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种事情别人好蒙,自己如何骗得过去。
苏凝本来以为顺道等一下楚辞无所谓。可等到戌时也未见人影。他知道如今这边军营很忙乱,楚辞的事情很多,可大半夜也该收兵了吧?该不会那厮又给忘记了吧!
前一世,他就经常犯这种傻。楚辞让他等他就会乖乖地等。有一次端午,两人约好去看龙舟,苏凝生生在大太阳下面晒了一整天,硬没等到一个人影。没看到人他首先想到的不是生气,而是楚辞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一整天没来得及吃喝,又急冲冲地奔进端王府,一看,那厮竟然跟几个公子哥在饮酒赋诗……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每次苏凝总会一直等下去。若是运气好,男人记得他们的约定,他便会高兴很长时间。
苏凝叹了口气,看看月色,这个时辰已经到自己睡觉的点了。这次,他没有再等。前世自己怎么就能那么傻,将大好时光都浪费在等待上。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人生苦短,如此浪费,简直可耻。
将门关好,伸了个懒腰,苏凝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楚辞的失约辗转反侧一下,结果,他不过是稍微想了一下,便沉沉睡去。
只不过这次睡觉,他梦到了楚辞。他手里捧着一只羊腿,站在他面前,十分高傲地说:“其实做我的王妃很好!每天有肉吃!”
朦朦胧胧的,他竟不知道自己看见那张脸是什么感觉,只是看着羊腿口水直流。
接着,楚辞手里换了一样,这次变成了一柄剑,剑气如虹,将他罩住,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得不到的东西,便要亲手毁去!”说罢一剑就劈了过来。
苏凝知道这是梦,在梦里还以为这一剑劈下来自己会醒,结果,他反手一剑,跟楚辞打了起来。
他的剑术并不好,可是他会用毒。最终楚辞没有赢过他。
梦境转到最后时,楚辞手里捧着一束还挂着露珠的野花,面色柔和,双眼脉脉含情,英俊的脸庞蒙上一层单薄的红光。
此刻他穿的不是王爷的锦衣华服,而是一套战甲,不是白天他看到的紫金甲,而是前世他们浴血战场时他常穿的锁子甲,笨重,难看,破碎的地方被修补了一层又一层。
这副铠甲看在眼里激荡起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只不过他手里捧着花的模样……
苏凝还未等楚辞开口,一个寒颤便醒了过来,一抹额头,竟然比做噩梦出的汗还要多。
看看蒙白的窗外,天将亮,苏凝干脆起床冲凉。
这门一拉开,便看见一抹紫金色。
楚辞靠在门槛上睡得正香。
高大的身材窝成一团,这铠甲再轻薄,在这夏日穿起来也十分闷热。此刻他一头的汗,没有肆意伸展的四肢,看着就觉得酸麻不堪。
苏凝伸出手,想要叫醒来,可在手指碰到他脑袋前又缩了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坐上门槛,看着地上坐着的男人,一股诡异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
清晨的风有些凉,汗湿的衣衫一吹,苏凝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哆嗦打得太爽快,楚辞恰在此时睁开了眼。
入眼便看见了苏凝,楚辞的神色有些朦胧不清,对着苏凝看了好半晌,才确定这不是梦。
“你坐在这里作什么?”
楚辞试着伸展四肢,酸麻刺疼直入骨髓,他干脆一屁股挨着苏凝坐到门槛上,手下意识地敲打着双腿。
“你忘了我有话跟你说吗?”
苏凝一愣,蓦然想起昨日见面时。
“就为了这个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昨天收兵晚了。来时你已经睡下。”
“你可以叫醒我!”苏凝不明白了,这个人何时跟他客气过?
“不想吵你睡觉!听苏启说,你睡眠浅,一旦被吵醒,便是一宿无眠!”
心中有一股很不爽的气一点点升起,苏凝不满地说道:“那你可以今天再跟我说?”怎么说,一个王爷也不应该跟只丧家犬一样蹲在人家门口。这算什么?这样一来,倒像是他苏凝多负心似的!
