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梗着脖子不认输,「他打丫丫,往死里打。他怎么那么不讲理?」
大丫头把他往回廊栏杆上一按,「我可没时间给你们这帮小孩子断案,你自己玩到中午再回去吧,别乱跑,听见没有?」然后也不管露生是否听见,大丫头快步走了。
回廊里静悄悄的,就只剩了露生一个人。露生坐在栏杆上,一颗心还在腔子里咚咚乱跳,同时暗暗地骂:「什么破龙!没有角,还欺负人!」
骂完这句,他回首再想先前这一串乱事,也觉得有些没意思。真的,三个孩子里属他年纪最大,大的打小的,实在不是英雄所为。可小的太浑蛋,竟然揪着更小的打,自己不出手,旁人见了也和没见一样,这院子里就没天理了。
正当此时,远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他立刻站直了身体觅声望去,结果看见了丫丫。
丫丫正在往他这里跑,脸蛋肉嘟嘟的,嘴唇也肉嘟嘟的,虽然是撒丫子快跑了,可是人小腿短,没有速度。气喘吁吁地跑到露生面前,她仰起脑袋看了露生片刻,然后抬起手踮了脚,去摸露生的脸。
「疼吗?」她用可怜巴巴的小嗓子说话,小手也捂住了他右脸的牙印。龙相这一口咬得太狠了,牙印泛了紫,虽然皮肉未损,可也又红又烫的,肿起了一圈。左脸更疼,想必是已经被他抓破了脸皮。
露生微微俯下身,低声问道:「我不疼,你疼不疼?」
丫丫摇了头,眼里一点泪也没有,「我也不疼。」
露生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脊梁,「他那么打你,你会不疼?」
丫丫理直气壮地答道:「疼一会儿就不疼了。」
露生转身坐在了栏杆上,小声又问:「他总打你吗?」
丫丫看着露生,目光直通通的,眼睛里既没内容也没主意。挺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她迟疑着点了头,「嗯。」
「那就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吗?」
丫丫这回没犹豫,直接摇了头,「我婶婶说啦,少爷最大,谁也不许惹他,老爷也不敢惹他。」
露生越听越生气,瞪着眼睛反问:「凭什么?」
丫丫眨巴眨巴大眼睛,随即又踮起脚,极力把嘴唇凑到了露生耳边,用气流一般的声音说道:「他是真龙转世,以后要当皇帝的。」
露生听闻此言,当场嗤之以鼻,「他哪儿像龙?有他那德行的龙吗?」
丫丫被他问住了,食指送到嘴唇边——她想要吮指头,「他有龙角的。」
露生记得秀龄有一段时间也很喜欢吮手指头,但是被二娘坚决制止了,因为那不是什么好习惯。所以此刻他也攥住了丫丫的小手,不许她把手指头往嘴里伸,「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有角?他和咱们的脑袋不是一样的吗?难道他的角长到屁股上去啦?」
丫丫是个软脾气的小丫头,随露生摆弄,「有的,看是看不见,一摸就摸到了。等他高兴了,你去摸摸。」
然后她垂下脑袋,细着嗓子又说:「大哥哥,你是好人。你别生气,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露生不言语了,心想:原来你俩还是一伙的。他打了我,你还替他赔礼,我白给你出头了。
他不说话,丫丫也不走,自己蹲在长廊角落里,用一根细枝子抠蚂蚁洞。露生坐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丫丫这是陪伴自己呢。
单是在长廊里坐着吹冷风也怪没意思的,于是他讪讪地凑到丫丫身边也蹲了下来,看着丫丫探索蚂蚁洞。
两人不大出声,静悄悄地在长廊里玩到了中午时分,然后也不等人召唤,手拉手地回了院子。
