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宁回过头,慢慢走出校门。
校门外不远的一棵树下,五六个男生也刚从学校出来,正聚在一起聊得开心。姜晓宁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听到他们正商量着去网吧玩游戏。
有个声音很熟悉,姜晓宁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熟人。又向前走了一段才想起来,其中一个男生是他初中同学的铁哥们,初中的时候偶尔会来找他们打球。
想到这些事让姜晓宁更加无精打采,呼朋引伴的日子好像是昨天的事。上了高中之后,慢慢发现自己性向上的与众不同,也没什么人可以商量,慢慢让他变得有些不合群。在班里,他既疏远男生,又疏远女生,到现在竟然连一个比较近的朋友都没有。
姜晓宁又回过头,远远看了眼学校,那里有他的父亲,他的老师和同学,但却根本没办法给他归属感。
他又走了几步,来到一家破败的小门脸前面,这里本来是个理发店,已经停业很久了。姜晓宁左右看看,踩着墙上几处缺砖的地方上去,把书包藏在卷闸门的闸盒上面。
然后他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快步来到公车站台上。大概五分钟后,他才踏进等待的那辆公车,去往“隔岸”的方向。
这五分钟里他经历了非常激烈的心理斗争,他本来打算再也不去隔岸了。之前韩嘉曾经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了一些复杂和可怕的事情,连带着使他对隔岸也害怕起来。
但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觉得自己是被重视、被欣赏、被宠爱的。
就连韩嘉那种卑鄙无耻的鸨头,那天只不过是柔声安慰了他几句,他居然就放弃了抵抗,跟他再次回到那个被砸得满地碎片的屋子。
韩嘉给他清理伤口,轻手轻脚地给他的伤口上药,给他做饭,当他躺下的时候给他盖上被子。只是这样而已,居然就让他的敌意慢慢消减,沉入了安稳的睡眠。
沦落到对一个烂人有好感的地步,姜晓宁虽然还只是个少年,却也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点可悲。
可是又总是想起他。上课的时候稍微一走神,就仿佛看见他怜悯地看着自己,眼神幽深。
姜晓宁撇了撇嘴,把视线投向车窗外,一直到公车停在隔岸附近,他都在努力把思维从那个无耻之徒身上挪开。
下了公车,他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街,走了几步,眼看要到隔岸了,一抬头,整个人愣在原地。
韩嘉正推开隔岸的门走出来,可能遇到了值得高兴的事情,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
这丝微笑在看到姜晓宁的时候消失了,他先是站住,对着他皱起眉头,然后向他走过来。
姜晓宁想转身跑开,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赌气的心理,让他站在原地不动,面无表情,冷冷地注视着走过来的韩嘉。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韩嘉几步走到他面前,声音一开始有点严厉,却又很快缓和下来,几乎是逗弄地说,“你不是跟踪我吧?”
“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姜晓宁很不友好地回答。
“的确不是。”韩嘉的笑容不变,“你还到这里来,不怕再被什么人骗走下药?”
“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不要脸。”姜晓宁狠狠地说。
韩嘉的表情就像姜晓宁不但没有骂他反而在恭维他一样,带着一种几乎是服从的表情道:“对不起。”
姜晓宁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韩嘉沉思着看了他两眼,像是自语一般到:“总是日夜不分的,都不知道几月了。”然后向姜晓宁微微笑道,“算起来,期中考试结束了?”
姜晓宁把眼睛转开。
韩嘉轻笑出声:“你没考好?”
姜晓宁哼了一声。
韩嘉好像心情很好,继续笑问:“怕被你爸说,所以干脆躲到这里来?”
姜晓宁怒气冲冲回头瞪他:“你管我为什么来?跟你有什么关系?有这工夫你干吗不去做自己的事情?去拉皮条啊!去卖啊!去逼良为娼啊!缠着我干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虽然这条小街行人不多,但仍吸引了几道目光。
韩嘉一点也没有生气,眼神甚至放得更柔软。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然后温声道,“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什么?”姜晓宁愣住。
“没吃过的话我带你去吃一顿吧,”韩嘉建议着,“我知道有个地方菜不错,就当替你庆祝考试结束?”
姜晓宁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想干什么?”
“紧张什么?”韩嘉笑,“上次你没吃晚饭就溜了,我很担心你呢。”
“什么‘溜走了’?我是怕被你再下药!”姜晓宁气愤地回答。之前他在韩嘉的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从卧室里出来,看到外面的狼籍都收拾好了,韩嘉却不知去向。不及多想,他已经开门跑了出来。
“我知道。”韩嘉微微低头看他,“你要是因为害怕,所以这次也不肯跟我吃晚饭,那也没什么,我能理解。”
“你少来这套,我才不会上当!”姜晓宁反击,然后道,“吃就吃,反正我是你恩师的儿子,你敢拿我怎么样?”