楚辞看出了苏凝的怒气,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可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他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就算再想要苏凝,也不会用这样的攻心术。
“不然呢?”那你蹲这里干嘛?
“我只是、”楚辞顿了顿,“反正回去也是睡不着的!在这里至少还能睡两个时辰!”
这话苏凝可就彻底不懂了。他并不知道,楚辞的梦魇症到了何种丧心病狂的地步。几年来就没有一日安眠过。
结果这次,两人并没有好好地把话说完。
楚辞不知道苏凝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苏凝也不知道楚辞为何要这样作贱自己。在他的心里,这个男人永远都是强势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何时如此卑微了。
〇五〇章
苏凝离开西平那天,楚辞在练兵场,从早晨到晚上。两人连面都没见上。倒是莫辛一把将苏凝揉在怀里,很不检点地戳着苏凝的脊梁骨,“秦州大势方定,我不能随你去京城!”
苏凝暗道,不去才好。所以他心情甚好地安抚道:“秦州就交给你了!”
莫辛眉梢一抖,“你是巴不得将我困死在秦州对吗?”
苏凝无辜之极,“是你想做漕运!”别耐到我头上。
莫辛恶狠狠地揉了苏凝一把,在他脖子间重重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那熟悉的气味留在心间,给接下来的腥风血雨储备能量。
苏启跟西平侯交接完,出来就看见自己的弟弟被人“欺负”,“豁”地拔剑出鞘,寒光凌冽地挑了挑莫辛的领子。
莫辛鼻子一抽,赶紧松开手。别的人好得罪,这位大舅子是绝对不能开罪的。莫辛笑呵呵地退后一步,一个响指,几个手下便捧出一堆礼物放到苏启面前。
“这些是给咱爹的。”
“咱爹”二字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直让苏启想要一巴掌将他拍到黄果树瀑布去。
按理莫辛也应该送给“苏夫人”一份,可惜,苏凝很不待见那人,他也不好明确表示,但对于岳丈总是不能忽视的,所以他的礼物可是相当丰厚的。
苏家兄弟齐挑眉,一起扫了他一眼,再齐齐转头。
“小凝,我们该上路了!”苏启绕过那一堆礼物,收起剑,接过苏凝肩上的包袱,拉着弟弟便走。
苏凝偷偷转头,看着莫辛一脸便秘色。夏日暖风拂过那一堆礼物,莫辛很明显地打了个寒颤。
出侯府时,苏凝望了一眼大街尽头,熙来攘往的人群,围观的百姓,人很多,却没一张脸入眼。
苏启拍拍苏凝的背脊,“现在西平虽然定下来了,秦州的府兵可也不少。端王没那么快脱身。”
苏凝脸上一僵,“哥,我没有……”他的表现难道如此明显?
苏启拉他上马车,“有没有你心里清楚!你已经长大了,哥不会干涉你!”长大的苏凝的确让他很放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忧心。感情这东西最伤人,剑的一侧挂着幸福,而另一侧就是痛苦,咫尺之距,瞬间便可以翻转逾越。
苏凝没再说话。人往往刀山火海都不怕,却怕面对自己的本心。
兄弟俩这边刚出城就看到端王的侍卫队。
“苏大人,王爷遣属下来护送你们回京!”宴清恭候在马车前。
以苏启的性子,他怎么可能答应。结果宴清也不强迫,就在他们后面十米范围内跟牢。
“哥,何必为难他们?”苏凝看着明晃晃的大太阳,马车停在树荫下,那群侍卫就围着他们在大太阳底下,一动不动。
“你以为他们只是护送?”苏启才不会轻易相信楚辞的人呢。
“那还能怎样?”苏凝瞪大眼睛,这哥哥是不是太敏感了。其实楚辞也没那么坏!
