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走过巡营的士兵,孟清和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梦中似有羽毛拂过脸颊,用手去拨,手腕却被扣住了。
睡意朦胧,半睁开双眼,满目昏暗,只隐约辨别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指挥……”腰侧被扣住了,掌心的温度让孟清和的睡意退去一大半,“子玉?”
“恩。”
低沉的声音,缓缓敲击着耳膜。
嘴唇被含住了。
孟清和合上双眼,伸臂揽住了沈瑄的肩膀,意识重又陷入了昏沉。
隔日醒来,沈瑄已不见了踪影,摸摸嘴唇,应该不是梦。
走出帐篷,两名亲兵守在帐外,其中一人告知孟清和,沈指挥已同王爷出战,作为重伤员,孟同知被留在了营中。
“沈指挥说,同知若有精力,可到提调官处核对一下押运的军粮。”
这是又被调入后勤部门了?
扯了扯嘴角,囫囵吞了两个馒头,正打算去后勤部门点卯,亲兵又道:“昨夜,高阳郡王曾来探望同知。同知已经睡了,是沈指挥代同知谢过郡王。”
“哦。”孟清和点点头,“还有其他事吗?”
“赵大夫也来过,叮嘱同知记得服药。”
孟清和含糊了应了两声,他的伤根本不重,又不再上战场,根本用不着吃药。况且,赵大夫的药不是一般的苦,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当日,孟清和按照沈瑄的命令去后勤部门报道,受到自提调官以下诸多同侪的热烈欢迎。
手不能动,干脆动嘴,后勤部门的办事效率立刻得到了大幅度提高。
燕军在济南城下再次无功而返,鸣金收兵时,将士们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懊恼。他们都相信,城内的人不过是子负隅顽抗,有粮有枪,人也不缺的大军,早晚会将这座城市攻破,将不肯投降的敌人碾碎。
沈瑄回到帐中,摘下头盔,正解铠甲时,孟清和端着一碗汤面走了进来。
这碗面是火头军给孟同知开的小灶,汤头没用多少香料,原汁原味的肉汤,撒上点蒜末,味道相当不错。
沈瑄站在帐中,手持解下的长刀,目光落在孟清和身上,一言不发。
帐帘放下,孟清和看看满脸尘土大战归来的沈指挥,再瞅瞅一身清爽手捧大碗的自己,有点心虚。
“指挥出战辛苦。”孟清和堆起笑脸,“这是卑职特地为你准备的,趁热吃,味道相当不错。”
沈瑄眯起眼睛,放下长刀,接过孟清和手中的大碗,筷子挑起面条就是一大口。
孟清和有点傻眼。
如此豪迈的吃相,还是第一次在沈指挥身上看见。
眼见大碗就要见底,孟同知实在不敢说给他留一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瑄吃完了面,慢条斯理的将面汤喝得一干二净,姿态那叫一个贵气,动作那叫一个优雅。
孟十二郎摸摸肚子,等着和小兵们一起啃馒头吧。
放下面碗,沈瑄的神情变得格外柔和,向孟清和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十二郎的心意我明白。等打下山东,回到北平,我会再备厚礼,登门拜访。”
他的心意?再备厚礼登门拜访?孟清和蹙眉,没出声。
“十二郎生肖为何,生辰是何日?”沈瑄避开孟清和受伤的手臂,额头抵在他的发顶。
问他生肖和生辰?孟清和抬起头,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他的出生时辰?
弯起嘴角,沈瑄十分坦然,“十二郎知晓?甚好。”
孟十二郎:“……”到底谁才是古人?
