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封他爵位的是永乐帝,重用他的也是永乐帝。将他乃至于沈瑄等人打入女干臣之流,重用女干臣的皇帝岂非昏君?
摇摇头,这个猜测太牵强。
可往往越是不可能的答案,却会直指问题的中心。
“如果真是这样,不请教大师还真不成了。”
打定主意,孟清和立刻带上数名亲卫,出府赶往道衍的居处。
在他离开伯府的同时,几名不起眼的探子互相打了暗号,一波跟了上去,另一波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探子们自以为行事隐秘,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有锦衣卫缀在了他们的身后。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杨铎亲自审讯了平王府长史,连同平王府宦官宫人的供词一起,整理之后,送入宫中。
走出刑房,一名校尉立刻上前,道:“指挥使,纪佥事遣人送回条子,点子动了。”
“恩。”杨铎擦干手上的血迹,将布巾随意丢在一边,“继续盯着,跟了这些天,该有消息了。”
“是。”校尉领命,转身离开。
锦衣卫千户李实颇受杨铎赏识,忍不住开口道:“京中传成这样,现在才动,兴宁伯倒真沉得住气。”
话落,后颈突然一冷。
“李千户,”杨铎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祸从口出。”
李实瞬间大汗淋漓,忙道:“指挥,卑下再不敢了!”
杨铎没再出言,黑靴踩过染血的布巾,大红的锦衣下摆轻拂,脚步无声。
随后点出两名佥事和数名校尉同他一起进宫,都是平时得用的,唯独没有李千户。
李千户站在原地,直到杨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仍是一动不敢动。
北镇抚司内部有传言,杨指挥使对兴宁伯另眼相待,纪佥事也和兴宁伯交情莫逆,全因兴宁伯对纪纲有知遇之恩。
后者如何暂无定论,前者却似确有其事。
李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被杨指挥夸奖两句就找不着北,合该有今日之祸!
如果让杨指挥知晓,为了查案,他也在流言背后插了一脚……如果马上补救,还来得及吗?
孟清和并不知道锦衣卫北镇抚司里发生了什么,出府之后,马上听亲卫禀报,身后跟了尾巴。
孟伯爷累积数日的怒气腾的一下烧着了。
“人数多吗?”
“不足十人。”
“好,很好。”老虎不发威,当他是凯蒂猫是吧?
“伯爷?”
“抓了。”就算凯蒂猫也有爪子!
“抓……了?”
亲卫以为自己听错了。
遇到这种情况,不是该引到僻静处再动手,或是故意漏出点消息,等尾巴离开后再反跟踪?
“抓前揍一顿,揍不死就行。”孟清和咬牙,表情很是狰狞,“老子忍够了!”
亲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伯爷,城里人多,动静太大。是不是出城再动手?”
现下可在“闹市区”,被众人围观,更坐实了流言中的恶名。
“就在这里,出事我担着!”
孟清和斩钉截铁,亲卫无法再劝,只能领命。
十余命大汉同时转身,盯准目标,如饿虎扑羊一般,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
亲卫的攻击毫无预兆,不只是身份不明的探子,连盯梢的锦衣卫都遭到了池鱼之殃,没能幸免。
瞬息之间,拳头与大脚齐飞,鼻血喷洒,一个个黑眼眶和猪头新鲜出炉。
“打人了!”
人群大哗,纷纷走避。见挨揍的对象不是自己,又停脚看起了热闹。
探子们知晓自己暴露了,不敢出声,只能抱头挨揍。
锦衣卫却是遭了无妄之灾,刚叫一声,“兄弟别打,自己人!”
下一秒,立刻遭受群踹。
“去你X的自己人!”
伯爷下令,有揍无类!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衙役。
手持棍棒铁尺的兵卒衙役推开人群,看到混乱的中心,集体失声。
那个骑在马上的是兴宁伯?
揍人的是伯府亲卫?
挨揍的大部分眼生,一个个都被踹成了猪头,就算是熟人也认不出来。
见到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终于来人,孟清和昂着下巴,“是本官下令揍人!”
卫卒&衙役:“……”
闹事行凶,需要承认得这么利索吗?
“诸位当依法办事,本官跟诸位到应天府衙走一趟?大理寺和刑部也没问题,哪近去哪。”
卫卒&衙役:“……”
似乎哪里不对?
“别耽搁时间了,咱们这就去。”孟清和翻身下马,手递过去,“要上锁吗?”
卫卒和衙役齐刷刷的后退一步,满眼的怀疑。
一定有情况!
孟清和再上前,众人再退,就差抱胸尖叫一声,“别过来!”
衙役们惊疑不定,孟伯爷笑得无比和善。
扫过倒在地上的一个个猪头,冷哼一声。
一直被动不还手,不是他的作风。弄不清对方要做什么,干脆将一切打乱!
闹到这个地步,某些人还能强忍着不出头?
