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莱伊深吸了两口气默默地走到对面较远的长椅上要坐下的同时，亚鲁迪斯懒洋洋地坐起来，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嘛，突然就没兴趣了。让给你了，小家伙。”
果不其然，亚鲁迪斯看到莱伊在恶狠狠地瞪他，表情让人想到了某种炸毛的小动物。
事实上，每一次提到带“小”字的字眼小家伙总会格外的敏感。
原来家养的猫咪也不错，回头要不要在公寓偷偷养两只？
亚鲁迪斯想着，丢下莱伊，头也不回地甩手走掉了。
与当天下午莱伊糟糕透顶的心情相比，亚鲁迪斯的心情却意外的阳光明媚。好像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的很多天，都没有过这样放松的感觉。这种心安，是否是由这个不期而遇的少年带给他的，亚鲁迪斯不得而知，也懒得去细想。
总而言之，就是那种被吸引想要时刻看到他在自己视线里的感觉。
当亚鲁迪斯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感觉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第174章：雪之卷·16
莱伊自然不知道，在他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煎熬了半天课程的时候，亚鲁迪斯却坐在教室外面的一棵树上看他。
莱伊的座位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从亚鲁迪斯的视角刚刚好能看得一览无余。浓密的枝叶遮挡了亚鲁迪斯的身形，所以莱伊完全没有发现这位隐藏的偷窥者。当然，又有谁能想到开学第一天就有人翘课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呢。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亚鲁迪斯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他就那样，坐在高处目不转睛地看着莱伊。看他用心地听讲那些在自己眼里小儿科的知识，看他认真地做好课堂笔记，看他读到不明白的地方会皱着眉头思考直到完全弄懂了为止，看他一次次抓狂地纠正别人“小莱伊”的称呼……
亚鲁迪斯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有这样的耐性，竟然没有觉得厌烦与无聊。
就这样不知不觉，放学后一路尾随莱伊到了他的家里。
意识到这是克洛德的房子之后，亚鲁迪斯在门外犹豫了一下。那个总是面带微笑，同时是圣玛丽亚校长的男人，让亚鲁迪斯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所以亚鲁迪斯打算避开与这个男人的正面接触。
于是，亚鲁迪斯想到了不从正门进入别墅的方法——翻窗。
幸运的是，这时候莱伊正在厨房做饭，而天气热的缘故莱伊开了窗户。所以亚鲁迪斯便从后窗直接翻了进去，顺便再次把小家伙吓了一大跳。
然后，亚鲁迪斯意识到，他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见到莱伊要做什么。
明明白天的时候才第一次见面，明明他们连话都没有说几句，明明留下的是极其恶劣的印象……但是，所有的明明，都抵挡不住那股在身体里涌动的冲动。
——想要见他，就是想要让他在自己的视线里，毫无理由的。
在亚鲁迪斯迟疑着是否要离开的同时，一股异样的灼热忽然笼罩了全身。
是记忆，每当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苏醒的时候，身体便会产生很不适的生理反应。
冰蓝色的眼睛盯紧了面前的少年，突然只觉得，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熟悉到，让人觉得甜蜜与怀念，却更觉得，悲伤与绝望。
“为……什么……”
半晌从亚鲁迪斯口中挤出的低语，音节好像很勉强才组成断续的语句。
为什么？连亚鲁迪斯自己也不确定，他到底想要让莱伊告诉他什么。是为什么身体会在面对他的时候突然失控？是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一种本能的驱使让他来到了这里，再一次，来到了他的面前。
——如果爱，也是一种本能的话。
“亚鲁……”
是谁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他的名字？
头痛到要裂开一般难以忍受，亚鲁迪斯踉踉跄跄地朝莱伊走近。
模糊的视线之下，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愈发的清晰，仿佛再怎么看也看不够。想要注视，想要亲近，想要拥抱……亚鲁迪斯抬手，失神地抚摸着莱伊的脸庞，有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但是此时的他却叫不出口。
心脏好像突然被一股莫大的悲伤所占据，皱起的眉目流露出一丝说不清的痛苦。
那一瞬间，有什么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血，与剑。温柔，与杀戮。
右臂之上，明亮的契约之印燃起。蓝色的光华在闪耀，那是一枚由月构筑的印记，月的四周环绕着龙的图腾，再外围是用古老的神符书写的魔法铭文。
嘴唇上掠过一丝湿润的触感，亚鲁迪斯覆上了莱伊的唇。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刻，再一次被开启。
——神的契约，月之契。
回忆在这里终止，亚鲁迪斯低头，看着手心里绯色的花瓣。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易逝的，樱花开得再美再繁盛，总有一天会凋落的。最后能留下的，仅仅只是记忆中的美好罢了。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少年的面容，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笑得无邪，对他说，“亚鲁，下一个生日的时候再来陪我一起看樱花吧？”