等两天后,听见身后马蹄声响,一眼望去尘土飞扬,苏凝就明白了。敢情这宴清就是一块定标石,有他跟着,他们走到哪里,楚辞都能顺利找到。
楚辞策马走到苏凝的马车前。苏启刚掀起帘子要给他来个连炮轰,结果,楚辞一脸风尘却笑容柔和,把苏启看得一愣。
“杨梅,洗过的。”
苏启这才注意到他一手执缰,一手提了一个竹篮子,满满一篮的紫红杨梅,看看就惹人口水。
苏凝咳嗽了一声,接过篮子,以礼道了声谢。
楚辞点点头,也没多说话,便伴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气氛有些诡异。至少苏启是这样觉得的。偏头看看自己的弟弟竟毫不犹豫地吃起来,苏启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小题大做了。明明之前才说了不干涉他们,可每次看见楚辞,他就浑身长毛般的难受,恨不得将他抹杀!
说来这楚辞也怪,一路上,顶着大太阳,他们不停他也不听。他们一听,马上就会有人来伺候,或者碰上清凉的冰镇雪梨,或准备好当地的特色美食,甚至还给他们兄弟送了上好的绿茶……
“哼!我就不信,他能一直撑下去!”苏启面色不善地瞟了瞟天上。这梅雨季节,不下点雨都说不过去。反正他们可以躲在马车里,楚辞可只是骑了匹马,他就不信了一个王爷还能真能讨好别人到如此地步。
“主人,这是变天了。要不要找个地方歇脚?”宴清从后面追了上来。
楚辞也看了看天色,嘴角微微翘起,这天变得正好。
果然,不一会儿,闷雷在头顶滚过,闷热黏腻被一阵风一吹而散。楚辞带的侍卫队只有几十人,可他带有部分地方军队,有五百人。
苏凝看着雨水从天而降,不禁探头回望了一下这队人马,这一众人就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这样任凭雨打下来。
这梅雨还不像是一般夏日的暴雨,来得突然,过得也很快。它就这样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往人心头砸。直砸得苏凝心里发毛。
“主人,您身上的伤还未好!淋了雨伤口很可能崩开化脓,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宴清的声音,十分应景地响起。
苏启忍不住就瞟向苏凝。苏凝眼睛动都没动一下,看似充耳不闻品着香茗,吃着景致的点心。
苏启挑开帘子看了看楚辞,雨水从头顶直蹿入脖子,袖子裤脚都在滴水了。这种闷热潮湿黏腻的感觉,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这个伤势未愈的人。
但苏启知道,楚辞就是在以此堵苏凝心软。而苏凝看似没有任何动静,他这个做哥哥的如何不明白,苏凝只是不想太违逆自己的意思。
“停!”苏启不甘心,却没办法真跟这个皇子的身体置气,若出了问题,到头来,龙椅上那位还不是找苏家的麻烦。
苏凝端在手中的茶盅滞了一下,在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时,才终于抿了一口,眼睛下意识地往外面瞟去。
苏启叹了口气。他这都什么弟弟呀!
“端王殿下,叫你的人扎营吧,这雨没那么快停!”
楚辞高坐在马背上,脸上褶子都没打一个,装得让人恨不得揍他一顿。
“咳咳……哥,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看看他的伤……”
苏启脸一僵,看着面无情绪的弟弟,只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更能装。
一刻钟后。楚辞被拔掉了衣服,露出上半身结实的肌肉以及遍布的伤口。布条上有隐隐血迹,拆开一开,伤口是没崩开,但并不表示养得好。
苏凝看得直皱眉。楚辞一向有人照顾,他并不担心他的伤势。可以他当日从沁源客栈出来的模样,不躺个十天半月是不行的。谁知道他三天就敢往西平了。
“呜——”苏启是越看越气,这厮绝对是故意要让弟弟心疼的,否则一个王爷怎么可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好吧,就算他是为了苏凝这样折腾自己,苏启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因为这个动容,只让他更气。
“忍着点!”苏启没好气地擦拭着伤口,也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汗水泡过,很多伤口附近的皮肤都泛了白。他这一身,疤痕是留定了,而且还是很壮观的疤痕!
