李永安立刻正色,叩头便拜道:“圣上英明,臣定不负圣上期望。”
晋王眉梢细微上挑:“此事要做得隐秘,若是不成,你的脑袋就不必留着了。”
李永安身体一颤:“是。”
晋王不置可否地垂下眼帘,没再叮嘱什么,似是不耐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我立刻不假思索地跟着战青走出王帐。李永安神色犹疑地斜了战青一眼,便识趣地转身离开集合所需的人手物资。
战青停住脚步,转头瞪着我的方向,冷冷道:“还不过来?”
我在他一步之遥处,茫然地默默看向他。
那什么,我难道不是一直跟在他身后吗?
正茫然着,就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从我的身后传来,一匹红色的骏马直直地越过我跑到战青跟前,喷了声响鼻,在他面颊上十分亲热地蹭了蹭。
战青拉了马缰,转身就走,干脆利落,留下我一个在风中萧瑟。
我:……
一别数月,傲娇不变。
赌二十斤节操,这货绝逼是故意的吧摔!
81、影卫上战场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战青身后。
走了几步,他忽然翻身上马,枣红马围着我踏着碎步。战青勒住缰绳,用手随意地梳拢着马鬃,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一眼,语气平静道:“我要去做准备,战玄,你跟着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噎住,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是觉得这战场之上或许见一面就少一面,想跟他说说话罢了。
战青面无表情地等着我开口,过了许久,看我还是一言不发,终于挑眉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们刚到王府的时候,一群孩子里就你最冷静,那些个刀光剑影仿佛都不关你的事,每天累死累活的还能花时间去讨好管饭的李妈,就为了晚上能多出一个鸡腿吃,偏偏李妈对谁都严厉,却特别吃你这一套,说你一本正经给她捶腿的样子像自己的孙子——我那时候就想,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呢,你活得这么开心,我的辛苦不就像是一个笑话?我就总找茬对付你,觉得你要是惨一点,大家都能好受些。”
……战青你小时候总欺负我,原来不是因为暗恋我,而是真心想要干掉我的吗?太凶残了吧,我只是肚子太饿了骗只鸡腿而已啊!
怪不得你后来会跟晋渣一样喜欢我,原来跟他是病友啊呵呵呵呵呵……
我风中凌乱,顿觉十分坑爹,正想指责他熊孩子时期惨无人道的行为,战青却忽然催马慢慢上前几步,俯下身猛地一把抱住我,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着汗味冲进了我的鼻腔。
他的手如铁箍一样勒着我,手心冰冷,马不安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喷出的热气在寒风中凝成一片淡淡的白雾。
战青闭了闭眼,极轻极轻地在我耳边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我以后再不能这样抱着你,这是最后一回,阿玄,你好好活着。”
我怔愣地抬了抬手,却又重新垂下,终于还是没能回抱过去。战青很快便松开手,在马背上直起身体,欲言又止。
这时一个传令兵打扮的年轻人骑马近前,双手抱拳对战青道:“大人,东西准备好了,将军催您前往。”
战青扫了他一眼,将所有的话都重新咽下,最终淡然地对我一笑,眼底再没有些别的什么,只道:“再会,等此战胜了,便来找你醉上一场。”
我沉默片刻,点头:“庆功宴上见。”
“哈!”战青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随即垂眸,对着传令兵说了句走罢,一声呼喝,便扬鞭策马,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这里。
人去,一川烟草斜阳。
我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晋王缓缓地开口,语调低沉:“人走了,阿玄,你可后悔?留在这里会有一场恶战,你此时跟着他一道,想来会更加安全些。”
我转过头,看他的双眸中映着冰寒的白雪,一眼看不到底。
唉,明明战青好多了,我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家伙,还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呢?
