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日,燕军在城外的工程就初见成效。
流过济南的河流明显水位上升。夜间,恍惚能听到大水奔腾之声。
铁铉知道,最佳的时机已经来到。这个时候出城诈降,燕王的戒心会降到最低。
一千人的队伍已经选好,除了部分守军,城内的许多百姓也友情出演。搀扶起着须发皆白的老翁,铁铉长揖到地,感激的话在此时都已是多余。
城头的守军不再大骂,而是大哭。一边哭,一边帮助同袍将准备好的铁板吊在城门之上,等待猎物的到来。
守军乘夜试过铁板的威力,只要落下去,从外边根本撞击不开,或许用炮能砸开,但有燕王在手,城外的燕军绝不敢这么做。
万事俱备,风已渐起,天空中零星飘落细雨。
雨中,燕军仍忙着掘堤,济南城门突然大开,上千守军和百姓相互搀扶,走出城门。
燕军大营
燕王坐在大帐中,翻看济南儒生高贤宁的《周公辅成王论》。一边看一边点头,不时夸赞一句文采不错。看到文中所提的罢兵一事,却面带不悦,嗤笑一声。
仗打了三个月,耗费钱粮兵马无数。马上就要攻下城池,这个时候罢兵?当他是脑袋上有坑的朱允炆?
这时,营内突然传来一片喧哗,燕王皱眉。
“郑和,外边怎么回事?”
一阵脚步声,郑和走进帐中,弯腰道:“回王爷,奴婢正要禀报,济南有千余老幼和守军出城投降。”
“什么?”
燕王一下站了起来,险些踢倒了跟前的矮桌。
“此言当真?”
“回王爷,千真万确。”
朱棣面上一喜,大步走出王帐,接过缰绳跃身上马,挥鞭径直冲出了大营。
郑和连忙跟上,转瞬之间已到营外,远远看到了跪伏在地的百姓和守军。
“殿下千岁!”
见到燕王,上千人齐声高呼。
燕王翻身下马,四周的燕军紧盯着人群,手按腰刀,保持警惕,不放过任何可能的危险。
铁铉安排的诈降队伍出城时,孟清和恰好在附近,立刻停下伐木工作,给大营报信。
看着人群中的老者,孟清和有点不确定,真是圈套?别说是燕王,自己看到眼前的阵仗都被吓了一跳。
上千人诈降,如果真是铁铉设计,当真是了不起。他如何能确定不会有人露出马脚,也不会有哪个见到燕王之后把他卖了?
正想着,燕王已走到近前,亲自扶起一名老者。
孟清和下意识喊道:“王爷,小心!”
燕王却朗声一笑,“孟同知太紧张了些。”
老者似被燕王感动了,大哭道:“老朽闻知朝有女干臣不忠,使殿下为社稷忧,起兵靖难。东海之民,不习兵戈,见大军到,不识殿下安天下之意,惶恐不安之时,受女干人蒙蔽犯下大错,已是后悔不已,愿投殿下。请殿下退兵十里,单骑入城,愚等已捆缚女干人,具壶浆以待殿下。”
老者言辞恳切,众人伏地相拜,济南城头的防守工事正拆除撤下,相当具有“诚意”。
见燕王已经意动,老者又言,燕王乃盖世英雄,济南人仰慕久矣。且有德州善举,若无女干人蛊惑,断不会阻拦大军三月。大家知错能改,已决定投靠燕王。若燕王不计前嫌,必定鞠躬尽瘁以报不杀之恩。
听完老者的一番话,孟清和有九成以上确定,这是个圈套,目的只为引燕王入城。想出言劝阻时,燕王却先一步答应了老者的请求。
“耆老放心,孤起兵是为灭女干臣清君侧,入城必定秋毫无犯。”
燕王答应得太快,孟十二郎阻拦不及,顿时泪流满面。
不是说燕王多疑吗?怎么如此轻易就相信了?
这是什么道理?!
