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在。”
“你带上几个可靠的去魏国公府。在京期间,你就跟在二弟三弟身边伺候。”
“奴婢遵命。”
王安躬身退了出去,世子发话,不愿意也不成。高阳郡王和三公子都不是好伺候的,得找两个耐揍又机灵的,必须从带来的人里挑。京城王府里的这些个,不说世子,他也是一个都信不过。
王安离开后,朱高煦派人去请沈瑄,决口不提一同负责王府安全保卫工作的倪谅。
沈瑄到后,房门关上,朱高炽对两人道:“来时,父王曾对孤兄弟三人言,此行凶险,在京中务必谨言慎行。一路行来,孤可信任者,除了兄弟,便只有汝等二人。”
听到这番话,即便是孟清和,也不免心头发热。
高智商,高情商,为人谦和,乐于礼贤下士,无论大事小事绝不糊涂,除了外在条件差了些,几乎无可挑剔。
要是换个人,高阳郡王的掀翻太子之路,或许不会走得那么困难。
成功的可能,至少提高五个百分点。
朱高炽同沈瑄说话时,孟清和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两位大佬就加强王府守卫,与府外传递消息,揪出府内细作诸事交换若干意见,做出妥善安排,才轮到他开口。
“孟百户可有想法?”
“回世子,卑下唯有一点提议,可供世子参考。”
“孟百户尽管道来。”
“是关于太祖—皇帝祭日……”
房门外,一名端着茶水的宫人从回廊处走来,距离房门还有几米,被护卫拦了下来。
宫人作势争辩了两句,到底没能靠近厢房。
待她转身离开,周荣立刻遣人跟上那名宫人,“小心点,看看是谁安排的。“
“是。”
一名不起眼的火者跟了上去,房门恰好在这时打开,沈瑄迈步走了出来,周荣上前低声道:“有个宫人可疑,标下已派人盯着。安排在倪千户身边的人回报,不见异常。”
“继续盯着。”
“是。”
周荣领命,沈瑄回首望了一下室内,又道:“稍后孟百户出来,让他去见我。”
“若孟百户问起?”
“换药。”
“是。”周荣应诺,随即一愣,换药?
孟清和受伤的事他知道,还在奇怪他哪来的伤药,竟然是千户给的?既然千户好心,把伤药给孟百户不是更好,何必让人再多跑一趟?
周百户晃晃脑袋,想不明白。
朱高炽兄弟三人抵达京城翌日,皇宫中的建文帝派人前来慰问。
来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一个是翰林学士黄子澄,另一个是曹国公李景隆。
两人被迎进燕王府正殿,数名宫人送上茶水,倪千户恰好在正殿守卫,看到两人,规矩行礼,不见任何破绽。
不久,朱高炽被两名宦官从殿后扶出,看到他的样子,黄子澄和李景隆都是一愣。
一身道服,满脸倦容,坐下之后,还听到了咕噜噜的一阵腹鸣。
饶是李景隆,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黄子澄更是无语。
燕王世子不是好读书吗?没听说他喜好修道啊?
难道是情报工作出了问题?
朱高炽很快为两人解惑:“不瞒两位,孤已决定太祖祭日前后,修身茹素,每日诵经,另抄经书奉于太祖灵前,尽子孙之孝。”
“世子大孝!”
不论立场,身为读书人的黄子澄,对朱高炽此举颇为赞颂。
李景隆则在心下嘀咕,朱高炽会这么做目的为何?真是为了孝道?
接下来的时间,黄子澄完全忘记了建文帝派他来此的真正目的,开始同朱高炽大谈仁孝之义。李景隆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边喝茶。宫人送上点心,拿起一块,闻着挺香,咬一口,硌牙。
捂着腮帮子,李景隆怒视送点心的宫人,这送上的是什么东西?