“我不敢。”韩嘉的笑容变大,“那跟我来吧。”
他看了姜晓宁一眼,越过他向街口走过去,姜晓宁转身跟上他,没走两步,就听韩嘉低声道:“我当年物理学得最好。”
早听父亲说过很多遍了,姜晓宁愤愤地想,一语不发。
“其实,我数学也不错。”韩嘉继续说,“我曾经考过149分。”
姜晓宁抬头看他的背影。
韩嘉已经走到街口,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姜晓宁走到他身边:“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韩嘉看了看他:“看到你就想起来了,不知道现在的题难不难,我还能得多少分。”
姜晓宁咬着嘴唇,没说话。
一辆出租车远远过来,韩嘉正要招手,被姜晓宁抓住胳膊。
他回头,姜晓宁正看着他,眼神很凶狠,街灯下生气勃勃。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白痴?”
“你怎么会这么想?”韩嘉笑起来。
姜晓宁的手更用力:“别以为你以前成绩不错就看不起我,你凭什么?你现在就是个罪犯!”
韩嘉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到姜晓宁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他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说得对,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不该提起以前的成绩。”
姜晓宁的手握得更紧,他死死盯着韩嘉,然后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不是因为这个,不是……不是因为没考好。”
韩嘉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也轻声说:“我知道了。”
姜晓宁抓着他不放,又过了好久才慢慢道:“我想吃鱼。”
韩嘉又笑起来,任他抓着自己的袖子,准备用另一只手拦出租车。
姜晓宁低头看着他的袖子,袖口处的褶皱,在灯光下发着微光的饰扣,突然想,韩嘉为什么要做拉皮条的呢,如果他不是这么堕落,又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常常去看父亲,然后顺便跟自己聊天?会不会每次都给自己带礼物,关心自己的成绩,带自己出来吃饭?
他抬头看着韩嘉,韩嘉的唇角还带着那个宽容的笑,目光在远处搜寻着出租车。
一直到他拦到了车,带姜晓宁吃饭,引他谈到自己的各个老师,最后把他送回家,姜晓宁都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象,如果他和韩嘉换一种情形认识,会是怎样的结果。
第十八章:铁硬怕火,心硬怕裹B
新分配来的志愿者崔维一脸郁闷,看着他旁边的韩嘉跟学生谈话。
“我爸说让我回家帮忙盖房子。”肤色黝黑的男孩子摸着头,“我得请假。”
韩嘉的脸色毫无变化,看上去习以为常,和蔼地问:“请几天?”
“三……两天吧,”男孩子似乎觉得不好意思,“我就请两天。”
“给你三天假吧。”韩嘉笑了笑,“落下课老师们可以给你补,盖房子爬高爬低的可不能着急。”
男孩子点点头,鞠了一躬出去了。
韩嘉从抽屉里取出学情记录本,把刚才那个男生的请假情况写上去。
崔维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也行啊?”
“怎么了?”韩嘉头也没抬。
“刚才……这……怎么有这样的家长?不对,你为什么准他假啊?”崔维睁大眼睛问。
韩嘉抬合上手里的记录本,抬头看了他一眼:“这里的孩子都是干活的好手,少他一个帮忙,房子还真就盖不好。”
“他那么小,他能干什么?”崔维很不解。
韩嘉笑起来:“什么不能干?搬砖、砌墙、挑水全都来得,你以为是你呢,爬个梯子都腿发抖?”
崔维脸红了红,趴在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说:“跟我想的真不一样……”
韩嘉没有接茬。
“来之前也知道这里教育条件差,可没想到……”崔维继续唉声叹气,“我心里真不好受……”
韩嘉还是没有说话,拿起红笔开始判作业。
崔维又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韩老师,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教书?”
韩嘉的笔停了停,然后笑道:“得,走了一个记者,又来一个。”
“我不是想刺探你。”崔维慌忙解释,“我就是……韩老师,我是听了学校的报告,被很多支教老师的事迹感动,才报名过来的……你别笑,真的,我很感动的……像刘德柱老师,他是本地人,教书是为了报答乡土;我的一个师兄呢,是为了评职称加分……韩老师,你好像跟我们都不一样,你又是为什么来?”
韩嘉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道:“为什么我跟你们都不一样?”