南京
燕王进军山东的消息传进建文帝耳中,一同传来的,还有李景隆连续两次刷新逃跑记录的壮举。
先弃德州,再抛济南。
看着通政使司递送的战报,建文帝已经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愤怒?义愤填膺?杀之而后快?就算把李景隆剁成肉酱,即成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德州已经落入朱棣手中,济南靠着几万败军苦苦支撑,没人怀疑燕军会很快破城,包括建文帝在内。
丢了地盘还可以商量,更让朱允炆无法接受的是,燕王仁慈的名声,竟从德州一直传到南京。
燕王慈爱百姓,不忍百姓饥馁,下令开仓放粮。
燕王谦逊仁厚,不受长者拜礼,且口称愧疚,长揖到地。
燕军出德州时,百姓夹道流泪挽留……
情况愈演愈烈,如今竟有传言,燕王在白沟河与李景隆六十万大军对战,得上天相助,先在燕军大营降下吉兆,后有神风助战,杀得朝廷军队大败,纷纷弃甲而逃。
还有人声称,凡燕王到处必有五彩祥云笼罩,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更有不靠谱的,说燕王举兵前曾得太祖高皇帝托梦,言朝中有女干佞,令藩王起兵靖难,方能保国家安泰。
五彩祥云,太祖托梦?
建文帝怒极掀桌,对燕王的无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做了XX还要立个牌坊,还成功了,有没有这么气人的?!
曾几何时,建文帝也想这么干,可惜XX没做成,牌坊也让人推倒了,动手的是燕王,摇旗呐喊的却是自己人,建文帝血吐干了也无济于事。
“陛下。”王景弘躬身走进暖阁内,硬着头皮向建文帝报告最新消息,曹国公已平安返回南京。
王景弘也感到很不可思议,据下边的人回报,曹国公是乘坐建文帝御赐的座船沿水路跑回来的,除了神态憔悴点,衣着凌乱点,豪发无伤。
李景隆创造了一个奇迹。
靖难期间,便是有金钟罩保护的燕王都难免受些外伤,擦破点皮。接连战败的李景隆却连一条伤痕都没留下,这不是奇迹,还有什么才称得上是奇迹?
百万军中,全身而退,这样的奇迹不是一般人能够创造的。
建文帝已经没力气再发火了。事到如今,只能再玩一把掩耳盗铃,否则,皇帝亲命的主帅丢下军队跑回京城,跑路工具还是皇帝御赐的座船,这算怎么回事?
李景隆可以不要脸,建文帝却还要见人。
想起战报上拼死守卫济南的山东参政等人,建文帝长叹一声,同样拿着他的工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拟旨:升参政铁铉为山东布政使,诏曹国公李景隆回京。敕盛庸为大将军,配帅印。与铁铉共守济南。”
为了掩盖李景隆弃城逃跑的丑闻,建文帝不得不咬牙下了这道旨意。如此一来,李景隆回京就是奉旨行事,守卫山东的职责自然落在了铁铉和盛庸的肩膀上。
随后,建文帝下令魏国公徐辉祖和都督平安做好出兵的准备,一旦济南城破,立刻率兵进入山东。
无论是燕王还是建文帝,都对济南破城不抱有怀疑,区别只在时间的早晚。城中的几万南军队,连同铁铉和盛庸等人,都已被当做了弃子。
接下来的战局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堆弃子防守的济南城,竟然挡住了燕军进攻的步伐。
一个书生,一个败军之将,领着几万残兵守住了城池!
连打了三个月,燕军没能踏进济南城一步。
城下的燕王面色阴沉,又一次进攻被打退之后,下令收兵,升起王帐,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朱棣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决定掘堤堵涧,水淹济南!
什么仁慈宽厚,都见鬼去吧!
