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戴上帽子和眼镜,没有再看张雪明一眼就转身走了。
张雪明又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才慢慢走出这家快餐店。
坐到车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副驾驶座。座位上是韩嘉落下的手机和一个布包。
昨天他走了快半个小时,才看到韩嘉把这辆车停在路边,手机和东西都没有拿,不知到哪里去找那个孩子了。
居然慌乱到这种地步。
他又把那个布包拿到手里,轻轻摩挲了一会儿。这里面的东西,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甚至唤起了他某种奇特的激情,那是比耽于韩嘉的外表、怀着恶意想要上他的那种欲念还要强烈的激情。
或许这种激情早就存在,在韩嘉平时嘲弄他、韩嘉在锦庭外为曼丽难过、韩嘉把他像傻瓜一样赶出车里、甚至韩嘉愤怒地给了他一拳的时候,这种激情就已经存在了。
他抬眼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无奈地笑了笑。只要他还是张雪明,他就不能有这种激情。
他掏出手机给锦庭打电话,得知韩嘉今天一天都没有出现。
想了想,他决定到韩嘉的公寓去,归还他的手机和笔记,为了能留在锦庭向他恳求、作保证、赌咒发誓,最后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曼丽女儿的线索。
他想着自己的台词,一路到了韩嘉住所楼下。然后他乘坐电梯上了楼,却扑了个空,韩嘉也不在这里。
难道还在医院陪萧厉?张雪明克制着自己些微的不悦,给林子打了电话。韩嘉不在医院。
带着疑惑和惊讶,张雪明又重新下了楼,他还没来得及走向汽车,韩嘉的手机就开始微微震动,然后响起了音乐。
来电人的名称是“姜老板”,这让张雪明更加疑惑,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位老板。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接听的时候,微一抬头,顿时愣住了。
一个穿着校服的清秀少年正走过来,他手机放在耳边,正在通话的样子。他眼睛非常明亮,微微蹙着眉,向张雪明的方向扫了一眼,眼神从他身上掠过。然后他从张雪明身边经过,走进了这座公寓楼。
这少年自始至终都一副自然从容的样子,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张雪明手中的、正在不停响着音乐的、韩嘉的手机。
不得不说,他掩饰得很好,可是张雪明已经认出了那部手机,那部本来属于自己的手机。
与其说姜晓宁对韩嘉很失望,不如说他在害怕。
韩嘉在他生日的时候失约,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到,姜晓宁看到他疲惫的、显得尤其苍白的神色,其实已经原谅他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韩嘉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是哪个或者哪些男人在耽搁他的行程,想到这些,他就根本无法压抑自己心里的恐惧。
是的,他非常愤怒地处理这件事,他一向用愤怒掩饰自己的恐惧和期望,越愤怒,就说明他越害怕,他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这事儿还没完。韩嘉明明承诺了他,要给他补过一个生日,他还称呼他“晓宁”。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姜晓宁,简直要让他误会了。
可是一转眼,韩嘉就为了不知哪个男人的电话而丢下他,甚至不肯认真解释。
姜晓宁彻夜未眠,直到天亮的时候,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他洗漱完毕,整理好自己,然后出门去上学。
就像是刻意赌气,他在学校表现得是之前两三倍的友好。他跟同桌攀谈,他许诺借给前桌的男生MP3,他回应了文艺委员的邀请,答应参演他们组织的课本剧。
然后他想,韩嘉说的是对的,跟同龄人往来,跟那些快乐的、明朗的、亮色调的生命往来,确实是愉快的事情。
可是他内心深处越来越难受,那里仿佛有一个空洞,他和同学交谈得越愉快,那空洞就变得越大,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就像落荒而逃一样,一放学他就冲出学校,冲向车站。
在韩嘉楼下,他给韩嘉打了电话。他想好了,他要让韩嘉在二十分钟里面出现,然后他要跟他谈一谈,他必须要跟他谈一谈。
他没想到的是,韩嘉的手机出现在另一个人手里,那是曾经在韩嘉睡着时觊觎他的男人,韩嘉说他很笨但姜晓宁却觉得他有着精明眼神的一个男人。
他完全不了解情况,只好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内心已经被嫉妒之火烧得一片赤红。
为什么韩嘉的手机在别人手里?他从楼上下来,韩嘉在不在楼上?他们做了什么?