侧头看了看天边,紫蓝色的天幕上赤色的晚霞已经退去,月亮却还没来得及升起,繁星闪烁,夜色清寒。心下不由感叹,我却伸手抱住了他。
没办法了,晋渣这样的,多疑小心眼暴力倾向帅得没朋友,除了我大概就没人愿意要了不是。
晋王的动作跟着微妙地僵了一下,试探着抬手抚着我的脊背,开口轻声唤道:“阿玄?”
我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上,缓缓说道:“你在这里,要我去哪儿?”
晋王的手紧了紧,一言不发,双肩一抖一抖的,我觉得他反应不大对,于是疑惑地看过去,却发现他正埋着头自顾自地大笑。
我:……
这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吗?!我觉得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晋王扳过我的脸,咬着我的耳朵慢条斯理道:“阿玄,难得你这般主动,可惜了。”
我面无表情:“可惜什么?”
晋王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可惜没有床。”
我:……
“以后会有机会的。”晋王直直望向我,黑色瞳仁中藏了汹涌波涛:“母后死前拉着我的手,逼我答应她将大庆江山、天下大义放到心里。如今我拼了这条命,大概也差不多了。此战必胜,阿玄,你记着,我会活着,你也要活着。你们四个若要喝酒,便加上我一个吧。”
我儿乃大庆真龙天子,必能保大庆千秋盛世么?
我点头,轻笑:“好。”
战青此去,不像战白那样杳无音讯。两天之后,邺河断流。因为这个时节河流原本就会干涸一段时间,这个景象似乎并未引起戎狄的太多注意。大庆将士整装待发,启明星悄然升起,寅时,正是人最容易倦怠的时候。
队伍行进速度很快,马裹蹄人衔枚,几乎不发出多少声音,不过一个时辰便借着夜色跨过泥泞难行的河床绕到了天水城背后。戎狄甚至没有发现陈仓附近的大营里已经空了。
几个人摸黑上去,干脆利落地割开了达斡尔部守夜士兵的咽喉。绳子从高耸的城墙上垂挂下来,十多人组成的小股队伍上前翻入墙内,潜进天水城准备打开城门。
晋王端坐于马背上,面色肃然,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我们的土地,即将由我们亲手夺回。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震天的喊杀声并非在城内响起,另一个方向蓦然出现许多火把,伴着戎狄进攻时特有的刺耳呼哨,亮光在邺河岸边连成一片,浩浩荡荡而来。一道影子迅疾地从我眼前飞过,我拔刀挥落利箭,然而不远处有人一声闷哼,箭头从他的穿胸而过,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从马上翻了下去。
暗影们反应极快,立刻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冒头,纷纷围拢到晋王身边严阵以待。晋王神色冷厉,拎起其中一个人的前襟,蹙眉道:“戎狄来了多少?”
那人喘着粗气,声音却很冷静:“十万以上。”
“全渡过河了吗?”
“没有,但估计再过一盏茶时间便能渡过一半。”
大庆军队堵塞了邺河,想要攻下天水城,却不想戎狄竟将计就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形成了这般的夹击之势。
蹄声向这边逼近,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多的人落马,天水城城门大开,又有一批蛮子从中涌出。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大庆兵士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惊慌失措地想要转身往后逃,李永安执长刀在手,砍西瓜般劈开他的脑袋,雪亮的刀刃反射出他目呲欲裂的扭曲脸孔。这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用血肉之躯撑起队伍,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声嘶力竭地高喊:“退者斩,整好队形,先军顶住,两翼散开!”