听到此言,站在沈瑄身后的孟清和心头一跳,猛然间想起,在挂神牌之前,铁铉还做了一件事,以燕王水淹济南的计策为饵,派人诈降,差点提前结束了整个靖难。
想到这里,孟清和的脸色顿时变了。
第八十二章:打不下的济南二
明知某件事即将发生,却无法宣之于口,无疑使人懊恼焦躁。
孟清和目前便处于这种尴尬境地。
燕王下令水淹济南,为了自保,铁铉必定会如历史上一般设下陷阱,放出最诱人的饵料,等待燕王上套。一旦稍有差池,真让铁铉成功了,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王爷,此举恐引朝中非议。”
将领中也有提出疑问的,不是针对战术本身,而是淹了济南该如何善后。
城中有守军也有百姓。燕王打着靖难的大旗,喊着匡扶社稷,却放水把百姓淹了,不说朝中的言官,天下的读书人都能一蹦三尺高。如果建文帝趁机发动舆论攻势,燕王的名声定会一落千丈。此前营造的慈爱形象更会被骂做沽名钓誉,小人行径。
将领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无的放矢。朱棣下令之前也曾认真考虑过。为了一座城池赔上千辛万苦博得的名声,值得吗?
燕王终究不是建文帝,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实际派。他的最终目的是万里江山,是南京的那把龙椅。
对朱棣来说,名声很重要,江山更重要。
为今之计,只有打下济南,扫清前往南京的所有障碍才是根本。
打下江山,坐上了龙椅,不过是读书人的一张嘴一支笔,算得了什么。况且,他不打济南,读书人就能不再骂他?明显痴人说梦。
朱棣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做了决定,轻易不会动摇。从起兵靖难登上九五,到五出边塞横扫草原,凡是被他盯上的敌人,都只能自认倒霉。
济南城却成为他一生当中唯一的例外。如点在心口的朱砂痣,让他牢牢记住一辈子,直到去见老爹都没能释怀。
当下,朱棣并不知道自己将一脚踩进铁铉的陷阱,唯一知道内情的孟清和却不能出言提醒。一来,他只知道铁铉设计诈降,不清楚具体的过程。再则,话说出口也要有人信才行。李景隆跑路之后,济南城被铁铉和盛庸打造得如铁桶一般,三个月的攻城战,城内的细作早死的死没的没,铁铉给燕王设套?你一个同知是怎么知道的?
想破脑袋,孟清和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无奈,只能保持沉默。
燕王决心已定,帐中诸将也不会再触大佬的眉头。实际上,三个月的攻城战已让燕军上下感到疲惫。战斗力仍在,战意却明显不如之前高昂。
一旦将士无心再战,产生了厌战情绪,仗就没法打了。
不打仗,对建文帝很有利。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调集更多的军队,围剿打着太祖旗号造反的叔叔。
对朱棣而言,停下进攻的脚步是很危险的。造反凭借的就是一股劲头,劲头没了,难免有人东想西想,万一不想继续造反了,那怎么办?
所以,朱棣宁可不要名声,也要拿下济南。为的不只是一口气,更是军心。
众将领命之后,走出大帐。
孟清和眉头深锁,脚步略显迟疑。
“怎么?”沈瑄停下,侧头看他,“可有何处不妥?”
“没有。”孟清和摇头,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指挥,卑职伤已无碍,可随军出战。此次掘堤之事,请指挥交于卑职。”
沈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的看了孟清和一眼,转身迈步离开。
孟清和连忙跟上,心下疑惑,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翌日,燕军大营没有再响起进攻的号角,济南城头的守军感到奇怪,立刻飞报铁铉。
铁铉蹙眉,与盛庸商议之后,以吊篮放下斥候,打探燕军的具体动向。
斥候没敢太过靠近,趴在地上,远远看到燕军似在伐木,堵住城外的各条溪涧,还有燕军光着膀子,挥舞着工具,似要掘开堤坝。
“老天!”
这是要掘堤放水,淹了济南城!一旦城池被淹,守军断无生路,城内的百姓又岂能逃出生天?
斥候心头狂跳,脸色煞白,连忙回城报信。
闻听斥候回报,指挥衙门里一片寂静。众人脸上现出恐惧之色,刚刚建立起的信心又有了瓦解的迹象。
此计当真是毒辣,不想燕王竟如此的心狠!