这回露生算是把院子的格局看清楚了,真是个四合院的模样,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是厢房,正房里住的人自然就是龙相。他领着丫丫刚一进门,正房的房门就开了,一身红衣的龙相跑了出来,满手满脸全是棕色的浓稠糖汁。露生停住了脚步,就见龙相冲到丫丫面前,也不知道从嘴里捏出了个什么东西,直接就塞进了丫丫口中。丫丫张嘴噙住了,只听龙相问道:「甜吧?」
丫丫鼓着腮帮子点了头,而露生这才反应过来,龙相仿佛是往丫丫嘴里塞了半个大蜜枣。塞个蜜枣倒是没什么的,问题那枣是龙相从自己嘴里取出来的,枣上又有糖汁又有口水,露生略一想象,立刻就犯了恶心。而这时龙相转向了他,扬着一张花里胡哨的小脸质问道:「你怎么还没滚啊?」
露生自认为已经看透了龙家的底,又因为肚子饿了,没有了伸张正义的精气神,故而懒洋洋地答道:「龙相,咱们讲和吧。我不打你了,你也别打丫丫,好不好?」
龙相不言语,也没有表情,仰着脑袋看着露生,只将一张小红嘴唇抿来抿去地动。露生不知道他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倒是丫丫看明白了,猛地推了露生一把,「大哥哥,快跑!」
露生下意识地正要后退,可惜为时已晚,只听呸的一声,龙相将一口唾沫狠狠啐到了他的脸上。啐完之后一伸舌头,他得意扬扬地做了个鬼脸,然后答道:「小爷今天心情好,原谅你了!」
丫丫掏出手帕往露生手里塞,又很惊惶地向他二人乱看,生怕他们再打起来。然而露生用手帕一揩面孔,却并没有动怒。
露生决定找机会摸摸这条混蛋小龙的角,摸过之后就拎起箱子开溜,自己坐火车回北京,找干爹去!
这个地方,他没法待!
第二章:无嫌猜
在正房的堂屋里,三个孩子开了午饭。
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一张小圆桌上,露生和龙相相对着坐了,同时发现丫丫没有上桌,而是坐在了门口的小板凳上。板凳前摆了一张略高些的椅子,椅子上有一小碗饭,还有一大碗菜,是桌上几盘菜的杂烩。露生看了几眼,看明白了——丫丫再小,也是龙家的下人,没有资格和少爷同桌。抬头再看对面的龙相,他见龙相坐没坐相地跪在椅子上,也不正经吃饭,专门拨弄面前那一盘子大蜜枣,偶尔扫一眼露生。
等到露生一口饭一口菜吃到八分饱了,龙相忽然开了口,「哎,你是从北京来的?」
露生不肯给他好脸色,冷若冰霜地含着一大口饭点点头。
龙相往桌上一扑,胳膊肘拄在桌面淋漓黏腻的糖汁上,鲜红的小褂前襟也和蜜枣蹭在了一起,「北京是什么样儿的?给我讲讲!」
露生看了他这个不嫌脏的劲儿,简直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反正比你们这儿好多了。」
龙相明显是来了兴致,伸着脏手去抓露生的袖子,「讲讲,讲讲。」
露生向后一躲,「你别乱打人,我就给你讲。」
龙相没抓着露生,于是顺手从露生的碗里抓了一块炒肉送进嘴里,边嚼边道:「好,我不打人了,你给我讲讲。」
露生感觉自己的饭碗受到了污染,立刻就饱了。
午饭之后,龙相的奶妈,丫丫的婶婶上了场,不干别的,专为了给龙相洗手洗脸、换衣服。及至把龙相收拾干净了,奶妈撤退,三个孩子跑进龙相的卧室。这回主仆之分消失了,三个人脱了鞋,一起跳上了龙相的大床。
龙相仿佛是活到这么大,连自家的大门都没出过几次,对待门外的世界,便是十分好奇。丫丫抱着个大枕头,很舒适地躺在床角听他们说话,而龙相四脚着地地跪在露生面前,小哈巴狗似的凝视着他,「露生,讲呀!」
露生盘腿坐稳当了,在讲之前,他又提了条件,「讲是可以,但是你得让我先摸摸你的龙角。」
龙相立刻抱着脑袋跪坐了起来,「不行!」
「那我就不讲,什么都不讲。」
龙相垂下眼帘、噘着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最后向前膝行到了露生面前,以手撑床、低下了头,「好吧,让你摸一下。」
露生来了精神,几乎兴奋到了紧张的程度。抬起双手捧住了龙相的小脑袋,他把手指插入短发,仔细抚摸对方的头皮。忽然间,他噢地叫了一声,双手的食指在龙相头顶两侧各摁住了一个小而圆的东西。
