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守着一个桌角,露生站在二人面前,低头问道:「龙相,你都会写什么字?会的我就不教了。」
龙相单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对他笑,「我只会写我的名字。」说着他伸出手指头在茶碗里蘸了水,开始在桌面上大开大合地写字:龙——相——
没等他写完最后一笔,露生已经握住了他的手,「不用写了,我知道你会。丫丫呢?」
丫丫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自己也算是大哥哥的学生之一。受惊似的挺直了腰板,她一本正经地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于是露生伸手一指她,摆出大学长的架子侃侃说道:「现在是文明的时代,和过去不一样了。女子也得受教育,受了教育还能去做事做官呢。」说到这里,他看了两个学生一眼。龙相正对着他眨巴眼睛,丫丫则是张着嘴。总而言之,二人都听呆了。
露生有点得意,继续说道:「丫丫连个学名都没有,难道将来长大了,也还是叫丫丫?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他手摸着下巴,做了个沉吟的姿态,同时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个字:「秀……」
下一秒,龙相忽然扯着大嗓门抢道:「鹅!小名叫鸭,大名叫鹅,正好!」
丫丫立刻红了脸,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我不叫鹅,鹅不好听。」
露生扯过一张白纸,又抄起毛笔,蘸着现成的浓墨写下了两个大字:秀娥。
平心而论,这两个字宛如大汉一般伸胳膊甩腿,越写越大,着实不算好字。然而放在龙相和丫丫眼里,就是了不得的成绩了。露生趁着龙相没有发表见解,先他一步做了决定,「叫秀娥吧。不是嘎嘎叫的鹅,是嫦娥的娥。」
丫丫睁着大眼睛想了想,随即点了头,「好!」紧接着她转向龙相,很谨慎地小声问:「好不好?」
龙相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好个屁,你就是嘎嘎叫的鹅。」
露生当即呵斥了龙相一声,然后趁着龙相没闹脾气,他立刻摊开一张信纸,横平竖直地写起了大字。
露生发现龙相很聪明,甭管一个字的笔画有多么复杂,他看一眼就能照葫芦画瓢地写下来。写下来之后就不再看了,露生让他再写一遍,他嫌烦,也不肯写了。
露生去向黄妈要了点糨糊,想把今天教的几个大字誊到纸上贴到墙上。可就在他背对着二人粘贴字纸之时,身后的龙相又坐不住了。胳膊肘一杵丫丫的手臂,他转过脸,对着丫丫一挤眼睛。丫丫先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随即出于直觉明白过来,立刻向他连连摆手。然而龙相毫不理会,蹑手蹑脚地站起身绕过方桌,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露生身后,忽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直通通地扑上了露生的后背。
露生被他吓得猛一哆嗦,当场撕破了手中的字纸。踉跄着站稳之后,他发现龙相手脚并用,已经猴子似的攀到了自己身上。哭笑不得地转了个圈,他大声说道:「下去!我还没下课哪!」
龙相勒住了露生的脖子,嘻嘻哈哈地笑道:「丫丫,拿笔过来,给他画个胡子!快点儿,他要把我甩下去啦!」
丫丫溜下了椅子,抱着脑袋往桌子底下钻,同时喃喃地说话:「我不画,我不会画。」
龙相这时哎哟一声,被露生强行从身上撕扯了下来。露生被他缠得气喘吁吁,脸都红了,「刚教了你十个字,你就坐不住了?」
龙相回身抄起了墨汁淋淋的毛笔,「你让我画个胡子!要不然我就不听了!」
露生气得一把抓向他的头,「我捏你的角!」
龙相得意扬扬地一伸舌头,「捏呗,反正也不疼!」
露生的手指肚在对方那个小疙瘩上直打滑,隔着一层头发加一层头皮,根本捏不住。无可奈何地松了手,他转而握住了龙相的肩膀,「行!可是话说在前头,我画,你也得画。」