“曹国公见谅,孤茹素期间,每日餐点主为蜀黍,另有粟粥,稻麦皆不用。不用荤腥,只用菜蔬,如此静心养身,抄录经书奉于祖宗,方为诚孝。况太祖皇帝早年生活贫苦,此举也为不忘祖先之苦,记百姓之难。”
朱高炽说得感情十足,黄子澄感动得差点流泪,李景隆却捏着咬了一口的高粱饼子,嘴角直抽。
燕王是个狠角色,他儿子也一样!
每天高粱饼子小米粥,鱼肉没有,光吃青菜,还要诵经抄录,传出去,怕是京中的读书人都要大加赞扬。
孝义大过天,有了朱高炽此举,皇帝要办他,哪怕是软禁他,都找不到借口。
朝廷正嚷嚷着恢复周礼,敢对此等大孝之人动手,就算是皇帝,照样被喷一脸唾沫星子。
换成洪武帝,哪怕是永乐帝,管他是骂是喷,抓人砍头不耽误。可皇位上坐着的是建文帝,让读书人抖起来的正是他本人,只能哑巴吃黄连,苦果自己尝。
走出王府,黄子澄仍对朱高炽赞不绝口,李景隆有心提醒一下这位现在的立场,刚起了个头,就被堵了回去。一通之乎者也,绕得曹国公两眼蚊香圈。
难得好心一次,却受到这待遇。
干脆一甩袖子,不管了,随他去吧!
王府中,朱高炽拿起一块高粱饼,慢慢的咬着。
孟清和从侧殿走出,“世子,天气甚好,散步正当时。”
朱高炽拿着饼的手一僵,摸摸肚子,盯着手中的高粱饼,目光中表达着无形的渴望。
“孤……”
“世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
“世子,难道您不想有一天能扬鞭大漠?”
“……”
“世子,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朱高炽一咬牙,站起身,“走!”
一旁的宦官连忙上前,却被朱高炽挥开,“孟百户扶着孤。你去魏国公府告知孤的两个弟弟,自今日起同孤一起修身抄经,吃高粱饼子小米粥,日进两个鸡蛋,三日可进一餐鱼肉,每日抄不完经书不许睡觉!”
“奴婢遵命。”
宦官领命离开,孟清和扶着朱高炽,没走出正殿,汗出得比朱高炽还多。
朱高炽笑道;“孟百户,如此,孤与汝都能强身健体,甚好。”
孟十二郎咬牙,到底是永乐帝的儿子,洪武帝的孙子!
魏国公府,朱高煦和朱高燧刚同徐增寿在校场较量过,一身汗水,肚子轰鸣。
洗漱过后,正一人半只鸡伏案大嚼,冷不丁的听到朱高炽派人来传话,从今天开始茹素抄经,两人顿时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
世子想干嘛?他不吃肉,别人也不能吃?
徐辉祖得知此事,独坐良久。
世子身边有何高人,竟能出此计策?
不出三日,朱高炽三兄弟的孝行传遍了京城,连激进派的削藩人士也夸赞世子敦厚。
翰林侍讲方孝孺,当着建文帝的面夸奖朱高炽各种仁厚,各种孝顺,各种好。他一表态,京城里的读书人都是一面倒的交口称赞,连身负嚣张骄横恶名的高阳郡王,名声都好了许多。
在孟清和提议时,朱高炽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只是没想到影响这么大。朱高煦和朱高燧却是震惊了,见徐辉祖对他们的态度都转变许多,兄弟俩拿起筷子捧起碗,高粱饼子小米粥,加上点咸菜,说实话,也是挺香的。
由于朱高炽三兄弟闹出的动静太大,进京的藩王也纷纷表示要为老爹抄经吃素。
身为皇帝,建文帝不能不表态,干脆一咬牙,打包行李搬进右顺门外的武英殿,斋戒!
洪武帝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感动于子孙们的孝行,还是因其目的不纯从地下蹦起来?