这东西藏在头皮下,像是长在骨头上的,不比一粒花生米大多少。这样两个小东西生在脑袋上,的确不醒目,头发一盖,更看不出来了。
露生有些失望,「这就是龙角吗?不像啊!」
龙相抬起头,「怎么不像!」
露生抬手在头顶上比划,「龙角很大的,你这个也太小了。」
龙相瞪着眼睛,「你懂个屁!我长大了,角就大了!」
露生又有了新疑惑,「角要是真长大了,你怎么戴帽子啊?」
龙相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不用你管!」
龙相手狠,打人很疼,露生没有再和他开战的意愿,故而审时度势,转移了话题,当真向他讲起了北京的情形,捎带手将天津租界的风光也描述了一遍。龙相先是坐着听,听着听着趴下来,用手托着腮继续听。如此趴了一会儿,龙相大概是累了,没骨头似的向前一扑,干脆扑到了露生的怀里。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他枕着露生的大腿问道:「哪儿能抓到金头发、绿眼睛的洋人?我还没见过呢,我让爹去给我抓一个回来看看。」
露生听了这话,几乎被他逗笑了,「洋人是不能随便抓的。抓了他们,会引起外交纠纷的。」
龙相抬手去摸他的下巴,「什么是外交纠纷?」
露生叹了一口气,「唉,你什么都不懂。」
龙相跷起了二郎腿,又拉过露生的手,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大小,「我爹说,我得长大成人之后才能出远门,否则天上的神仙看见我在地上,会把我抓回去的。」
露生没回答,心里觉得这话完全是胡说八道。龙家父子都有点神神叨叨,不过龙相头上的那两个小疙瘩的确是有点意思,一般人就真长不出来。
这个时候,丫丫也抱着枕头拱了过来。露生忽然有了左拥右抱之势,自觉着是个很招人爱的大哥哥,一时间就感觉这地方并不是糟到不可救药,捏着鼻子住一住,也还是可以的。
露生感觉自己像个说书人,天花乱坠地讲了一下午京津风貌。平时看惯了的风光景色,如今才离开十天半个月,再一回首,竟会感觉恍如隔世,说起来也就特别有声有色有滋味。说到最后露生自己都惊讶了,没想到自己的口才这么好,能够绘声绘色地说直了龙相和丫丫的眼睛。
龙相没被露生打服,却是被露生说服了。他不让露生离开这屋子,吃过晚饭之后掌了灯,他依然不许露生走,吵嚷着要和露生睡一张床。他的奶妈,夫家姓黄的,这时就很惊讶,一边给龙相脱衣服,一边说道:「你不跟我睡,晚上可没人给你讲狐狸听喽。」
龙相坐在床边,以手撑床向后仰,把两只脚丫子往黄妈怀里伸,「你就会讲个狐狸,讲一万多遍了!」
此言一出,旁边的陈妈就哧哧地笑。黄妈身为龙少爷的奶妈,在龙家是相当有地位的,吃得好穿得好,到了年节,赏赐也会多得一份,旁人看在眼里,自然要犯嘀咕。但黄妈对龙相也是真上心——她的孩子活到四五岁的时候夭折了,龙相就成了她的心肝宝贝。龙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撒野就撒野,说发疯就发疯,她笑吟吟地看在眼里,一点错处也不觉,只认为少爷活泼可爱有威风,不愧是头上长了角的。
陈妈不像黄妈那样被迷了心窍,在心里能把一碗水端平。在她来看,龙少爷明显是欠揍,并且欠的还是一顿狠揍。这么无法无天的崽子,她生平真是只见了这么独一个。相形之下,她倒是觉着露生招人爱——长得又洁净又顺溜,一颗心还正,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让那个崽子挠了脸,也像没事人似的不哭不闹,真有小男子汉的心胸。同样是伺候孩子,她宁愿伺候露生。要是能把露生伺候住了,她就不必再给黄妈打下手、看她的脸子了。
当然,露生要是总和那个崽子打个不休,自然也是个大问题。陈妈只知道他是龙老爷的朋友的遗孤,朋友的儿子,自然比不得自家的儿子贵重。所以此刻见他已经和龙相讲了和,陈妈嘴上不言语,心里松了一口气。回厢房将一套崭新的丝绸裤褂拿了来,她让露生夜里穿了睡觉。