龙相不言语,抿着嘴仰着头,很细致地在露生唇上画了两撇小胡子,然后顺从地把毛笔交给露生,由着露生在自己脸上左三笔右三笔,画了一副猫胡须。丫丫从桌子底下向外伸头一看,当场笑得坐在了地上。而露生蹲下来,不由分说地给她也点了个黑鼻头。
仿佛是从来没有人这样逗过龙相和丫丫,丫丫本是一直细声细气的,这时竟会伸了腿笑得叽叽嘎嘎;而龙相自己照了照镜子,然后就像要乐癫了似的,不但哈哈大笑,而且还甩着胳膊在地上乱蹦了一气,最后一把抱住了露生。他个子矮,脑袋只及露生的肩膀,将一张花脸子紧贴上了露生的胸膛,他疯了一样乱蹭一通,然后抬起头摇晃着对方说道:「露生,你不许走,永远都不许走。」
露生低头对着他一咧嘴,心中叫苦不迭。不为别的,就为他蹭了自己一胸膛的黑墨。龙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转身重新抄起毛笔塞到露生手中,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道:「画上,给我重新画上!」
露生到了这个时候,拿这位弟弟便是彻底无计可施了。很细致地重新给他描了一脸猫胡子,他最后又在龙相的额头上写了个「王」,「喏,这回你成老虎了。」
龙相对着他一龇牙,随即张大嘴巴,「啊呜」低嗥了一声。然后举手捧着露生的脑袋向下一扳,他踮起脚,一口亲在了露生的眼睛上。不等露生做出反应,他松开手,四脚着地地趴伏下去,爬到丫丫跟前,又抱着丫丫要亲。丫丫不让他亲,活鱼似的在他怀里挣扎。不让不行,他抓住了丫丫的小抓髻,也不管丫丫疼不疼,对着她的圆脸蛋就亲了下去。
露生见他又要揉搓丫丫,连忙高声喊道:「不许闹了,下课!」
喊完这一嗓子,他俯身握住龙相的胳膊,试探着把人往上拽,既要让他放开丫丫,又不至于惹得他发脾气。龙相刚一起身,丫丫立刻从他身下爬了出去,不动声色地横挪了几步,挪到了露生身边。可是挨着露生站了没有一分钟,她见龙相要转过身面对自己了,出于直觉,她悄悄地又挪开了几步。
她怕龙相,从懂事起就开始怕。怕得太久了,成了习惯,成了理所当然。作为一个小小的生灵,总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在这点天性的驱动下,她身不由己地要往露生跟前凑;也同样是在这点天性的驱动下,她不敢公然亲近露生。
龙相没看到丫丫往露生近前凑,也没察觉到露生对丫丫的回护,心里清清静静的,只有兴奋与喜悦。扬着他那张小花脸,他觉得露生这个新伙伴真好,比谁都好,把丫丫都盖过去了。
而露生望着他和丫丫,心中却是百味陈杂。
他一看见这对弟弟妹妹,就忍不住要想起秀龄。
秀龄没了,他们取代了秀龄。
第三章:勿分离
天气渐渐有了暖意,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时常会让人昏昏欲睡。露生坐在龙相的大床上,百无聊赖,睡不着。龙相躺在床里,倒是睡得很沉——说老实话,露生其实也有一点怕他。虽然对他是打也打得过、骂也骂得过,可毕竟不是天生的好战分子,他那个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也经常闹得露生心力交瘁。有时候他猛地吼一嗓子,丫丫会立刻打个大哆嗦,露生起初认为是丫丫胆子小,不禁吓,后来跟龙相相处久了,他现在也有了要哆嗦的趋势——龙相发怒时常不需要理由,令他防不胜防。
所以,在他眼中,睡着的龙相更可爱,没有威胁性,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睡美人。趁着小睡美人还能睡上一个多钟头,露生蹑手蹑脚地溜下床,想要出去溜达溜达。
然而,在院子里,他迎面先看到了丫丫。
丫丫穿着一身半旧的花布裤褂,编了两条垂肩的小麻花辫,站在院子里往东厢房看。东厢房的房门大开着,一个大丫头在黄妈的指挥下,将个大包袱捧了出来,包袱上面还搭着一条缎子面的小棉被。露生认出那是丫丫的被子,便好奇地走过去问道:「丫丫,你们干什么呢?」
丫丫扭过脸看他,同时下意识地抬手要把手指头往嘴里伸。可是忽然想起大哥哥是不许她吮手指头的,她立刻让手半路拐弯,捻住了自己的辫子梢,「我要搬到那边儿去住了。」
露生很疑惑地盯着丫丫,不知道她口中的「那边儿」到底是哪边儿,「为什么?你不在这院子里住了?」
丫丫小声答道:「婶婶要给我裹脚,怕我哭,让我裹好了再搬回来。」
露生一愣,「裹脚?」他伸手一指房里走动着的黄妈,「是要把脚裹成那样吗?」