姜晓宁来到楼上,开了门进去。饭菜竟然还在桌上,冷掉了,而且颜色和形状都已经不能看,可是韩嘉根本不在。
他皱起眉头来到窗边,那男人还在楼下站着,几分钟后,他才上了一辆车,很快消失了。
姜晓宁仍然不放心地在窗边站了好久。
天色暗下来,他仍然不敢开灯。
他没有心思写作业,没有心思看电视,玩游戏更不用说。一种不该在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身上出现的痛苦的感情让他提不起精神,他走到客厅,蜷缩在沙发角里。
直到天色越来越黑,客厅也被黑暗笼罩。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才传来开锁的声音。
姜晓宁看过去,就见韩嘉正推门进来。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在适应屋里的黑暗,然后他关上门,向右走了两步,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
他摸索了几下,都没有找对方向,他停住了动作。然后他把胳膊肘垫在额前,趴在墙上,看上去就像个被老师体罚而感到委屈的学生。再然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那么轻,那么悲伤,那么疲惫。
姜晓宁忍不住动了一下。
韩嘉被惊动,他迅速转过身来问:“谁?”同时在墙上寻找着开关,这次他摸对了,灯光大亮,两个人都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
“晓宁?”韩嘉吃惊地走过来,蹲在他旁边,“你还在等我?你……你吃饭了没?”
姜晓宁盯着他闪着担心和愧疚的眼睛,没有说话。
“晓宁,对不起。”韩嘉放低声音,“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我……”
“没关系。”姜晓宁慢慢坐起来,低声说。
韩嘉反而一愣,看着他没接腔。
姜晓宁接着说:“你说对不起,我就说没关系。以前你跟我说过那么多次对不起,我一次没关系都没有说过。”
“没关系的。”韩嘉连忙说,说完忍不住微微一笑,“我说了对不起,我就要补偿才对。晓宁,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的。”
姜晓宁坐着没动,表情也没有变化。
韩嘉小心翼翼地问:“晓宁?”
姜晓宁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韩嘉,如果我……如果我问你要一样生日礼物,你会不会给?”
“我尽力……你怎么哭了?”韩嘉露出有点尴尬和慌乱的样子,想要给他擦眼泪却终于没有把手伸过来,只是抚慰地说,“我会给你的,多难都给你,不要哭了,你想要什么?”
姜晓宁觉得泪水要模糊自己的视线,但他努力看向韩嘉,几乎是在乞求:“离开锦庭,好不好?”
韩嘉睁大了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回答:“对不起,晓宁。”
“为什么?!”姜晓宁忍不住,眼泪更加汹涌,他带着哭腔质问着,“你有自己的房子,你有好多钱,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你也不是学生,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以保护自己,你可以不怕他们,你可以做别的……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为什么还要每天做那种事?……”
他哭得那么伤心,韩嘉却站起身,退开一步,声音带上了一丝冷硬:“对不起,晓宁。我这个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做这种事,也一样。”
“我不接受这种解释!”姜晓宁叫道,“这种事有什么最好?……你今天去哪里了?你的脖子上是什么?你刚才为什么叹气?还有那些时候,你回来晚的那些时候……那些时候你从来都不开心的!就算做到最好……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明白。”韩嘉十分难堪地低语。
“我没办法明白啊……”姜晓宁呜呜地哭着,用手背擦着眼泪,“韩嘉,韩嘉,我就是不明白啊……”
他不像韩嘉那么会说话,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他只是哭着,一声声地叫着韩嘉的名字。
他不想这么丢脸,可他忍不住,他想到韩嘉背上的字,想到韩嘉身边的那个居心叵测的人,想到那些让韩嘉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男人们,他就根本没办法停止哭泣。
直到韩嘉再次走过来,跪在他身边,把他拥进怀里。
“别哭了,晓宁,别这样哭……”他轻轻拍着姜晓宁的后背,在他耳边说,“我不值得你这样哭……”
姜晓宁趴在他肩膀上,想要止住自己的眼泪,却哽咽得更厉害:“韩嘉,我很害怕……求求你,不要做这种事了……”
韩嘉很久没有说话,终于低声说:“你怕什么?”
我怕你会受伤害,我怕你会遭报应,我怕有一天,我会永远失去你。
为什么你不肯生活在阳光下?和我一起去过快乐、明朗、亮色调的生活好不好?如果你肯,我就永远不离开你。
可是姜晓宁说不出口,他伸出手紧紧抱住韩嘉的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嘉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他任姜晓宁抱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抓住姜晓宁的胳膊拿下来,一边道:“我什么都不怕的。”
他松开姜晓宁的手,站起来背转身,然后伸手脱掉自己的上衣,灯光下,和他优美的肩背线条一起出现在姜晓宁眼前的,是那个狰狞的汉字。
“好好看看,姜晓宁。”他改了对姜晓宁的称呼。
姜晓宁抬头看去,韩嘉背对着他,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听到他的声音坚定冷静:“你听说过岳母刺字的故事吗?”