无人敢退,无人能退,此刻所有的退路都被斩断,大庆将士破釜沉船地策马跟随在他的身后,对着戎狄开始亮出反击的獠牙。
火光四起,晋王松开暗影,望着已然交错在一起互相拼杀的人马,脸色微沉:“一盏茶时间么……”
他抬手抽出刀来,豁出去了一般笑道:“那就跟他们拼一拼罢。”
82、影卫在战场
我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将刀从一个戎狄兵士的胸口拔出来,稍微停歇了下。隆冬的天亮得慢,我觉得快过了一辈子,周围依旧黑沉沉的,拼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我的手上已经多了数十条人命。
我冲得太远了,几乎快到了邺河边上。
马被那个士兵临死前砍断了腿,有一柄刀卡在我的肩头,我不敢随意去拔,随着动作,刀刃在我的肩胛骨上一下又一下地摩擦,衣服被血沾在我的身上,我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肺像是被火烧灼一样的疼。
强迫自己提起精神,眼前却是一阵阵地发黑,我咬咬牙,想要扯下一个人来抢夺马匹。然而周围的蛮子似乎有些畏惧,只围着我不敢上前。担心一动就会露出破绽,我只能和他们僵持着。
我看不清晋王在哪里,只是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两辈子加起来也才四十岁左右,算得上是英年早逝、天妒蓝颜,唉,人品这种东西,看来和身高一样有着先天的差异,我大概是没法去跟他们喝酒了。
仔细想想,虽然那群混蛋每个走之前都是这句话,我也答应了,可我原来根本就不怎么会喝酒嘛。这个诺言,本来就不可能被实现。
我把刀插在地上,稳住摇晃的身体,一边感慨着,一边看着对面突然微微骚动。周围全部都是戎狄的军服,我吸了口气,打算拼上最后一把,却意外看到一抹蓝色的身影拨开众多达斡尔部兵士,朝我这边远远望了一眼,忽然一夹马腹便扎进人堆冲了过来。
那是之前回晋王话的暗影,他身上也带着伤,但情况比我好上不少,在他越过我的时候,我伸手拉住马鞍边缘,借力翻上了马背,心下一安,随即转头问他:“圣上如何?”
“主子没事。”那暗影的眼睛闪闪发亮:“时机终于到了,你别动,我们去邺河边上发信号。”
我一愣,便发现他一只手上确实有一把弓弩,背后箭篓里似乎还有几支火油箭。后头不知谁发现了什么打了个呼哨,戎狄方士兵立刻源源不断地围拢过来,紧紧跟在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兵后头。
我们的马在两人重压之下越跑越慢,眼看就要被追上,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计划,但想来那个暗影有着什么重要的任务。我架住左侧砍过来的马刀,借着对撞的冲击力将对方的脑袋一下劈开,鲜血溅了我一脸。不在意地擦了一把,我拉住那个暗影,冷冷道:“我下去挡住这些蛮子,你向前钻空子跑,不要再救人了。”
“你会死的。”他犹豫了一下:“你对主子很重要。”
后方蹄声紧跟,我不再管他,当机立断拍开他的手就要跳下马,暗影双腿控马,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伤口被撕裂的尖锐疼痛让我的动作慢了慢。电光火石间,他将弓箭全塞给我,语速急促道:“往天上射,前后两支。”
我条件反射地接过东西,便觉得背后一空,那暗影已经自己跳了下去,顺手从旁边尸体上抽了一把弯刀……
没有再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个空挡,驱马向前直直冲入邺河,水流只没过马蹄,溅起银白色的水花,我一个侧扑躲过利箭,重重摔在浅浅的河水之中,直了一下身子,点燃火箭,勉力扳动了机弩。
噗噗两声闷响,两支火箭嗖得飞了出去,一前一后冲天而上。我仰躺着看火光,看火光湮没在夜空之中,终于没有力气再爬起来。旁边正在渡河的戎狄兵士朝着我举起弯刀,我认命地闭起眼睛,却有一把同种式样的弯刀破空而来,射穿了那人的手腕。
马嘶声中,之前的暗影奋力赶来,一把捞起了我,带我从邺河中穿出。戎狄骑兵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又救了我一次,可这么下去咱们一个也逃不了。我努力扒住他,正想劝他将我丢下去,那暗影却对我粲然一笑,指着邺河上游轻声道:“战玄大人,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