众将得知燕王要单骑入城,纷纷出言反对。
王爷是大军主帅,造反的主心骨,怎么能以身犯险?不成,坚决不成!
谁知道真降还是假降?一旦是计,王爷单骑入城,岂不是更加危险?
看了一眼说话的郑亨,孟清和挑眉,燕王麾下的聪明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沈瑄同样不赞成燕王只身犯险。朱能干脆言道,带一队士兵进城,谅对方也说不出什么。
“若投降之人一意阻拦,其中必定有诈!”
燕王有些犹豫,站在沈瑄身后的孟清和咬咬牙,迈步出列,开口说道:“王爷,卑职有一言。”
“说。”
“王爷乃天家贵篑,不带兵入城可以,但出行仪仗却不能免除。王爷承诺单骑入城,需有骑兵护送王爷到城下。”
此言一出,朱棣眉头松开了,帐中众将的眼睛也亮了。
对啊,不带兵进城,该有的仪仗和护卫却不能免。
朱棣是统兵的将领,更是藩王,单人匹马入济南?不和规矩!
提了个醒,孟清和当即退下,闭上嘴不再出声。
帐篷里,众将不再讨论燕王单骑入城的问题,转而开始争夺燕王身边的旗手位置。
藩王出行,需张伞盖,打王旗,护卫随行。
这是最精简的仪仗。
朱棣习惯骑马,伞盖都很少张,打出个王旗顶天了。这一次,样样都不能免。若非没有王府引礼随行,怕是连金瓜金鼓都要摆出来。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终于分出了高下,决出了胜负。
伞盖,张玉打;王旗,朱能撑;帅旗,谭渊当仁不让。另有旗卫被沈瑄郑亨等人瓜分,作为出计人,孟清和也捞到了一个位置。
郑和换上一身圆领葵花衫,戴上幞头,以宦官的身份随行。白狗儿也想跟,郑和一瞪眼,不过是个新来的,也敢同咱家争?
白狗儿顿时偃旗息鼓,躲到墙角去种蘑菇画圈圈。
竞争太激烈,资格不够,还得继续努力。
仪仗虽然精简,级别之高却是绝无仅有。
朱棣登基,给靖难功臣排位,这次张伞打旗的几乎都能在一等里找到。
国公打伞盖、举王旗,侯爵扛帅旗,旗手卫的起步点至少是二等伯。纵观大明乃至整个封建王朝的历史,也是绝无仅有。
城中的铁铉接到消息,下令埋伏在城门上的壮士严阵以待,务必谨慎从事。
朱棣带着仪仗,率领劲骑渡桥,径直来到城下。
城内伏兵和城门上的壮士不觉眼睛发直。
不是仪仗队吗?为何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彪形大汉?连宦官都是无比的爷们。唯一不协调的,只有举五行旗的那个,长度和宽度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一定是走了后门的。
马蹄渐近,燕王的仪仗即将入城。
盛庸作势被缚门内,铁铉领文官出迎,躬身先请燕王入城。
燕王不疑有他,踢了一下马腹,一步一步,即将走进铁铉的陷阱。
铁铉很兴奋,鼻孔微张,伏兵的神经恰似绷紧的弓弦,张到了极点。
孟清和握紧缰绳,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城门高处,瞳孔骤然一缩,立刻大叫一声,“王爷,有埋伏!”
与此同时,城内响起了行动的暗号,预设的铁板轰然下落!
因孟清和的大叫,燕王本能的拉了一下缰绳,战马后退两步,落下的铁板没能将燕王困在城内,只砸碎了马头。
城头瞬间落下箭雨,张玉等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大骂道:“竖子安敢!”
朱能立刻跳下战马,请朱棣上马,焦急道:“王爷,快走!”
一匹马,两个彪形大汉,绝对跑不快。
朱能下马,是打算用命为燕王殿后。
“王爷,将军!”孟清和的动作也不慢,“可乘卑职的马!”
