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船队在海上宣扬国威时,明朝迎来了番邦使臣朝贡的高峰期。
自永乐九年五月,南京城门前,朝贡的使臣队伍便排成长列。
北方的鞑靼,瓦剌,兀良哈,女真。
南方的暹罗,占城,真腊,老挝。
隔了一座喜马拉雅山的古里,锡兰,柯枝,小葛蓝,加异勒。
乘船前来的旧港,南巫里,爪哇,满剌加,苏门答腊。
一波又一波朝贡队伍抵达应天府,鸿胪寺和光禄寺忙得脚不沾地,会同馆再次爆满。
随着朝贡队伍抵达,闻讯赶来的商人也是络绎不绝,客栈房间不够,许多掌柜都挤大通铺,伙计只能在客栈里打地铺。
人一多,问题就多,治安问题频发,五城兵马司指挥和应天府府尹愁得嘴角起泡。
没办法,朱棣下令北京会同馆提前“开张”。女真,朝鲜,白帐汗国,以及立陶宛和莫斯科大公国的使臣,不必进京,直接由北京会同馆接待安排。
“敕汉王驰北京,设宴款待朝贡使节。”
一道敕令,结束了朱高煦的屯田生涯。
朱高煦打心里不想离开宣府,忙活两年,眼看要出成绩,丢开手不管?
舍不得啊!
无奈老爹有令,不走也得走。
换上亲王常服,乘上象辂,望着渐远的玉米地和土豆田,满眼不舍。
沈瑄忙着练兵,徐辉祖卧床养病,压根不理会朝贡的使节。北京行部官员找上门,一句“留待汉王殿下抵达”就被打发。
孟清和也变得忙碌。
永乐八年,皇庄和勋贵庄田播种的玉米土豆已有收获。产量不如想象中喜人,抗旱抗寒的特点却显露无疑。
船队带回的几名“红人”都被留在大明,帮助解决番粮种植期间产生的问题。
通过翻译,孟清和了解到,这些人来自“库斯科王国”。
“库斯科?”
孟伯爷敲敲脑袋,没一点印象。
他对美洲历史并不了解,压根不知道,二十年后,这个还不起眼的国家将会征服整个南美洲西部,统治延续几个世纪,成为美洲三大文明之一,印加帝国。
如果他知道……大概也不会改变什么。顶多露出个吃惊的表情,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
他想要的是美洲的农产品,对生活在那里的人并不感兴趣。至于土地,这是上位者该操心的事。
自被国公爷开导之后,孟清和清楚知道,很多时候,该糊涂就不能聪明。操心太过,劳心劳力太多,未必是好事。
他现在该想的,是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收成问题。从九哥送来的消息看,今年的收成应该相当不错。
七月之后,孟清和留在军屯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常蹲守寻人的换成了定国公。
进入秋收时节,田里的麦稻高粱陆续开始成熟,荒田中种植的玉米也结出手掌长的棒穗。
孟清和试着掰下一穗,拨开,玉米粒算不上饱满,清香的味道却让他笑咧了嘴。
“伯爷?!”
见孟清和生吃玉米,亲卫来不及阻止,脸色骤变,差点上手去抢。
番粮能吃,却也是煮熟下口。没听说可以生吃。
万一吃出问题怎么办?
“没事,我只是尝尝味道,没打算吃。”
孟清和笑笑,将咬过一口的玉米递给亲卫,“我再掰两棒,回府煮了,大家都尝尝。”
“谢伯爷。”
这片荒田是孟清和的“军田”,上一年开垦,今年方才开始种植。他不愁粮食,干脆全部用来种植玉米。
回城时,恰好遇上从宣府赶来的朱高煦。
见到亲王象辂,孟清和当即下马,上前行礼。半天没声音,抬起头,只见朱高煦目光灼灼,盯着他身后,眼睛眨也不眨。
回头看一眼,明白了。
“高福。”
“卑职在。”
“把你手里的番麦呈给王爷。”
“是。”
接过玉米,朱高煦满意了。
跃身上马,孟清和暗中嘀咕,爱好种粮的汉王,出海抢劫的赵王,没事找邻居打一架的永乐帝……大明果真是个神奇的朝代。
孟伯爷尚且不知,城中还有一个惊喜等着他。
成功从三头身增高为四头身的朱瞻壑,站在城门口,翘首以待。
看到朱高煦的象辂,大眼睛一亮,见到跟在象辂旁的孟清和,小脸顿时笑成一朵花。
“父王!”
