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卑下当尽之责,当不得世子如此夸赞。”
“当得。”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一夕间轻了许多,朱高炽脸上又挂起了亲切的笑容,“孤还有一件事,要托孟百户去办。孤会给陛下上疏,但奏疏的内容不能只让皇帝看到,孟百户可明白?”
看着朱高炽憨厚的胖脸,孟清和咬咬牙,“卑下遵命!”
富贵险中求,拼也拼这一把!
隔日,朱高炽亲笔上疏,言父身染重病,久治不愈,又增新疾,身为人子,当在床前捧药奉汤,何能久滞在外?况太祖皇帝祭日已过,身为藩王之子更不便留在京城。
“圣人尝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每思及父王之病,臣如焚五内,望陛下顾念亲亲之情,许臣归藩。”
整篇文章,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建文帝看了,却是脸色阴沉。
没有实际的罪名,将朱高炽三人扣押在京城本就不妥。如今朱高炽举出孝义,他如何驳回?
建文帝的心腹,也为此争执起来。
齐泰认为不能放人,就算朱高炽三兄弟轮番上疏,写出花来也绝对不能放!
黄子澄却和齐泰唱反调,燕王世子的仁厚孝顺已颂传天下,若将其软禁京师,对皇帝声名有碍。虽然燕王疯了,可只是间歇性发作,不疯的时候仍是不好对付。不如将朱高炽三兄弟放回去,麻痹燕王,减轻他的疑心,证明朝廷没有削藩的意思。
此言一出,齐泰气得差点对黄子澄动拳头,同时被召来的魏国公徐辉祖也是眼珠子掉在了地上。
朝廷没有削藩的意思?
周王,代王,湘王,岷王,齐王算怎么回事?
何况,燕王朱棣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麻痹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黄子澄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建文帝竟然觉得黄子澄的话有可取之处!
徐辉祖彻底无语了,燕王是不是真疯了,他无法确定,可建文帝脑袋一定是被石头砸了,否则怎么会把如此奇葩的言论听进去?
“陛下,燕王三子皆有大才,不应纵归。高阳郡王尤为勇悍无赖,且心怀不忠,一旦放其归藩,他日必为大患。”
“陛下,臣附议黄翰林之议。”
徐辉祖话落,驸马王宁站了出来,直接掀了徐辉祖的台子,立场鲜明的支持黄子澄。
“当为陛下贤名考虑。且燕王世子不过弱冠,其弟年纪更小,可为大患?燕王重病,扣押其子非贤德之君所为。”
建文帝沉吟半晌,突然转向一直没出声的徐增寿,“徐都督以为如何?”
“臣认为齐尚书与黄翰林的话皆有一定道理,一切但凭陛下裁度。”
此言一出,徐辉祖猛的抬头,徐增寿赞同黄子澄与王宁才是正常,如今这般,是为何意?
建文帝仍在犹豫,没有当即做出决定,“朕再想想。”
可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建文帝的预料,逼得他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
不知为何,朱高炽请求归藩为父侍疾,皇帝却硬扣着不放人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内传播。
秦楼楚馆,茶亭饭庄,人流集散之地,借贩夫走卒之口,添油加醋之下,朱高炽兄弟完全成为了一副受害者的形象,皇帝显得小肚鸡肠,冷酷无情。
五城兵马司奉命追查,却使流言传播得更快。
朝中御史摩拳擦掌,皇帝和他叔叔怎么样,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他们的工作就是讽谏,皇帝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必须出言劝谏!