至于和锦衣卫结怨,和杨铎通个气,一切不成问题。
“走吧。”
孟清和打定主意到应天府走一趟,必须让事情按照他制定的节奏来走。
下杀招?他不在乎!硬扛不了,干脆不接招。
敢当面扇他巴掌,他回不了手,可他有帮手!
从背后补刀,干净利落!巴掌长的匕首不顶用,必须上剔骨尖刀。
汉王和赵王马上要抵达京城,只要将此事在朝中掀开,会乱了阵脚的绝不是自己。
藏得深如何?诡计多端又如何?
乱拳打死老师傅,一样收拾了你!
孟清和打定主意,态度强硬,坚决要求衙役拿他到应天府。
堂官告假,推官苦着脸唉声叹气。
见过想方设法逃狱的,没见过挟持衙役也要到应天府一游的,这算什么事!
“此事本官无法决断,事涉天子亲军,当上奏宫中。”
推官使了个巧劲,直接把麻烦一推。
一来一回,足够他旧疾复发,不能理事。
坤宁宫中,朱棣正抱着汉王世子朱瞻壑,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朱瞻壑学得开心,徐皇后却是额角直跳。
夫妻这么多年,徐皇后比任何人都了解永乐帝。
教人打仗习武,绝对没问题。
教人写字?百分百的误人子弟。误的还是自家子弟。
永乐帝正在兴头上,没法阻止。徐皇后只能暗下决心,等朱瞻壑出阁就学,一定要给他找个好点的写字师傅。翰林院里修书的监生大多写字不错,可以考虑。
帝后各怀心思,朱瞻壑却学得无比认真。
看着成功揣摩出狂草精髓的皇孙,侯显默默垂首,默念,能习天子笔墨,旁人求也求不来,对汉王世子是好事,是荣耀,哪怕写出来的都是狂草……
祖孙和乐的时光很快被中官打断。
听闻应天府的奏报,朱棣面上没有丝毫怒气,反似早有所料,“请姚少师进宫。磨了这些时日,是该有个说法了。”
朱家人护短的习性再次占据上风,事情不闹起来,他不好公开给孟清和撑腰。
孟清和挥出一记乱拳,主动把盖子掀开,躲在暗地里的老鼠早晚要见光。帮自己家孩子抽人,不要太符合老朱家的作风。
北京
军营大帐中,魏国公徐辉祖面容冷峻,看着跪在面前的亲卫,“张成,你跟了我多少年?”
“回国公爷,卑下已跟随国公爷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徐辉祖声音中似有怀念,“竟是这么长时间。”
“国公爷……”
“京城的事,你知道了吧?”
“国公爷,求国公爷为卑下兄弟做主!”
“作主?”徐辉祖冷笑,直接抽—出随身的匕首,扔到了张百户身前,“念在尔父之功,自裁吧。”
“国公爷?!”张成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卑下犯了何错?”
“何错?九族之祸!”
听闻此言,张成双眼猛的泛红,一把抓起匕首,却不是自裁,而是指向了徐辉祖。
未及动手,已被魏国公的亲卫制服,卸了下巴和两个膀子,一路拖了下去。
徐辉祖坐在帐中,许久未言,直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亲卫送上,才道:“张百户急病身亡,张安人殉节,其两子愿代父职,自请甘肃戍边。”
“是!”
斩草除根,张成的两个儿子,永远不会有离开北疆的机会。
处置了张成,徐辉祖上疏向天子请罪,并给徐增寿写信,他不在京城,魏国公府和武阳侯府不能再出差错。
胆敢谋算皇后,置整个徐家入险境,即使天子不动手,他也不会放过!
许久不杀人,真当他徐辉祖的刀钝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背后黑手
兴宁伯骄纵跋扈,纵使部下当街行凶。应天府府尹刚正不阿,锁拿兴宁伯及其手下一干人等至府衙,坚决维护法律的公正,贯彻实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最高宗旨。
一时之间,应天府成了正义的代名词,获得了京城百姓的交口称赞。
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应天府上下,本该意气风发,志气昂扬,握拳表示,一定同如兴宁伯一般的恶势力斗争到底。
事实却是,自府尹以下,包括府丞,治中,通判,推官,无不满心的苦水,脸皱得像吞了几斤黄连。
兴宁伯指使亲兵当街行凶不假,可被行凶的都是谁?
身份不明的探子和锦衣卫!
锦衣卫扎手吧?那四个探子的身份更加扎手!
在锦衣卫的大力帮助下,应天府下属经历司很快查明了这四个探子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工作和社会关系如何。
经历司的报告摆在面前,应天府府尹倒吸一口凉气,“谷王护卫?!”