丫丫一点头,「是,我八岁了,再不裹脚,脚就大了。」
露生没言语,只是紧盯着黄妈的裤脚看。黄妈穿着古色古香的阔腿大裤子,裤脚下面偶尔有尖尖的小脚一闪。论尺寸,是真正的三寸金莲,被青缎子小鞋紧绷绷地箍了个端正严密。看够了黄妈,他回过头,正好又和陈妈打了照面。自作主张地走过去一掀陈妈的裤脚,他第一次留意到陈妈也是一对小脚。
陈妈吃了一惊,又羞又气又笑,弯腰去打露生的手。而未等她呵斥出声,露生已经推着她进了西厢房。
关了房门站住了,露生急急地说道:「黄妈要给丫丫裹脚了。」
陈妈惊讶地笑了,「裹她的脚,你个大小子怕什么?」
露生心里乱纷纷的,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竟是对着陈妈沉默了片刻。陈妈手里还有活计,推了门想往外走,而在她要走未走之际,露生冲上去又把她拦了回来,「陈妈,那脚……是怎么裹的啊?」
陈妈皱着眉毛对着他笑,以为他是长到了岁数,开始留意女子了。三言两语的将缠足的过程讲述了一遍,陈妈最后告诫他道:「少爷家家的,别总研究姑娘的脚丫子,不怕旁人听了笑话。」
露生听得龇牙咧嘴,声音很低地问陈妈:「这不疼吗?」
陈妈嗔道:「不让问还问——好好的骨头把它撅折了,你说疼不疼?」
露生果然不问了,抢在陈妈头里出门跑向正房,他一口气冲回了龙相的卧室。
没轻没重地将龙相揉搡了一顿,露生硬把对方的眼皮扒了开,「醒醒,还睡!黄妈要把丫丫带出去裹脚了,你还不去管管?」
龙相迷迷糊糊地把眼珠转向了露生,因为太过于莫名其妙,所以一时间忘了发起床气,只从鼻子里软绵绵地哼出了一声,「脚?」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硬把他扶着坐了起来,「裹脚!你不知道什么叫作裹脚吗?现在都不兴这个了,西洋人都不裹,我二娘、我妹妹也都没裹——你快给我清醒过来,再不醒,黄妈就要把丫丫的脚缠成猪蹄子了!」
龙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向前一扑,靠到了露生怀里,「女人就是要裹脚的嘛……」
露生看他心不在焉的、只知道睡,急得推开他站起来,弯腰便抓起了他的一只脚。用自己的大巴掌包住了龙相的小脚丫,他不言语,直接将对方的脚趾头往脚心里一窝,窝得关节发出喀嚓一声响。
龙相当场大叫一声,而未等他回击,露生把他的脚往床上狠狠一掼,压低声音怒问:「疼不疼?疼不疼?碰你一下子你就疼成这样,黄妈可是要把丫丫的骨头撅折了呢!这是你家,不是我家,我管不了。这要是我家,我早把丫丫保护起来了!」
龙相收回脚,一边揉着脚趾头,一边愣头愣脑地看露生。如此看了能有半分多钟,他像是猛地明白了过来,跳下大床便冲了出去。露生跟着他跑了一步,随即发现他没穿鞋。低头从床底下拎出一双布鞋,他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里时,发现龙相已经停在了丫丫身边。
丫丫呆呆地望着黄妈收拾零碎什物,看傻眼了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而龙相也不理她,直接俯身揪住了她的裤管,不由分说地向上一提。丫丫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当场在青石板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磕上冷硬的地面,疼得她呜咽了一声。而龙相扒了她的鞋袜一看,见十个脚趾头全在,这才转向东厢房,对着黄妈吼道:「不许给丫丫裹脚!」
黄妈惊愕地走了出来,「哟,不裹哪行?谁家姑娘是大脚丫子?」
丫丫疼得抱着脑袋爬不起来,龙相不管她,单是对着黄妈做狮子吼,「谁爱裹谁裹,丫丫不许裹!」
他急,黄妈不急,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和他有问有答,「大脚丫头,长大了可没人要呀。」
龙相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我要!」
此言一出,院子里旁观的丫头、老妈子都笑了。有的是好笑,有的不是好笑——都知道黄妈那点小心思,黄妈伺候眼珠子一样伺候了少爷十年整,下半辈子都要靠在少爷身上了,但是单凭她那几口奶,似乎还不够保险,所以得再加个丫丫——当然不敢奢望着让丫丫一步登天成为龙少奶奶,她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当个姨娘就算造化了。