都察院的大佬压了几次,到底没压住,奏疏还是送上去了。
后果是,不想放人也得放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建文帝同样耍了个花招,下旨放燕王世子归藩,朱高煦和朱高燧提都没提。两人现在住在魏国公府里,他相信,徐辉祖定然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接到旨意当天,朱高炽顾不得许多,套马上辂,轻车简从,在沈瑄和王府护卫的保护下,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南京城。
孟清和被叫到世子辂中,从半开的侧门向外看去,沈千户骑在马上,正守在辂边。
似察觉到孟清和的视线,沈瑄转过头。如玉的面容,眸光流转,似乎在说话。
声音很低,孟清和只隐约捕捉到了两个字,“放心。”
同行的队伍中没有倪谅。他被绑在随后的一辆车中,嘴巴也被堵住。
运气好的话,倪千户能活着到达北平,但活着回去恐怕比死了更遭罪。
“倪谅伙同京城王府数人试图向朝廷递送密信,告发世子不法。”想起从沈瑄口中听到的话,孟清和仍不免毛骨悚然,一旦密信到了皇帝手中,世子必然被软禁,跟随进京的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幸亏倪谅行事不够周密,被盯着他的周荣抓了个正着,免去一场祸事,抓出了京城王府内一串女干细,甚至牵扯到了北平燕王府。
这些话,是沈千户为孟清和换药时告诉他的。
“倪谅随身带着能致马惊疯的毒草。”沈瑄一边为孟清和涂药,一边说道,“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
修长的手指擦过孟清和的肩头,微凉。
孟清和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见沈瑄弯腰,忙道:“千户,还是标下自己来吧。”
沈瑄没说话,带着凉意的手指沿着孟清和的肩膀滑下,落在前臂内侧,“你用不上力,用力些,药效才会好。”
孟清和告诉自己别多想,只当这是上司的厚爱。可眼前这个情况,真的是他想多了吗?
“孟百户,你在看什么?”
朱高炽见孟清和望着车外出神,不解。
孟清和回过神,说道:“回世子,卑下在看天色,傍晚时怕会下雨。”
“孟百户也懂这个?”
“从乡间的老人那里学了些皮毛。”
“哦。”朱高炽点点头,也转头看向车外,“不知二弟三弟能否成功脱身……”
“世子,高阳郡王同三公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
只要历史没变,朱高煦和朱高燧绝对是有惊无险。
“借孟百户吉言。”
虽然兄弟间争夺不断,但在此时,朱高炽是真心担忧自己的两个弟弟。
傍晚时,天空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队伍行到中途,没有驿站和村舍可供休息,只能在野外扎营。
沈瑄带着护卫冒雨支起了世子的帐房,点燃了火把,雨中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立刻警戒,孟清和也抓起了腰刀。
雨水中,几骑快马破风而来,为首两人身着蓝色窄袖长袍,半伏于马上,身形矫健,紧随其后的几人略显狼狈,却也没被落下。
朱高炽从帐房中走出,看清楚为首两人之后,露出欣喜的笑容,顾不得被雨水打湿,也不需人搀,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从马上跃下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二弟,三弟!”
朱高煦一甩马鞭,朱高燧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兄弟三人互相看看,同时大笑出声。
魏国公府内,徐辉祖听下人禀报,马房里的几匹好马全不见了踪影,立即派人去看朱高煦兄弟下榻的厢房,室内一片昏暗,掀开锦被,下边竟是卷起的褥子!
“召集府内护卫,立刻去追!”
徐辉祖铁青着面容下令,徐增寿闻讯赶来,一脸的疑惑,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徐增寿,徐辉祖眉毛紧拧,“这件事,你可知道?”
徐增寿冷笑,“堂堂的魏国公都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都督如何得知?不过,弟弟倒是有几句话要劝兄长,忠君不错,也别六亲不认。”
意外的,徐辉祖没生气,只是看着屋外飘落的细雨,神情难辨。
第四十八章:十万火急
朱高炽三兄弟归心似箭,日夜兼程,终于在六月中旬抵达了北平。
驻扎在城外的宋忠看到世子等人归来,大吃一惊。虽说打仗指挥能力同燕王没得比,论政治斗争,曾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宋忠却颇有经验。
燕王只有三子,都是嫡子,扣在手里,多好的人质!怎么还给放回来了?