朱高煦见到朱瞻壑,疲惫一扫而空。见儿子“扑”过来,笑容满面张开双臂。
不料朱瞻壑行礼之后,中途转向,“少保,我长个了,能拉开铁弓。皇祖父许我到顺天,继续跟着少保读书!”
话落,两个人脸绿了。
一个是被儿子扔在一边的朱高煦,另一个,就是与朱瞻壑一同北上的户部尚书夏元吉。
南京
迁都之议尚未过去多久,各番邦使臣尚未离京,早朝之上,永乐帝又抛出一个大雷。
“为国家社稷,朕欲立皇太子。”
立皇太子?
朝堂上静默许久。
早些年,谁提这事都要挨板子,遇上天子心情不好,下锦衣狱,全家流放。这两年大家都学乖了,天子反倒主动提起?
曾支持平王的文臣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可也知道,如今的平王,无论如何担负不起太子重任。
从哪个方面考虑,最合适的人选都是汉王。
大势所驱,天子之意。再坚持已毫无意义。
奉天殿中,群臣跪拜,齐声道:“陛下圣明!”
第二百三十三章:大典
永乐九年,十月朔,天子下诏,立汉王朱高煦为皇太子,布告天下。
册汉王妃韦氏为太子妃。以宣府为汉王嫡长子朱瞻壑封地,不就藩,享亲王禄。余子暂不封爵,享郡王禄。
诸藩王子未受爵者,嫡长子为世子,众子为郡王。长子不为嫡,有嫡子,以嫡子为世子。违者降爵。
平王久病不愈,许其长住金陵,不归藩,享普安州一地赋税。平王府不设官属,只立王府左长史行朝贺之仪。以校尉五十人护卫王府,听宫中调遣。
平王世子留京侍疾,增俸禄至九千石,入宫中读书。
对于平王妃,圣旨未提一字。
随后,天子令礼部议封皇太子大典,并进东宫朝仪。
南京礼部同北京礼部查阅洪武旧例,参照封懿文皇太子大典定下章程,却未得天子首肯。
两位礼部尚书,四位礼部侍郎及部下郎中等人,捧着打回的奏疏不明所以。眼巴巴瞅着皇帝,不通过没关系,至少给点提示。具体怎么改,大家也好有个参照。
永乐帝偏偏不从人愿,一目十行看过,表情不变,御案上一压,直接抛出两个字,“再议。”
参不透上司的喜怒,工作能力再强也是白费。
连续折腾一个多月,奏疏改了不下十次,东宫官属名单都拟好了,册立皇太子的典礼章程仍没定下。
这样的日子,猴年马月才算完?
说到底,什么样的章程才能让天子满意?
两京礼部再没心思争长短,完不成天子的交代,争出子丑寅卯也没用。
为集思广益,礼部尚书发动部下官员,洪武朝旧例不通过,可以参照前朝。元朝一样行不通,还有前宋,前唐。
北京礼部左侍郎记忆力超群,家学渊源,自幼博览群书典籍,竟将汉时册封皇太子的相关资料找了出来。兴冲冲带到衙门,与部中同僚一起研究。人手不足,便绑上布条,挑灯夜战。
数日后,北京礼部上下都挂着两个黑眼圈,拿出拟定的章程,双眼发红,双手发抖,颤巍巍活似古稀老人。
“如此,陛下总该满意了吧?”
奏疏由快马飞送入京。经南京礼部润色补充,查无缺漏,上呈御览。
暖阁内,礼部尚书屏息静气,生怕再被皇帝将奏疏打回来。
好在永乐帝没说再议论,勉强点头通过。提起御笔,在奏疏上批了个准字。
一个“准”字,着实得来不易。
得到准信,两京礼部无不激动万分,抱头痛哭,泪如泉涌,连端茶送水的小吏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皇帝再不批,怕是部中老爷不得不挑战上古先秦的礼仪典章,不容易啊!