一旦燕王计成,济南必定是守不住的。
拿下济南之后,燕王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些人?德州的待遇是别想了,能保住项上人头就是万幸。
惶恐的情绪开始蔓延,燕王是个可怕的敌人,济南城守到现在堪称是奇迹。想到破城后的种种可能,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铁铉心中不免叹息,别人可以摇摆,可以害怕,但他不行。他是皇帝亲命的山东布政使,职责是守卫济南。
哪怕城破,他也绝不会向燕王低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气节,是一个朝廷官员的的立身根本!
“诸位,此计虽然毒辣,也不必过于惧怕。”铁铉轻咳一声,“燕王妄图水淹济南,足见其手段已尽,士卒已疲,再无其他办法。”
“方伯所言甚是。”盛庸接言道,“我等守城三月,燕军久攻不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能破此毒计,燕逆必定退军!”
众人面面相觑,仍有迟疑。
说得轻松,怎么破计?派人去偷袭?
自济南被围,朝廷虽有援军,却是杯水车薪。城外燕军仍占据优势。守城已是极限,出城迎敌绝对是找死。
“诸位不必担忧,铉有一计可破燕逆。”
“方伯此言当真?”
铁铉严肃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此计若成,济南之危可解,更可扫除城外燕逆,趁势收复德州,汇合朝廷大军进攻北平!”
众人面露惊色,不是说笑?还是为了安定人心故作姿态?
“诸位不必怀疑,本官不会妄言。”铁铉略微提高了声音,“此计只有二字,诈降!”
诈降?
众人再现疑色,可行吗?
“若一人诈降,燕逆定有怀疑,若是千人之数,又如何?”铁铉环视众人,沉稳说道,“济南城危,燕逆必自以为得计,放松戒心。我等设计诱其入城,埋伏将兵一举擒下,城外大军投鼠忌器,军心必乱。何愁大功不成?”
“妙计!”
“大善!”
“需下官之处,方伯只管吩咐。”
“如此,我等同心协力,扫除燕逆!”
计定,铁铉立刻着手开始实施。
出城投降的人必须严格选拔,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令燕王起疑。更不能让左右摇摆的人混进去,使假投降变成了真投降。
诈降前的准备工作由盛庸主持完善。城头之上,守军日夜轮换,对着城外的燕军大声唾骂,骂完就哭,内容大同小异,主题只有一个,“济南鱼矣,亡无日矣!燕逆真TMD不是东西!”
城外燕军听到了,根本不做理会,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水淹济南是个大工程,燕军的动作根本瞒不住城内,城头守军的大骂恰好证明此计可行。
于是,燕王下令加快速度,济南挡在他面前三个月,再多的耐心也早已告罄。
孟清和指挥着手下兵卒伐木堵住溪涧,在轰隆隆的巨响中,挺直背脊,遥望济南。
没有攻不下的城池,只有坚不可摧的人心。
铁铉,盛庸,济南的守军,他们的顽强令人钦佩。立场不同,注定彼此只能成为敌人。有这样的敌人,也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如果南军一方都是类似李景隆的草包,史官不会浪费更多的笔墨,只为描绘朱家叔侄之间这场皇位争夺战。
顶多在史书上留下寥寥几笔,记叙某年某月某日,藩王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起兵造反。一路势如破竹,先下某地,再下某地,接着下某某地。于某年某月某日,终于成功打进南京,把建文帝一脚踹下皇位,自己坐了上去。自此改换年号,祭拜太庙,新君新气象等等等等。结尾用上几个语气助词,对建文帝的短暂皇帝生涯做一下总结,也就罢了。
缺少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史官笔下,燕军应该会成为各个以一敌十的猛士,张玉朱能沈瑄等大将更是猛士中的猛士。赵子龙七进七出曹营算什么,燕军猛士能把李景隆的中军穿成筛子!
想到激动处,孟清和都为自己的脑补能力喝彩。
丁总旗许久不见孟同知出声,瞅一眼他脸上奇怪的笑容,下意识侧身让开两步。以丁总旗曾为朝廷五品官的经验,短时间内,不要靠近孟同知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