缰绳递出,孟清和三两步跑到沈瑄身边,不用招呼,已经被拽到了马上,只是姿势不太雅观,趴着的。
“上马!”
不容多想,燕王跃上朱能的战马,朱能换乘孟清和的坐骑,谭渊郑亨等人将大旗做长枪,扫开身后飞来的箭雨。
随行的劲骑纷纷抽—出腰刀,掩护燕王过河。
城内追兵已出,却被十几个人挡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棣脱险。
回到大营,跃下战马,朱棣已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万一被困在城内,结果简直无法想象!
出城诈降的一千人并未全部回城,留在大营中也是为了取信燕王。燕王平安归来,意味着计划失败,同样意味着这些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孟清和被沈瑄扶下战马,捂着胸口,脸色发白。
情况的确紧急,但像麻袋一样被驮回来,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哪怕是和沈指挥同骑也是一样。
“沈指挥,孟同知,王爷召见。”
朱棣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心底的最后一分仁慈也被碾碎。
掘堤放水太慢,干脆下令用大炮轰城。
甭管是不是能打下来,先把这口气出来再说。
出气之余,燕王对张玉朱能等人大加夸奖,沈瑄郑亨也没落下。孟清和再立大功,燕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话没多说,意思却很明白,自今天开始,孟清和真正成为了燕王的心腹,往日的所有努力都在此刻得到了回报。
孟清和很激动,走出王帐,深吸一口气,却被悬挂在营外的人头刺痛了双眼。
垂下眼眸,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铁铉成功将燕王困在城内,自己的人头也将挂在济南城头。
这是战争,不是儿戏,容不得一星半点的迟疑。
燕王没有回头路,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进一步,荣耀加身,退一步,粉身碎骨。
深吸一口气,孟清和握紧了拳头,成功并不遥远,他必须走下去!
走在前方的沈瑄突然停下脚步,看到孟清和的神情变化,扣住了他的手腕,什么都没有多说。
有些事需要自己去想,自己去做,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他相信,手中牵着的人,注定将与自己并肩。
第八十三章:打不下的济南三
铁铉的诈降之计彻底激怒了燕王。
济南城下,黑洞洞的炮口张开,燕军士卒依次将火药泥土和铁球装入炮口,随着一声声巨响,济南城遭受了第一波火炮的洗礼。
地动山摇,声震云霄。站在百米外,仍能感受到大炮发射瞬间掀起的热浪。
这就是火器的威力。
真定城下,北平城外,燕军与南军都曾大规模使用过火炮。在济南城外的轰鸣的大炮,一半是南军友情赠送,包括火药和铁球,大部分都是从德州的库仓里搬出来的。
如果道衍在此,十有八九会双手合十,再给李景隆发一张好人卡。
送人送炮送粮,慷慨无私,一枚铜板都不要,还有比曹国公更好的人吗?
炮声轰鸣,城内城外完全是两种心情。
济南城的守军躲在工事中,捂着耳朵,一声接一声的骂着燕军不是东西,生儿子没XX。
燕军多日的郁闷得以发泄,若非担心炸膛的危险,火炮声会更加密集,飞到城墙上的铁球至少将多出一倍。
渐渐的,城头的守军撑不住了。
头晕耳鸣,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恐惧油然而生,士气更是一落千丈。
两军对战,正面交锋,生死不过是瞬间的事。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的情况是,燕军根本不给守军相逢的机会。
互砍?没兴趣。直接用铁球砸才过瘾。
打不下济南?那就轰下来!
呼啸声中,一枚铁球越过城头,砸塌了一处防守工事,躲在里面的守军全部被埋在了木头和砖石之下。大火瞬间燃起,带着一股焦糊的味道,令人作呕。
距离最近的守军,直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幕,惊恐的不停后退,被断木绊倒。
又一枚铁球飞落,鲜血飞溅。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士卒被碾压成了碎末。
燕军炮击的间隙,铁铉亲自走上城头,一队士卒跟在他的身后,每两人抱着几块木牌,冒着被铁球和飞矢击中的危险,依次将木牌悬挂在城墙之上。
士卒大多不识字,木牌上写了什么,只能靠猜。
木牌悬挂完毕,铁铉没有听从属下的劝阻回城,坚持留在城头之上。俯视城外的燕军,他倒要看看,燕王是否敢继续开炮!