苏凝看着苏启毫不客气地在楚辞伤口上揉,心肝忍不住就颤悠起来,嘴唇抿了抿,却不敢让苏启轻点。
楚辞虽然疼,可眼睛却看着苏凝,看着他额头的冷汗,看着他攥紧的拳头,心情不要太好。
苏启无意间瞥到他嘴角勾起的弧度,这下手下更没了轻重。
“啊——”一声声惨叫,连外面正在搭帐篷的军士们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宴清抹了一把额头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汗的存在,在心底默默地叹息一声。
当然,楚辞的苦肉计最终也没能如愿。队伍再次开拔时,另一辆马车华丽丽地矗立在队伍里。苏启冷着眼道:“端王殿下还是要保重身体!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没有自爱来得有用!”说罢毫不留情地拉下帘子,楚辞连苏凝的脸都没见到。
就在苏家兄弟优哉游哉地往京城去时,京城已经炸开了锅。
苏家三公子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潜伏在暗处,为圣上办事,与苏御史、端王联手一举拔掉了秦州私制兵器官吏和西平侯。
私制兵器本是惊天大案,牵扯的还是甄氏的秦州和世代侯爵西平侯,还没有引起兵患,这足以证明这三人的能力和实力。
朝廷要嘉奖也是理所应当的。兵部督办不力,兵部尚书甄无焕尽管扔出了几只替罪羊,也压不住言官弹劾。更何况是有人操控的弹劾。朝廷之上,文武百官,瞬间一窝蜂似的要甄氏门阀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激烈一点的,要治甄氏的罪,平和一点的,要格甄无焕的职。这几年,三大门阀先后被被削弱,眼睛亮一点的,自然清楚是龙椅上那位已经开始要整治朝纲,铲除三大门阀在朝野中的势力。
一时间,前宰相陆氏、兵部甄氏、世袭王侯之家刘氏,几十年的老底都被人掀了出来。什么党同伐异、卖官售爵、结党营私等等,各种弹劾一窝蜂地涌上龙案。
楚翰本虚了虚眼,“这些人可真能揣摩圣意!”这话隐含着怒火和嘲讽。
苏哲榆皱着眉头翻阅那些扔到他案前的奏折,不是弹劾三大门阀的,就是揭露其陈罪的。这样的奏本堆了一书案。若是放在几十年前,年少无知的苏哲榆或许会兴奋一下,觉得铲除三大门阀的机会来了。
可久经风雨之后的他,只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三大门阀虽然在这几年被楚翰本剪除不少枝桠,但并未撼动其根本。楚翰本对付三大门阀也从不正面交锋,只是旁敲侧击,干些杀鸡儆猴的事儿,只震慑并不威胁!
而如今,这文武百官看似是在揣摩着圣意上奏本,实则是要将皇权推倒风口浪尖上,与三大门阀正面抗衡。楚翰本利用立储一事,让三大门阀内讧,如今反倒被人将了一军。
官员跟风什么的,历朝历代都是常事。可这一次,突然将这事炒成这样,必定是有心人在暗中策划。
三大门阀只要像以前对付苏家一样,结成同盟,恐怕连这江山都要易主。
“这些奏本说的大多都是事实,但证据却很单薄!”就算要治罪也很困难,何况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安抚。
楚翰本一掀龙案,几百份奏本漫天飞。
“竟然有人在朕的眼皮底下做手脚!朕就不信,朕筹谋几十年还真抵不过那强弩之末的门阀世家!”
苏哲榆知道这次楚翰本是动了真怒,他若真着力操办这些奏本上的事情,别说前期查证耗费的人力物力,这要核实下来,少说也得几年。与其这几年被人牵着鼻子走,徒劳伤神,不如以静制动。
正在回京路上的苏家哥俩,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兄弟俩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并没有表现出急迫之情。
一人端了一杯好茶,慢慢地品着,各自盘算着各种可能性。最后双方眼睛一亮,同时看向彼此,口里吐出一个名字——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