人放回来,还有什么办法能辖制燕王?
与张昺谢贵不同,宋忠对燕王发疯一事始终抱有怀疑,锦衣卫的工作经验告诉他,此事疑点颇多,万一燕王真的是装疯,所图必大!
可惜张昺谢贵不听他的,暴昭对他的上份工作很不待见,连带着对宋忠本人也十分看不上眼,谁让锦衣卫在洪武朝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
这种情况之下,宋忠纵有千张嘴,万般想法,也无计可施。只能下令余瑱等人带兵日夜巡逻,预防和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
殊不知,危险就隐藏在余瑱手下的边军和燕山护卫中。
杨铎在军中的串联工作很成功,开平卫指挥使徐忠也站在燕王一边,只要城中发出号令,诸人必将随号令而动,哪怕参与行动的只有几千人,一旦“炸营”成功,三万的军队也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城内城外,装疯的燕王朱棣,被蒙在鼓里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心慌难定的都督宋忠,彼此开展着明面上和暗地中的较量,看似平静的局面,很快将被朱高炽等人的归来打破。
建文帝亲自把到手的王牌送回了朱棣手中,相当于替燕王吹响了起兵的号角声。
三个儿子回到身边,燕王再无后顾之忧。
哪怕建文帝说一百声“悔不听辉祖之言”,也是白搭。
队伍穿过宋忠军队的营地,看着林立的帐篷和堆在一起的木栅拒马,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心中一凛。
孟清和已从世子辂中出来,骑马行在队伍中,见军营中走出几名身着绯袍和青袍的武官,手指不由得收紧,背上已经痊愈的棍伤又在隐隐作痛。
宋忠,余瑱。
低垂眼眸,掩去了眸子深处沸腾的恨意与杀气。
这两个人,曾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冰天雪地中发过誓,只要能活着,一定要一点不差的讨回来!
蚍蜉撼树又如何?只要他这个小虾米踏上一条足够稳固,必将扬帆远航的大船,眼前两人终将成为可轻易碾碎的齑粉。
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借势。
这样的工作方式,他熟悉得很。
孟清和冷笑,沈瑄策马走过他身边,“下马,见过宋都督。”
淡淡的一句话,听不出太多感情色彩。孟清和抬起头,看着沈瑄的如玉般的面容,看着那双黑沉的眸子,弯了一下嘴角。
沈千户和他一样,记仇。
宋忠同世子兄弟三人见礼,看到站在三人身后的沈瑄,眼神有些发冷。至于跟在沈瑄身边的孟清和,直接被忽略了。
这样的小角色,宋都督早已经忘到了脑后。可今后发生的事却告诉他,小角色也能发挥大作用,也能置人于死地。
“孤兄弟三人心忧父王,急着进城,无礼之处还请都督见谅。”
“不敢,世子纯孝,本官钦佩。”
只夸奖世子,不提高阳郡王和朱高燧,明显有挑拨嫌疑。
朱高炽憨厚的笑笑,没说话。
比起南京的官员,宋忠这样的挑拨手段还不够看。
朱高炽以不变应万变,令宦官扶他上辂,朱高煦和朱高燧就没他那么好的脾气。
在南京,不得不忍气吞声,回到自己的地盘了,再让人蹬鼻子上脸,这不是他们的风格。
不过,宋忠好歹是一品的都督,轻易不能动,至于其他人……
朱高煦骑在马上,骏马打了个响鼻,站在一边的余瑱,看着这匹通体漆黑,只在额间有菱形白斑的骏马,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像魏国公徐辉祖最喜爱的一匹坐骑。
心中思量,脸上不自觉的带出了惊异,恰恰被朱高煦看在眼里,二话不说,一鞭子甩了过来。余瑱本能的躲了一下,仍被马鞭扫过脸侧,麻木之后是火辣辣的疼,掌心覆上,满手鲜红。
“你!”