黄妈简直就是为了龙相活着的,今天忽然失了宠,就悻悻的没了精神。忽见丫丫站在门口探头缩脑地望,她下意识地想要骂丫丫两句出出气。可是眼睛一瞟床上的龙相,她又没敢出声——龙相自己经常把丫丫打得满院乱窜,但是不许旁人动丫丫一根手指头。一年多前,龙镇守使偶然见丫丫可爱,抱着她逗了几句,结果把丫丫逗哭了,龙相闻声而出,一头撞上他爹的胯下,以至于镇守使惨叫一声,险些当场疼晕过去。
丫丫不想睡觉,但是不睡觉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倒退一年,她还能和龙相挤一个被窝,现在不行了,七岁了,知道男女有别了——没人特地教导她,可是让她再跟龙相一起睡觉,她也死活不肯了。
黄妈领着丫丫去了东厢房睡,陈妈自己回了西厢房。这二人乃是这院子里的东西太后,此地的人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黑之后绝无电影院、跳舞厅可走。故而东西太后一回宫,其余的大小丫头也都各自归位,退出去了。
正房卧室之内一时间只剩了龙相和露生两个人。露生不惯早睡,倚着个大枕头摸着黑半躺半坐。龙相也不肯往被窝里躺,蹲在棉被上问露生:「你还没讲完洋学堂呢,接着说呀!」
露生很纳罕地看着龙相,因为龙相居然光溜溜的只系了一个红肚兜。他很白,通体如玉,肚兜却是绣了鲜红的荷花、鲤鱼。红白相配,对比之下,黑暗中很醒目。露生活了十二年,一半时间是活在租界地,六七岁起就正经八百地抱着书包上了洋学堂,在家里时,他是一天洗一次澡,每天必换一身衣服,牙齿早晚也得刷,虽然偶尔也和同伴们打作一团,但他似乎连淘气都是西洋式的。
他从记事起就是穿着睡衣睡觉,所以看着面前的龙相,他感觉对方有点像个小野人。心不在焉地开口说了几句话,他心中暗想:光着屁股,不害羞吗?
龙相扳着自己的脚趾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制服?什么是制服?」
露生有点不耐烦,「我们在学校里,得穿一样的衣服,这就叫制服。」
龙相睁大了眼睛,黑眼珠太大了,像是快要没了眼白,「像小兵一样吗?」
露生当即坐正了身体,「才不是,我们穿的是洋装!冬天穿长裤,夏天穿短裤长袜,上体育课的时候,还得换运动衫呢。」
龙相大概是冷了,掀起棉被往露生身边靠,「什么是运动衫?」
露生被他问住了,扭过脸看着龙相,他张了张嘴,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翻身往床里一滚,他决定不再废话,「累了,睡觉吧。」
他累了,龙相可不累。爬出被窝往露生身上一骑,他举了拳头便往露生的肩膀上捶,「不许睡!陪我说话!」
他手狠拳头硬,打得还准,一拳正好凿在了露生的肩膀骨缝里,疼得露生叫出了声音。露生不是个能受欺负的,挺身而起一把掀翻龙相。他在黑暗中胡乱把龙相摁住了,依稀感觉下方正是对方的屁股蛋,他便扬起巴掌,也不吭声,咬着牙噼里啪啦地狠抽了一顿。龙相愣了一下,随即奋力翻过身去要喊要打,哪知嘴刚张开,便被露生一把捂住了。
「懦夫!」露生气喘吁吁地低声怒道,「打不过就叫人帮忙。打丫丫的时候那么威风,被我打了就哭爹喊娘,你不是龙,你是条虫。没骨头的肉虫!」
手心里立刻起了湿热的触觉,是龙相在怒不可遏地要咬他。因为屡次咬空,所以牙齿相击,声音响亮。
露生松开手,转而摁住了他的两侧肩膀,「别看我是单枪匹马,我一个人也不怕你们!」
龙相仰面朝天的被他压了个死紧,气喘吁吁地怒道:「我让我爹把你撵出去,让你去要饭!」
露生手不松劲,一双眼睛在夜里放光,「我不会去要饭的,大不了我回北京找干爹。你当我愿意来你家?要不是干爹非让我来,说这里安全,我才不稀罕你这破地方!」
龙相呼哧呼哧地继续喘,大腿被露生压瓷实了,两只脚还很不甘心地在床上来回蹬,「我爹说,北京有人要杀你全家!你回北京,马上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