“反正感觉不一样。”崔维回答得十分笃定,“你不像那种怀着教育理想来教书的人,也不像那种为了评职称而来的人……而且你从不为学生着急、生气,也不太为他们高兴。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是说你不是个合格的老师,你教课挺好的,可是……感觉总像少了点什么,就像是你没把心放在这儿似的……”
韩嘉沉默地垂下眼,目光停留在学生的作业本上。
崔维看他半天没说话,小心翼翼地说:“韩老师,我说错话了吗?你别介意啊,我这人——”
“别紧张。”韩嘉回答,“你又没说错。”
“那就好。”崔维松了口气,“那你是为了什么过来的啊?”
韩嘉想了想,慢慢道:“我有个老师,为了教学付出了很多。我……我是想追随他,对,我是想参与他的事业,只不过我这人性格不太热情,所以平时显得比较冷淡吧。”
崔维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感慨道:“韩老师,有你这样的学生,你那个老师一定很骄傲吧?”
韩嘉让自己显露出一个微笑,低下头继续判作业。
崔维都已经开门出去了,他还在批改同一本作业,学生用粗粗的铅笔画的受力分析图在他面前幻化成姜老师的面孔,时而慈爱微笑,时而冰冷无情。思维也慢慢有些混乱,一些语言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
韩嘉,不要放弃,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你少得意,如果我爸知道你是个拉皮条的,如果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你这次不但是全班第一,还是全年级第一呢!老师真为你高兴!
韩老师,有你这样的学生,你那个老师一定很骄傲吧?
有你这样的学生,简直就是我的耻辱!
……
一只手扶到他肩膀上,韩嘉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受到惊吓而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叫你好几声都不理我。”是刘德柱,正一脸担忧地站在他身边看他,“脸都发白了,还冒冷汗,你不舒服?”
“没事。”韩嘉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果然一手冷汗。
“还发着抖呢,怎么叫没事?”刘德柱沉思地看着他,忽然问,“你不是真的和那个于秀君于大记者有什么事吧?”
“没有。干吗这么问?”韩嘉拇指和食指掐着眉心。
“因为自从她走了,你就有点不对劲啊,时不时就走神,现在倒好,坐下病了。”刘德柱叹口气,“我本来不想说,可你看你现在都瘦了一圈了。”他沉默了一下,道,“韩嘉,于记者是有男朋友的人,他们现在已经走了,走了快大半个月了,估计不会回来了,你就别再想了……”
韩嘉的脸色变得更白,许久没说话。
刘德柱看他这样子,也不由觉得有些难过,低声道:“再想也没有意义了,你把自己弄成这样,难道她还会心疼不成?”
韩嘉看了看他,忽然笑了一笑道:“你这家伙真是能琢磨,我就是有点感冒,你倒编出个故事来了。”
他不承认,刘德柱反倒没有接着劝,一副认准了韩嘉就是欲盖弥彰的表情,盯了韩嘉好一会儿才说:“感冒了啊,反正你下午没有课,我替你盯着你们班,你回去休息休息吧。”
韩嘉看了那本自己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去的学生作业一眼,叹口气说:“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劲儿啊,真是的。”刘德柱半真半假地抱怨着,看韩嘉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对着他的背影又说了句自以为意味深长的话,“感冒好了就没事了。”
韩嘉出了校门,一路走回自己的住所。
他倒不是刻意逃避,身体确实也有些不舒服。姜晓宁简直就像是一阵飓风,他的出现令人猝不及防,离去之后又留下满目疮痍。
韩嘉的睡眠质量在他离开之后变得很差,常常被噩梦惊醒,后来简直无法入睡,有时就在床上呆坐着直到天亮。
这样的作息影响了他的健康,心理上受到的冲击也让他经常神不守舍。可是刘德柱说得对,他不会回来了,再想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而且实际上,让他毅然离去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韩嘉这样想着,慢慢走回了家,因为实在疲惫,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漆黑,韩嘉慢慢坐起来,觉得从身体到精神果然轻松了不少。
这样就好,他对自己说,我想忘掉什么人,就一定忘得掉。
他摸索着开了灯,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碗菜和两个馒头,旁边还有一张字条。
是刘德柱写的,他来叫韩嘉去吃饭的时候,见他大门紧锁,就猜测他可能在休息,翻墙进来发现果然如此,没忍心把他叫醒,又翻出去翻进来给他送了饭菜。
韩嘉看着那张字条,又看了看已经变凉的饭菜,想了想,决定用热水把菜冲开泡馒头吃。
正要到正屋拿暖壶,就听到了有人拍院门。
他以为是刘德柱去而复返,开了门前灯,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笑道:“刚才还知道翻墙头,现在又客气什么?回头给你配一把钥匙——”
话音停在嘴边,笑容凝固在脸上,韩嘉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