只有天知道。
京城之外,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采访使暴昭,接连向京中传送秘信,燕王的确是沉疴难愈,之所以对外界严防死守,谨防消息泄露,全因燕王病况着实特殊。
不只旧病未愈,还出现了新病。
学术性用语为间歇性精神病。
通俗点形容,就两个字,疯了。
第四十七章:有惊无险
燕王疯了?
建文帝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第二反应还是不相信。在他看来,自己发疯都比朱棣发疯更可信。
独坐武英殿中,看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青烟,建文帝甚至开始怀疑,张昺等人已暗中投靠燕王,才会送来如此荒谬的消息。
不,不会。
建文帝摇头,不说别人,暴昭就绝对不会投靠燕王。此人生性耿直,有气节,好廉洁,嫉恶如仇。获悉燕王有异举只会上报朝廷,绝不会被轻易收买。
既如此,莫非燕王真的疯了?
建文帝越想越是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能让残元闻风丧胆,被洪武朝大将评为善战善谋的燕王朱棣,怎么会疯了?
“来人!”
一把推开面前的经书,这件事必须确认,尽快确认!
殿外候着的宦官听到声音,立刻躬身进殿,“奴婢在。”
“召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觐见。”
“奴婢遵命。”
从建文帝口中得知燕王发疯的消息,齐泰眉头紧拧,黄子澄却是满面喜色,连声道:“此乃太—祖皇帝保佑,陛下乃真命天子,天佑洪福!”
建文帝没出声,换做往日,黄子澄这么说,他还会高兴上一阵,可有了朱高炽事件,逼得他不得不进武英殿斋戒,顿顿吃素,再高端的吹捧也未必能让他心情变好。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称赞燕王世子仁孝,连入京的藩王都有人夸赞,却偏偏忽略了他这个皇帝。
非但如此,还有个姓赵的御史在廷上指责他的孝心比不上朱高炽,必须下决心提高,才堪配天子之尊。
建文帝气得掀了桌子,却不能把出言指责他的御史如何。
纠察不法,弹劾百官,劝诫皇帝,属于言官的本职工作。
建文帝非但不能把这个姓赵的怎么样,还要夸奖他,笑呵呵的对他说,骂得好,说的对,听君一言,朕如醍醐灌顶,不足的地方,朕一定改!
此举传出,建文帝总算捞回些许名声,赵御史更被视为言官楷模,敢于向皇帝直言的斗士,一时风头无量。
君臣三人在武英殿对坐良久,黄子澄没提出任何可行性的建议,齐泰则认为,应当先确定此事的真实性,才好制定下一步计划。
建文帝深以为然。
隔日,建文帝给身在北平的张昺谢贵等人同时发下密旨,令其密切关注燕王的一举一动,务必确定其是真疯还是假疯,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密旨到达北平,张昺等人凑到一起商量,燕王府内防守太严密,探子进不去,消息也送不出,只能加强府外的监视力度。
事实上,探子根本不需要进府,为了支持张昺谢贵等人的工作,燕王每天都会定时定点出府,到大街上遛弯。
一身亲王常服,头发梳得整齐,没见口歪眼斜,更不见对人傻笑,一眼看去,绝对是个正常人。
一旦到了饭点,却像是按下了启动按钮,某亲王立刻从正常变为了不正常,见谁家院门没关好,直接冲进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抢夺饭食,还一抢就是一锅,连主人手里的饭碗都要抢过来。吃完一抹嘴,到屋外找个犄角旮旯,躺下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下山,才被护卫小心的抬回王府。
抬走燕王之前,护卫不忘给受惊的人家留下铜钱宝钞,价值远远超过被抢夺的饭菜。
得了宝钞铜钱的人家自然是千恩万谢,还引来左邻右舍羡慕的眼光。
自此,北平城中,但凡是精神病人朱棣出没的地方,每到饭点,必家家户户大开房门,饭菜飘香,等着燕王驾临。
几日下来,白日生猛海塞的燕王,每夜都在王府后花园隐秘处遛弯,撑的。
初时,张昺等人也曾怀疑燕王装疯,某日借机拜见燕王,却见他捂着三条棉被坐在火炉边,身上的汗味飘出几里,热得脸色通红,仍一个劲的发抖,口中直呼:“冷死我了!”