闭眼,吸气,呼气,睁眼。
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从未消失。
查清这四个人的身份,比蒙在鼓里更加闹心。
府尹握拳,他就奇怪,锦衣卫怎么会这么好心,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靖难中,燕军攻打南京,是谷王联合李景隆开了金川门,助朱棣登上皇位。
今上封赏有功之人,谷王每次都没落下。除了从北疆改封长沙,谷王得到的恩赏,与天子的同母兄弟不相上下。
即使有长沙使告发谷王“夺民田,侵吞公税,滥杀无辜”,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下旨劝导,并未同齐王一般,申饬不改,马上贬为庶人。
可见谷王地位是何等牢固。
自永乐四年,各藩王或主动或被迫,陆续削减护卫。周王都未能搞特殊,谷王自然也不能例外。
削减的王府护卫,或充当地各卫所或调入京师,编入京城守军。也有相当一部分官军因年老伤病,被许解甲归田,返还原籍。
孟清和亲卫痛扁的四个探子,原籍福建,以战场旧疾解甲,却未回乡,而冒他人之名潜入京城,意图不明。如果所持路引没有问题,沿途经手的官衙连同城门守军,都要惹上麻烦!
烫手山芋!
这就是四个烫手山芋!
府尹职责所在,不能像推官一样使巧劲把麻烦丢出去。只能叮嘱经历司经历,锦衣卫再登门,务必要询问清楚,北镇抚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同在二堂的府丞深思其意,不免担忧,“如此恐遭清流非议。”
和锦衣卫走得这么近,事情传出去,府衙上下都要被喷唾沫星子。
府尹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这些。
“若不如此,我等恐官位不保。”
“这……”
府丞脸色骤变,通判却不以为意,认为府尹是在危言耸听。
“王通判莫要认为本官怕事方才如此。”府尹沉声道,“兴宁伯虽行事多为朝臣诟病,然触犯刑律之事,从不曾为之。为何此次当街行凶,连锦衣卫也牵扯在内?”
“太守是说?”
“近些时日,有京军自尽,死前言受朝官逼迫。京中流言甚嚣尘土,朝中言官清流却未就此事上疏,诸位不觉得奇怪?”
这下,不只是府丞治中,通判的脸色也终于变了。
“自尽小旗的父兄虽在两代魏国公麾下供职,他只是守城卫卒,却名声不显,为何死后立即传出流言,且范围如此之光?诸位都没有想过?”
说到这里,府尹顿了顿,似乎觉得话题有些扯远了,可想起挟持衙役进了应天府,赖着不走的兴宁伯,就算只是推测,该说的也得说。
自兴宁伯走进应天府,府衙上下就被粘在了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连告病在家的推官也是一样。
“诸位且听本官一言,此事非同小可,兴宁伯当街行凶已非要紧,谷王护卫为何会冒名留在京城,又为何会盯着兴宁伯府,以致引起锦衣卫注意,才是重点。”
京中流言,魏国公府,兴宁伯府,谷王护卫,锦衣卫……
既然被锦衣卫盯上了,是否意味着,天子也知晓此事?
不知为何,府尹突然想起了先后重病的徐皇后和平王妃,神情一凛,猛的打了个哆嗦。
“诸位,”府尹定下心神,提高了声音,“对兴宁伯一定要以礼相待。关押在府衙的四人身份必须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句。未得天子敕令,这四人不能被提走,刑部大理寺都不行!”
“如果是锦衣卫来提人?”
府尹摇摇头,“依杨指挥使的行事,之前不提,便是要将这四人留在应天府。只吩咐衙役小心看管,不必提审,更不能让这四人死了。”
众人不解其意,府尹却不愿多说。
若他没有料错,这四人十有八九是鱼饵。想钓出更大的鱼,应天府自然比北镇抚司更容易下手。
兴宁伯硬是赖着不走,莫非也打着钓鱼的主意?
难道他就不怕风太大翻了船,自己也栽进水里?
府尹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被请到应天府三堂,好吃好喝好睡中的孟清和,也早想到了这点。
但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有伯府亲卫,还有沈瑄留给他的护卫,只要对方不打算在京城举旗造反,他被“关押”在应天府衙里,比在兴宁伯府更安全。
吃完了一盘点心,擦擦手,示意同他一起被关进来的亲卫不必担忧。
“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衙役陪聊,有什么不好?”
“卑下担心伯爷安危。”
“担心容易老。”
“……”
“开心点,生活多美好。”
“……”他好像能明白,为何朝堂上的文官遇到伯爷都会三秒变脸了。
打发走亲卫,孟清和甩掉靴子,斜靠在榻上,懒洋洋的打了哈欠。
有亲卫,有护卫,府衙内外定然还埋伏着锦衣卫。
等到汉王和赵王抵达京师,他的安全更有保障。
再者言,他主动被关押,继续往他身上泼脏水,效果定要大打折扣。
捕风捉影,上嘴皮碰下嘴匹,随便怎么说。
衙门讲究的却是实证。
说他逼死了城门小旗,嚣张跋扈到不把魏国公府放在眼里,有证据吗?
他的确是嚣张了,可他嚣张的对象是锦衣卫,是身份不明的探子。按照朝中言官清流的判断标准,该算作“同恶势力斗争”的标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