姜晓宁下意识地点点头,想到韩嘉看不到,连忙开口,因为哭泣而声音嘶哑:“听说过。”然后大惊失色,“这个字……是你妈妈……”
“是。所以,”韩嘉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人所共知的事实,他沉声说,“我要对得起这个字。”
第三十四章: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B
韩嘉见到张雪明,第一反应是他冲着萧厉来的。
他下定决心回来,固然是出于感情因素,出于对姜晓宁的倔强和顽固的忧虑,但也不是没有在理性上权衡过利弊。毕竟他曾经是本城最大帮派的一员,也曾经在复杂的帮派斗争中做过许多不能宣之于人的事。而现在他对这里的局势毫无了解,就这样贸然回来,会不会惹上一身麻烦,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当然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因为他跟萧厉不同,在这座城市里与人结下的冤仇大部分都是小冤仇,除了罗东那件事之外,没有一件值得别人惦记他五年之久。
至于感情纠葛,他更没有多想。当年自己只是在做钱与色的交易而已,廉价的美丽身体其实并不难找,难道真的有人会因为他的皮相而几年不忘?
他思来想去,一路上几乎把自己入行以来的恩怨都想了个遍,最后觉得自己最该担心的是牵累萧厉。萧厉当年是真正为帮派出生入死,他手下走过人命,还曾把不好惹的人送进监狱,因而在本城树敌无数。而他和萧厉关系密切,如果有人处心积虑要打听萧厉的消息,他无疑是个突破口。
所以他一直非常小心,无论是去看以前的地方,还是去找以前的熟人,言谈举止都慎之又慎,生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没想到麻烦倒自己来找他了,张雪明绝对是来者不善。
他这样想着,表面上就对张雪明格外客气。做出迷惑的样子问“你专程来找我叙旧的吗?”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打一场硬仗的。
但是张雪明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居然开始对这个称呼提意见。
听起来,“辛牧然”和“张雪明”这两个名字对它们的主人来说显然有着微妙的不同,而韩嘉一时无法堪透。他还在消化张雪明已经不是警察了这个消息,盘算着他现在在为谁效力、是哪些人或者势力想要对萧厉不利,因此也没有计较,换了名称又把问题问了一遍:“那么,张雪明,你专程来找我叙旧的吗?”
名字出口,韩嘉才觉出那点微妙的意思来。眼前这个男人态度自信,气势凌人,和张雪明这三个字所代表的那个形象一点也不沾边。思及此,韩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张雪明看着他,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怎么?不行吗?”
从容的态度和强势的语气让韩嘉更谨慎,他也笑,看着张雪明的眼睛道:“我已经很多年不问这里的事了,不明白你我有什么旧可叙。”
张雪明不以为意地微笑着,还没来得及回答,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叼着烟,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从他身后经过。
韩嘉和张雪明保持着沉默,直到瘦子下了楼,张雪明才开口:“韩老板,如果你觉得请我进屋不方便的话,不如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南区那里新开了一家店,咖啡煮得很好,是你当年喜欢的味道。”
韩嘉又看了看他,但是张雪明的眼神无法看透。他想了想,让开了门,道:“我也很多年不喝咖啡了,就不用破费了。”
这家旅馆的单人间十分简陋,家具只有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韩嘉等张雪明迈进门来,就搬过椅子示意他坐,自己坐在床边说:“你想叙什么?”
张雪明微笑道:“韩老板,好歹招待客人喝杯水啊。”
韩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着他游刃有余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一边心里骂人,一边和颜悦色道:“张雪明,我们干脆点,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恐怕不是碰巧知道我住在这里的,特地过来只图我一杯水?”
张雪明低声一笑:“还是喜欢先发制人?真是没变啊。”说完顿了顿,“如果我说我就是为了喝你一杯水呢?”
“一杯水?”韩嘉礼貌地问,看张雪明点头,就起身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又端起暖壶说,“我给你烫烫杯子,稍等。”
他用开水涮了涮杯子,直接把残水泼到了地上,然后给张雪明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自己站在桌旁回头直视他。
韩嘉不说话,张雪明也不说话,表情很悠然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认输一样笑着叹口气,慢慢说:“我来找你,是为了两件事。”他顿了顿,“韩老板,五年前你走的时候,托付我一件事,怎么你对我这么放心,回来了都不说来检查检查我办得怎么样?”
韩嘉疑惑地微皱起双眉,道:“我托付你一件事?”
话音还没落,他自己就是一怔:“我没有托付你,我是跟吴庆华说……”
“吴局长交给我办了。”张雪明接口,看着韩嘉的表情道,“怎么?不信任我?”
韩嘉愣了愣,一时竟然无法反应。他对张雪明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即使知道他是警方卧底也一样,现在又怀疑他为了萧厉来找自己套消息,更不敢随便接口入了圈套。可张雪明提及的这件往事又确实让他挂心,他十分矛盾为难,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不是这样,我……”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她现在好吗?”
张雪明看着他微微一笑,从外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