王妃守在一旁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叫人给燕王多加了一条棉被。见燕王脸更红了,又叫人端来冰盆。却见燕王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了冰盆,“数九寒天,竟然如此,要害孤性命不成!”
王妃哭声一停,一脚踩扁倒扣过来的铜盆,捂着手帕泪奔了。
看着这一幕,张昺谢贵相信,燕王的的确确是疯了,不然就是他们疯了。
又一封奏疏送往京城,燕王发疯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播开来。
此时,太祖祭日已过,各藩王拜祭过老爹之后,纷纷整车套马,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大部分人走得十分顺利,个别人却明显回不去了。
例如齐王朱博和岷王朱楩,两人均被密报行不法事,对朝廷不轨。告发齐王的是王府中一名属官,名不见经传。告发岷王的来头比较大,平西侯沐晟,即是有明一代,世镇云南的沐家。
证据确凿,两位藩王先后被召至应天府,出来的时候,爵位都被削去,全家被贬为庶人。
这还不算完,岷王一家被迁往福建漳州吹海风,齐王被贬往蜀地,和周王一起进行劳动改造。中途出了点岔子,岷王按时动身,齐王却一直被囚禁在京城,直到燕兵进京才被放出来。
两位藩王落马,再次给其他藩王敲响了警钟,为免自己成为下一个,不约而同的提前了离京日期。南京是朱允炆的地盘,不安全,还是早走为妙。
藩王们陆续离开了,朱高炽兄弟也想走,却发现走不了,因为建文帝不批准。
眼睁睁看着齐王和岷王被收拾,饶是朱高炽也难免心惊,更不用说朱高煦和朱高燧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没了练武的兴致,朱高炽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太—祖祭日上穿的冕服,很快变得不合身,常服也变得宽松,尤其是腰带,能减掉四个指头还多。
“父王料事如神,此行果真凶险。”饭后散步已经成为了朱高炽的习惯,近日里,他慢走时极少再需人搀扶,“皇帝不放人,孤与两个弟弟身陷南京,日子久了,恐怕……”
朱高炽声音渐低,自从孟清和出主意助他扬名,他便视孟清和为可信之人。朱高煦与朱高燧也从这件事中得了好处,看孟清和同样觉得顺眼。
在旁人眼中,孟清和是左右逢源,只有他自己知道,走钢丝可不是非专业人士轻易玩得转的,一个不慎很可能两边都得罪。
但事已至此,只能暂时团结在朱高炽这面旗帜之下,从南京脱身才是根本,其他一切都可以先放到一边。
历史上,朱高炽三兄弟平安无事返回了北平,但孟清和不敢保证,自己也能囫囵个的全身而退。必须想个办法让建文帝主动放人。
为此,孟十二郎一连几日没睡好,眼底都有些青黑。
北平消息传来,总算让他想出了法子。
“世子,近日京城传言,王爷似身染重症。”
“孤知道。”朱高炽适时的露出一脸担忧,“孤在南京,也不知道……唉!”
“卑下斗胆,世子、郡王和三公子都为纯孝之人,王爷病重必定心急如焚,奏请皇帝回北平侍疾,不是顺理成章?”
朱高炽脚步一顿,“你是说?”
“人伦大义,孝道大如天,皇帝必定能够理解。”
孟清和点到即止,他清楚,只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建文帝放人,需要补充的方面,朱高炽自然会想到、
做人下属的要聪明,能急上司之所急。但不能太聪明,尤其君权社会,越是拔尖倒下得越快,具体可参考解缙解大才子。
朱高炽静立园中,陷入沉思。
孟清和退后一步,不再出声。
良久,朱高炽长出一口气,“孟百户果真大才,孤代兄弟三人在此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