“孤如何?”朱高煦高踞马背之上,收起马鞭,敲着掌心,“孤不过是看到只苍蝇,给了一鞭子,余指挥有何不满?”
余瑱暴怒,手按在腰间配刀之上,却被宋忠一把拦住。
朱高煦眉毛一挑,“怎么,宋都督有话说?”
“郡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管燕王一家将来怎么样,现在朱高煦是郡王,是皇室贵篑,余瑱区区一个指挥使,敢对郡王拔刀,追究下来罪名可不小。
“宋都督这话,孤听不明白,孤何时不饶人了?”朱高煦又甩了一下鞭子,不偏不差,抽在了余瑱的另一边脸上,很是对称,“孤只是那些厌烦平日里嗡嗡嗡的苍蝇,见着了就想抽几鞭子,宋都督可是听明白了?”
宋忠咬牙,“本官听明白了。”
说着,按住余瑱的肩膀,硬生生的将他按跪在地,“向郡王赔罪!”
余瑱满面鲜红,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哈哈……”
看着满脸铁青的宋忠和余瑱,朱高煦笑得肆意,朱高燧也学着甩了两下鞭子,没伤人,只是逼得宋忠手下军官倒退两步。
朱高煦笑得更加张扬。
眼神轻蔑,就像再说,小王就是嚣张了,你奈我何?
“二弟,三弟,时辰不早了。”
朱高炽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敦厚宽仁的世子,只提醒两个弟弟注意时间,决口不提朱高煦对二品的都指挥使动鞭子,好似压根没看到余瑱脸上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世子发话,朱高煦和朱高燧自然不再纠缠,如宋忠所说那般,饶了余瑱这一次。
孟清和走在队伍中,目光扫过宋忠和余瑱,尽管不是亲自动手,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等到一行人进了城,宋忠突然叫了一声,“不好!失算了!”
“都督?”余瑱捂着伤口,麾下立刻有人去传军中的医户,“何处不妥?”
“高阳郡王必是故意激怒我等,让我等无法阻拦护卫进城!”宋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军驻扎城外,谢指挥掌控北平九门,燕王被困城内,王府护卫有限,如瓮中之鳖。燕王世子随行护卫有八百之数,沿途行来,若与燕王麾下各军取得联系,则事危矣!”
“都督是否过于担忧了?”余瑱说道,“不过八百人,能成何事?且都督也只是猜测,不如派人先去各卫打探,便可知分晓。”
“也只能如此。”
宋忠点头,脸色始终没有好转。
城内正值饭点,燕王却未如往日一般,出没于市井民巷,为百姓创收做出贡献。
据王府传出的消息,燕王病情加重,除了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疾病,还突发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
朱高炽三兄弟回到王府后,顾不得洗去一身的风尘,快步穿过承运,存心等殿,来到燕王养病的宫室内,门一开,扑通几声,兄弟三个全都跪在了地上,对着床榻的位置扯开了嗓子,“父王啊,儿子回来迟了!”
躺在床上装病的燕王本来挺高兴,儿子全须全尾的从南京回来了!刚想从床上起来,说一句“我父子四人能够团聚,是上天相助!”
结果朱高炽三兄弟跪地开嚎,差点让燕王背过气去,老子还没死呢!嚎什么嚎!
于是乎,本来半身不遂的燕王朱棣,猛的起身,抄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甭管枕头还是香炉,一股脑的朝儿子扔了过去。
不孝的东西,一个个的咒老子,砸死算了!
“父王!”
朱高炽动作慢点,被飞来的枕头整个拍在脸上,好在不是瓷枕,否则必定满脸开花。
朱高煦和朱高燧动作快一步,躲开了第一波攻击,眼见父王开始抄大件,赤脚站在地上,高举起六扇的屏风,朱高炽还傻呵呵的跪在地上,两人也没想那么多,重新跑回去,一人一条胳膊把朱高炽扶起来,不跑要闹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