众人一味地只是笑,唯有露生走上前去,把丫丫拉扯了起来。丫丫从来都不哭的,可是此刻眼里也含了泪。露生摸着她的后脑勺,摸到个滚热的大青包。黄妈还在和龙相磨嘴皮子,逗着龙相许大愿娶丫丫,龙相是个不识逗的,被黄妈激得脸红脖子粗。而露生把丫丫领到西厢房坐下之后,就见龙相在院子里歇斯底里地直跺脚,扯着嗓子对黄妈吼「大脚丫子也好看」,「不要小脚,就要大脚」。
露生看不下去了,认为这些大人们是在拿龙相当猴子耍。沉着脸走回院子里,他一言不发地强行拽走了龙相。
三个孩子聚在了西厢房里,露生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夹着站在身前的龙相。龙相的情绪素来如同失了笼头的野马,说失控就失控。此刻他瞪着眼睛,呼呼地喘,嘴唇通红,雪白的额头上浮出几道若隐若现的纤细青筋。
露生搂着他的腰,不许他再冲出去和黄妈辩论;丫丫止了眼泪,也静静地站到了他身旁。
露生不说话,静等着龙相恢复平静。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龙相坐上了他的大腿,丫丫也靠上了他的肩膀。院子里渐渐没了人声,果然是天下又太平了。
丫丫的头很疼,但是除非她方才是被当场摔死了,否则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没敢对龙相诉苦,怕龙相不分青红皂白地给自己揉脑袋,于是就可怜巴巴地跟住了露生。露生每隔一会儿就轻轻摸摸她的后脑勺,手掌柔得像一片羽毛,绝不让她疼或者怕。
露生一边安慰着丫丫,一边平心静气地对着龙相说话,「你啊,就知道睡,要不是我叫醒你,现在丫丫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龙相叉开双腿坐在他的大腿上,只给了他一个后背。听了他的话,他仰着脑袋向后一靠,又把两条腿来回荡了荡。
露生又道:「等我将来回家了,你是哥哥,你不能不管丫丫。」
此言一出,龙相和丫丫一起扭过了脸。
「回家?」龙相紧张地看他,「你不是没家了吗?」
露生把手拍到他的头顶,摸了摸他那藏在头发里的龙角,「我不能在你家待一辈子,迟早都要回北京吧?」
龙相和丫丫对视了一眼,随即眼一瞪牙一咬,对着露生劈头盖脸地打了一巴掌,「不行!」
露生和龙相相处越久,越像丫丫一样怕了他。此刻挨了他的一巴掌,露生因为嫌打架太麻烦,所以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真的,现在北京有人要杀我。等到风头过了,我就回去——我一定得回去,我要给我爸爸和妹妹报仇。」他伸手往里间屋子里一指,一张脸本是和颜悦色的,这时忽然挂上了寒霜,「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他的手枪。等我长大了,我就用那把枪毙了满树才——不,我一个都不留,毙了他全家!」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从露生的腿上跳下来,大踏步地跑进了里屋。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露生的皮箱冲出来,大声说道:「不给你枪,看你怎么走!」
然后他把皮箱咣地往地上一摔,皮箱自己带了个小弹簧锁,无需钥匙,一摁就开。露生刚要上前阻拦,龙相已经无师自通地打开了皮箱。皮箱里面只有一把枪和一卷子银元。龙相拎起手枪就要往玻璃窗户上砸,可露生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枪夺了回来。
「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他大声告诉龙相,「你再乱动它,别怪我揍你!」
三下五除二地放回手枪,合拢箱盖,他拎着箱子往里屋走。后背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龙相扑上来打了他一拳。他不理会,自顾自地进屋把皮箱放进了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