嘴角扬起一抹深长的笑容，亚鲁迪斯张开手，看花瓣飘落在风中消失不见。
只要你喜欢，无论再过多少个生日，我都会陪你，一起。
用手捂住了胸口，那道衣衫之下狰狞的伤疤还没有好透。也或许，这道伤就留在那里，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指尖被用力地攥紧，与伤痛一起袭来的，还有难以自已的悔恨。
他的确在恨，恨的却不是莱伊，而是他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没有坚定内心的想法。明明有无数次可以揭下那张面具的机会，但他却怀疑了，动摇了。亚鲁迪斯突然想起，在他举起的剑抵着身下之人的喉咙，莱伊面对他冰冷的剑尖发出的苦笑，“你真的，想知道么……亚鲁。”
那一抹带着苦涩与自嘲的笑意，却带着更深的无奈与失望。
他的亚鲁，竟然没有相信他。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亚鲁迪斯的思绪，他起身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同在冒险者行会工作的赏金猎人，琳娜。进屋放下探望的果篮，琳娜打量了亚鲁迪斯一圈嫣然一笑，“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好多了。”亚鲁迪斯道。
“嗯，至少看起来走路是没什么问题了。你小子的命，还算够硬。”琳娜戏谑地点头，不由地想起了那天浑身是血的亚鲁迪斯被带回来的情景。那一瞬间琳娜以为他没得救了，但他却顽强地从鬼门关里活了过来，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那些天昏迷不醒的亚鲁迪斯是琳娜照顾的，昏迷之中他总在重复地叫一个名字。
“莱伊”，大概，是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吧。
但是等亚鲁迪斯醒来，琳娜提起这个名字，他却流露出一脸悲伤的神色。
于是琳娜没有再追问下去，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总会有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不由地想起那句经常被她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没有哪个选择赏金猎人这条路的人，是没有故事的。对于亚鲁迪斯，她并不是能够倾听这个故事的人。
那个人，会是他在昏迷之中一直在喊的人么？
琳娜摇头而笑，这她就不得而知了。
“会里有什么事情吗？”亚鲁迪斯问。
“工作狂，你还是再休养两天比较好。”琳娜无奈地白了他一眼，“虽说做赏金猎人这一行遇到点危险受点小伤是经常的事，但你这一次也闹得太离谱了吧？还打死都不肯告诉会长当时发生了什么，倒是好，渊已经离开了永暗找不到他的人了。”
“没有找到么……”若有所思的低语。
“他躲不了多久的。该说是，渊这一次是在自掘坟墓。”琳娜冷冷道，“渊之前就屡次阻挠过会里的任务，不过因为他没有伤过人所以各地的赏金猎人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一次不同，他不仅伤了人，还差点，杀了你。”
“……”亚鲁迪斯没有说话。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在各国通缉渊的榜文都已经下发了，他就算有再大的本领，也是插翅难飞。”琳娜说到这里，忽然发觉亚鲁迪斯在捧着倒好的茶水发呆，不觉奇怪道，“不觉得高兴么？——说不定，他很快就会死了。”
亚鲁迪斯的双肩一震，手里的茶水一个不稳洒到了桌子上。
“怎么了？”琳娜赶忙扶起杯子。
“茶……有点烫。”
琳娜狐疑的目光看了亚鲁迪斯两眼，随后收回视线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渊的消息就是了……好啦，不提这郁闷的事情啦。知道你这两天心情不好，所以我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喜庆的消息。”
故意卖关子地眨了眨眼睛，“听说，你跟狼王的关系不错？”
亚鲁迪斯挑了下眉，凯撒？“关系不错”恐怕是谈不上，不过应该不至于见面就打起来。
“还好吧……”勉为其难地应道，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了？”
“他订婚了，婚礼就在这个月举办，现在赶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琳娜还没有说完，面前的人已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滚烫的茶水沿着透明的茶几流淌下来，打湿了毛绒的地毯，但亚鲁迪斯好像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琳娜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冷漠到在人前仿佛没有情绪的男子，也会暴露出失控的一面。
“不可能……”亚鲁迪斯喃喃道，突然就抬高了声音，“他不可能嫁给他！”
第175章：雪之卷·17
琳娜被亚鲁迪斯的吼声震得愣了几秒，却搞不清楚眼前到底是什么状况。
原本以为朋友婚礼的消息能让这个消沉的家伙打起精神来的，谁会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亚鲁迪斯深呼吸了两下，好像在平复内心失控的情绪，可是那双眼里的黯然分明出卖了他。——那完全不是喜悦，而是，另一种充满绝望的崩溃。
原来，你想要杀了我，从我的世界里消失。都是因为，想要跟他在一起么？
连带我们之间的羁绊，也可以像丢掉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毫不在乎地丢弃么……