册封皇太子的仪式虽未举行,东宫仪仗俱已备妥。
比亲王制,略有增减。
香炉,香盒,旗幡,节髦幢,稍刀盾戟,圆伞方扇,令旗花鼓等,凡器具均为金,漆必为大红。
朱高煦身在北京,出入不再打亲王仪仗,但也没有马上行太子仪仗。
经过岁月磨砺,朱高煦性格未变,行事却日渐稳重。南京官员尚无所觉,北京行部和边塞武将却深有体会。
“殿下愈发肖似今上。”
脱去一身傲慢之气,哪怕被驴踢了脑袋,朱高煦也不会再说出“天策上将”之类缺心眼的话。
事实上,永乐帝朝议立皇太子时,他正挽起裤脚,在北京郊外军屯下田巡视。
金黄的麦田,齐刷刷的高粱,新奇的番粮,这一切的一切,比番邦使臣的歌功颂德更吸引他。
永乐帝压根不会想到,将朱高煦调往北京接待番邦使臣,他竟敢怠工溜号。匆匆举办过一场宴会,其后再不见踪影。番邦使臣丢给行部官员,自己跑到田里完成未尽的农耕事业。
秋收之时,朱高煦拎一把大宁杂造局新制的镰刀,下到田间收割稻麦。
不只他来,朱瞻壑也被带来。
按照朱高煦的话说,“孤的儿子怎能不识五谷,不晓稼轩?”
次子朱瞻圻尚在牙牙学语,也被下令抱到田间。还在磨牙的娃娃,根本不知道亲爹在做什么。见场面热闹,拍着巴掌笑得起劲,却被亲爹的大把章按住脑袋,威胁一句,“敢学纨绔子弟,不体民间疾苦,说出怎不食肉糜,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朱瞻圻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作不明白,总之,继续笑。
朱瞻壑看看亲爹,再看看弟弟,农民揣再现。大眼睛忽闪两下,决心回到应天,找机会向皇祖母告状。
见此情景,孟清和十分无语。
小小年纪,已深具芝麻包潜质,大有向黑面馒头发展的势头。
该说老朱家人智商太高,还是太有性格?
“少保。”
正想着,衣袖被拉了一下。
“世子何事?”
朱高煦封皇太子,朱瞻壑未受封皇太孙,仍为“世子”,同兄弟之前的距离却已拉开。“世子”的称呼怕也是叫不久了。
“我也要同父王一起。”
一起下田?
孟清和有些为难,转头去看夏元吉,发现夏尚书不在,再看侍奉朱瞻壑的宦官,黄少监弯腰咧嘴,唯少保是从。
“殿下还小。”
“我不小了,我能拉开铁弓。皇祖父都说我再长打一点,就能射下金雕!”
不到两个巴掌长的铁弓,射金雕……论起忽悠人,永乐帝当真天下无敌。
无语半晌,不想打击朱瞻壑的积极性,孟清和只得叫来亲卫,询问朱高煦的意思。
眨眼功夫,朱高煦已走到田地中央,亲卫不敢耽搁,一路小跑。
“伯爷,太子殿下之意,世子可到田间,不必收割,捡拾麦粒即可。”
孟清和点点头,让人提来一只精致的木篮。
黄少监本想接过去,朱瞻壑一定要自己提着,“孤有力气,自己来!”
“世子自己提篮可以。”孟清和弯腰笑道,“但让黄少监陪同世子一起下田,可好?”
“好!”
朱瞻壑点头,大眼闪亮。
朱瞻圻不甘被冷落,啊啊的叫了两声。
朱瞻壑转过身,严肃道:“弟弟在这里等着,待长到和兄长一般,能拉开铁弓,才能下田。”
“啊!”
“听话!”
“啊啊!”
“真听话?”
“啊!”