燕军注意到城头的异常,看到守军挂出的大木牌,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立刻飞报燕王。
神情复杂的看着那些木牌,孟清和叹息一声,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见士卒仍要继续填装火药,连忙说道:“等等,先别开炮,等王爷下令!”
未及,大营中奔出一队铁骑,为首者正是朱棣。
看到城头悬挂的木牌,朱棣顿时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铁铉!”
城头之上,更多写着“太祖高皇帝神牌”的木牌被悬挂出来。
城下,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未响起。
燕王脸色阴沉,黑似锅底,众将的神情也相当难看。没人想到铁铉会玩这手。
这算什么?聪明睿智还是阴险狡诈?
燕王手按长刀,恨不能马上冲进济南城,将铁铉大卸八块。
挂出洪武帝的排位,就算明知是假的,燕王也不敢继续开炮。炮声一响,奉太祖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立刻会成为一个笑话!
铁铉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须,俯视城下,神情中带着蔑视。
冷哼一声,有能耐,开炮啊!
一旦损坏这些木牌,燕王起兵的理由再站不住脚。什么藩王靖安清君侧,分明是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
燕王头顶冒火,却不敢真的蛮干,燕军士卒只能将火炮推回去。
城头的守军立时欢欣鼓舞,看着城下的燕军,乘兴破口大骂,声音五花八门,内容丰富多样,骂得燕军额头暴起青筋,各个想抽—刀子砍人。
沈瑄按刀骑在马上,遥望济南城,眼眸微眯,突然开口说道:“孟同知。”
“卑职在。”
“此法似曾相识。”
黑色的眸子望过来,孟清和忍不住头皮发麻,干笑两声,“卑职……里中曾使用此法,将朝廷军队挡在了屯外。”
“是你所想?”
“……是。”
“可有破解之法?”
“回指挥,卑职也想过,着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如果火炮给力,可以避开城墙直接轰门。
奈何受条件所限,现阶段的火器准头实在不敢恭维,一般都是指南打北,指东打西。瞄准地上的野猪,五成可能打下天上的飞鸟。
排队枪毙怎么发展起来的?究其根本原因,准头不够,人数来凑。
所以,集合火炮轰炸城门,不可行。
继续攻城只能用人命去拼,战斗又会回到持久拉锯的节奏。
孟清和的话没能让沈瑄的神情放松下来,握紧马缰,遥望济南,神情更显凝重。
将近四个月的攻城战,近乎耗尽了燕军的士气。虽然粮草不缺,拼死攻城却对燕军相当不利。死伤的人数过多,很可能引起士卒的哗变。
围而不攻,将守军困死城中?更不可能。
山东不是河北,燕王仅占据德州一地,其余都在朝廷手中。不只是进攻,连撤军都要冒着相当大的风险。
铁铉的出现,向朱棣证明,朝廷中有李景隆这样的草包,同样有悍不畏死的官员。
平安和徐辉祖都是武将,能与朱棣战得旗鼓相当并不稀奇。铁铉是个文官,却能在朱棣的猛攻下保住济南,相当于狠狠在朱棣身上捶了一拳。
骨头没碎,也没伤及五脏六腑,脸面却被踩在地上,顺便跺了两脚。
燕王异常的愤怒,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升起王帐,召来众将,一起商量现在该怎么办。
炮不能打,继续攻城损失太大,撤退……燕王不说,没人敢提。
张玉沉默着,朱能的大嗓门也哑火了,谭渊一向不是出谋划策的人才,郑亨陈晖等人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沈瑄没出声,孟清和自然也老实呆着。万一燕王想起他借鉴过铁铉的办法,迁怒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