“哈，哈哈……”琳娜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失控地大笑起来，笑声却苍凉到让人心寒。这太可笑了，可笑到如果是之前亚鲁迪斯一定以为是谁在开他的玩笑。可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就那样摆在面前，让他连否认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他要嫁给凯撒，他……已经不需要自己了……
已经……不需要了……
“亚鲁迪斯？……喂，你还好吧？喂？！”
琳娜的神色一紧，她看到男子素色的衣衫胸前有血迹渗出来，越来越多。
可是亚鲁迪斯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他像一具木偶般机械地站起来走到门口，任由扑面而来的风吹乱了满头乌黑的发。抬起手按在胸口，攥紧的指尖好像要拼命地抓住什么。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空虚的压得他要喘不上气来。
那失去的东西是什么？是被他早已送出去的龙“心”么。
那颗心，被他不小心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亚鲁迪斯闭上了眼睛，黑暗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好像又回到了在神界被禁足天音泉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却比那时的绝望更加可怕。因为那个少年，曾经让他在黑暗中看见过带来救赎的光明。可是他，又狠心地将那道光带走了。
“亚鲁迪斯……”琳娜不放心地跟了出来，看着他孤寂的背影。
“我没事。”亚鲁迪斯说，像是要说服她更说服自己一样喃喃道，“我真的……没事。”
那一刻，洒在男子身上的阳光很好，明媚的光线勾勒出他俊逸修长的轮廓，亮的有些耀眼。可是琳娜分明觉得，就连阳光的暖意也无法渗透那份由心底而生的悲凉。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却无端的让人觉得，他在流泪。
“——你见过，龙的眼泪么？”
意外的是，克里斯没有马上说起下文，而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像人类一样是透明无色的，而是淡淡的蓝，像纯血龙族的眸色一样美。优雅，神秘，又带着淡淡的忧郁。蓝色最适合多情的贵族，连带龙心的血液，也是这种颜色。”
莱伊微微怔了一下，印象里他没有见过亚鲁的泪，却可以想象它的美丽。
但如果可能，他希望这一生，都不要看见龙的眼泪。
“你对神族，倒是挺有研究的。”莱伊挖苦了一句。
克里斯轻笑，头一次，那张脸上的神情并非是轻佻的，“呵，除了漫长的寿命和强大的力量，神族与人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那些先祖们的身上，每一个都承载着无数传奇的故事，只是已经被后世的人们遗忘在岁月的长河之中了。——即便是，那被诸神所放逐的，抹杀了一切过往的‘虚无’之神。”
莱伊的神色一凛，那双银色的眼眸已逼近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修长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告诉我，你用这双眼睛看到了什么？”
“一个胆大妄为到对王即将迎娶的王妃不敬的无礼之徒。”莱伊面无表情地回答，平静的语气没有改变分毫。他说的是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未来。
捏住下巴的指尖更加用力了一些，克里斯贪婪地打量着他的脸，然后他说，“我一直都在想，凯撒是因为什么那么迷恋你。你就像一个谜，当一个秘密被揭开，却发现背后还有更多的秘密。莱伊，你真是越来越吸引我，我想凯撒对你，一定也有着相似的感觉。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和他的身上，毕竟都流淌着夜狼族纯正的血。”
莱伊没有说话，从那双银色的瞳眸里，他看到了与那个男人一样的火焰。
的确，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很相似。
克里斯深吸一口气放开了莱伊，心跳有些加快，高热的体温提醒他现在是狼族敏感的生理时期。如果再与莱伊单独呆下去，他恐怕自己会不小心把持不住。
为了他曾经被夺走的一切，为了彻底击败那个男人，他的计划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何况是，一枚不被他掌控的却影响着整盘棋走向的棋子。
不被我所用的棋子，只有被破坏。
“我想我该听朱莉的劝告杀了你，因为我感觉的到，迟早有一天你会成为我致命的威胁。”克里斯看着莱伊，看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克里斯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埋藏着怎样的魔力，他只是知道，自己杀不了他了，舍不得将他彻底摧毁。
“但我不介意，去赌一把。”这是克里斯最后离开时留下的话，是笑着说的。
——你可以继续是王妃的身份，因为王，还不一定是谁。
莱伊目送着克里斯的离去，缓缓地抬手，捂住了右边化为虚无的眼睛。
“你不会想知道，我用这双眼睛看到了什么。”他喃喃自语。
“因为，那是虚无之眼的禁忌。”邪气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接上了莱伊的话，似乎已经是久违了。莱伊侧眼，只有他一人能看到的邪神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用那张该死的俊美的脸露出了一个邪魅的坏笑，“——好久不见，我的神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