“好,为兄走了。”
孟清和转头,深吸气,不能笑,绝对不能笑。
天知道,一大一小两个年画娃娃凑到一起,场面到底多喜人。
朱瞻壑提着篮子在前边走,黄少监弯腰在后边护着,生怕朱瞻壑磕碰到一点。倒是朱高煦不在乎,见黄少监护得紧了,扬声道;“不必如此,孤小时候,在校场滚上几个来回也未见如何!”
孟清和没上前,负手立在田边,看着麦田里的朱高煦父子,眉目舒展,有种夙愿达成的感慨。
历史已经不同。
大明不会再走回原来的轨迹,脚下这片土地曾承受的苦难也不会再发生了吧?
思绪飘飞间,秋风拂过麦浪,走到地头的朱高煦直起身,放下镰刀。等朱瞻壑走到身边,见他热出汗水,小脸通红,硬是不吭一声,一把将他抱起,用力抛了两下。
“好,是孤的儿子!”
父子俩的笑声随风传出,田间的军汉和农人,似乎都能感受到这一刻的喜悦。
一种带着蓬勃生机,自内心深处迸发的快乐。
孟清和也被感染,不自觉弯起嘴角。换做十年前,如何能想到今日?
那时的高阳郡王,还是个行事肆意的少年。一句“小娘”,足足让他牙疼两个多月。
肩头忽然一沉,熟悉的冷香萦绕在身边。
孟清和脸上的笑意更浓,举臂覆上肩头的大手,道:“国公爷,能遇上你,能活在当下大明,我此生无憾。”
甜蜜的情话,他会说,却不愿说。面对身边这个人,他只想给出最真实的自己。
聪明,却依然有些笨拙。
情感无形,却浓得似血,要化入骨里,真正的刻骨铭心。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忘却。
正如他之前所言,有此一遭,此生无憾。
沈瑄没有说话,反手扣住孟清和的掌心,五指交缠,用力得让孟清和手指发麻。可他没有挣脱。
用力回握,像是用自己的手,攥住整个世界。
再疼再麻,他乐意!
整整半个月,北疆之地沉浸在丰厚的喜悦之中。
八月间,河北大宁都发了蝗灾,好在规模不大,没造成太多损失。倒是一些养殖鸡鸭的牧民得了好处,散养的家禽个个吃得油光水滑,在互市中售卖,小赚一笔,甚至比得豢养牛羊的收入。
孟清和没有倡导规模化养殖,这个时代不比后世,一旦牲畜生病,很可能会影响整个部落的生计。
只是他没想到,古人的智慧委实不可小觑。
等他发现时,大宁附近的两个守御千户所,养殖鸡鸭的牧民数量早已超过养殖牛羊,还有了专门的“兽医”。
据悉,这些兽医多是番邦之人,乘大食海船远渡重洋而来。本为到大明做生意,结果被大明的繁荣和强大吸引,住下就不想走了。
永乐朝以前,北疆之地一直同贫瘠挂钩,时常被鞑子的骚扰,每逢春秋都要被打谷草,自然称不上繁华。
自永乐帝登基,先后将两个儿子封到北疆,严整边防。又在开原广宁开办互市,大力发展贸易,嗅觉灵敏的商人纷纷行动起来,聚集到顺天大宁,为北疆大开发添砖加瓦。
随着鞑靼瓦剌接连被征服,白帐汗国和莫斯科大公国等接连同大明交好,向大明臣服,王朝威名远播,越来越多的番邦商人,甚至是王室贵族,怀揣着各种梦想,不惜跋涉千里,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
不过,比起打惯交道的蒙古和突厥部落,高鼻深目的夷人明显不招人待见。
为何?
太不讲卫生!
眼泪鼻涕都用袖子擦,准备一条手帕很难?手帕买不起,草纸总行吧?
解决五谷轮回问题不晓得找茅房,闹得五城兵马司的军汉见到红毛黄毛就双眼发红,挥舞着铁尺就想揍人。
吃饭不用筷子,不用匕首,直接上手。
不洗脸不洗脚不洗澡,问一句,回答说是因为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