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照片的背景像是某个公园,阳光明媚,绿荫如盖。远处还有小孩子跑着放风筝的身影,近处明显是一家三口,对着镜头笑得非常开心,中间位置的小女孩穿着紫色的连衣裙,笑得都露出了小虎牙。
他把照片翻过去,背面是一行稚嫩的黑字:妈妈和小蓉,带爸爸来公园玩。
即使仍然心存疑窦,韩嘉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把照片又翻过来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看着张雪明,声音放缓了:“她没有改名字?”
张雪明一直盯着他,听他问,目光才投向照片上的小女孩,也缓声说:“这是杨曼丽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了,而且,她也喜欢自己的名字……她的养父母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韩嘉“哦”了一声,低头看照片,慢慢说:“他们看上去很可靠。”
“她的养父是政府部门的科研人员,养母是个护士,都很正派。”张雪明说,“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看看他们的资料。带你亲自去看看也可以……你想去看看吗?”
他语气平缓,韩嘉却分明听出了一些隐约的得意。他觉得这人对这一家三口的态度十分不妥,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心里一动,隐隐地有些不安。
他低头看着照片,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一直——我不太懂——监视他们吗?”
“是‘监控’。”张雪明说,“我不想把这件事办砸。”
韩嘉看向张雪明,想要从他脸上获取什么信息,沉默的对视再次出现,张雪明的眼神如岩石般坚硬,什么都不肯流露。
慢慢地,张雪明脸上浮起一个笑容,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说:“想喝韩老板的水,可真不容易啊。”
他把杯子凑到唇边的时候,韩嘉伸手盖住了杯口,手指搭在杯子上阻挡他。
“你不做警察了,怎么监控他们?”他居高临下盯着张雪明,“你现在在做什么?”
张雪明看了看他盖在杯口的手,又慢慢抬眼看他,只是微笑,不说话。
不安的情绪如同夜雾,在韩嘉的心里迅速升腾扩散开来,他的心跳已经失速,手指在杯子上捏紧了,终于一字一顿地问:“你和姜晓宁什么关系?”
张雪明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忽然吻上韩嘉的手指。
韩嘉猛地抽回手,瓷制的杯子被他的力道带得飞出去,“哐”地一声在地上撞成碎片,杯中水泼溅出来,地板上一片狼藉。
张雪明坐姿未改,看了看散落在一滩水渍里的碎碴,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就说喝你一口水都不容易啊。”
韩嘉没有理会这句话,他神色阴郁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又抬眼冷冷地看着张雪明。
“姜晓宁在哪里?你们是……”韩嘉自己听出声音里的惶急,他不知道张雪明能不能听出来,只能竭力地控制自己的音调,“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张雪明眼中闪过的情绪让韩嘉觉得后背发紧头皮发麻,他慢慢地站起来,没有向韩嘉走近,反而退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别紧张啊,韩老板。”他还是微笑着,神情一派坦然,“大家很久不见,我只是想和你叙旧,何必这么不友善呢?还是说……”他见韩嘉没说话,柔声道,“你还记恨当年那件事?你不是说原谅我了?”
韩嘉感到血色正从自己脸上消退:“你这么说,就是承认知道姜晓宁的事了?”
疑虑的阴云在他心头掠过,一瞬间,无数种可怕的猜测充塞了他的脑海。姜晓宁神神秘秘地又是窃取别人的文件又是受伤,姜老师描述中那些可疑的事件,那些涉及到孙泽宇的只言片语,张雪明的警方背景和不可捉摸的身份,多年前这个人对自己怀着恶意的羞辱,还有那些混乱不堪的往事被重新提起……这一切都令他眉头紧锁。张雪明还在替警方做事,而姜晓宁是他追捕的罪犯吗?张雪明和姜晓宁是对手,所以来挟持他好威胁姜晓宁吗?或者作为对姜晓宁的某种打击,张雪明是来杀他的?忽然的,更令他恐怖的念头出现了,难道张雪明和姜晓宁是同事关系,姜晓宁出了事,张雪明是来通知他的?……
韩嘉几乎觉得晕眩,这一刻他痛恨姜晓宁,痛恨他的任性,痛恨他陷入危险,痛恨他从不珍惜自己,痛恨他总是把事情弄得无比复杂;但是他更害怕,他怕的不是姜晓宁把他牵连进什么麻烦,恰恰相反,他怕是自己把姜晓宁牵连进了什么麻烦。
这种担忧混合着恐惧,让他无法冷静,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盯着张雪明的方式就像重症病人的家属盯着主治医生,怀有最后一丝希望的凶徒盯着即将宣判的法官,在张雪明后退一步的时候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前进了一步。
张雪明自出现开始就一直带着笑意,但这笑意慢慢消失,他看着韩嘉,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然后他伸手从衣兜里拿出一样东西,摊放在他眼前。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很想跟你坐下来喝杯水,然后好好叙叙旧。你不喜欢喝咖啡,这里又没有杯子,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谈?”他声音平稳地说完,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韩老板,我们有很多旧要叙的。”
韩嘉又盯了他一会儿才把目光移下去。
张雪明的掌心是一串钥匙,韩嘉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串钥匙曾经属于他,汽车型的钥匙坠还是姜晓宁买给他的。
那是五年前他所住的公寓的钥匙。
第三十五章:世事如棋局局新A
刚进锦庭的时候,韩嘉经常被人问到背上的字。问的人不同,他的解释也随之不同。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个字甚至成了他的卖点。
其实他并不介意别人问,进了锦庭,总是要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的,难道这么明显的印记能瞒过去吗?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了。
萧厉倒是一直没问过。如果他问,韩嘉是准备说真话的,但是萧厉显然是怕他介意,所以从不打探这事。
姜晓宁也一直没问过。他不可能没看到,韩嘉问他的时候他也承认了,但他一点接着话风问下去的意思也没有。那之后韩嘉有时会看到姜晓宁的眼神往他背上飘,但姜晓宁一个字都没主动提过。
韩嘉没想到自己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
当他说完那句话,姜晓宁似乎非常吃惊,他立刻沉默,就连抽噎的声音都停止了。
韩嘉听到他站起来,然后是脚步声,姜晓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触上来。
他沿着最长的那道伤疤一路抚摸,像是在害怕一样,力道极轻柔,但韩嘉仍能感觉到他的颤抖。
慢慢地,姜晓宁的颤抖越来越剧烈,随着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他从身后紧紧抱着韩嘉,把脸颊贴在他的颈背之间。
这完全是韩嘉预料中的反应,他冷笑了一声,问:“你是个傻子吗,姜晓宁?”
姜晓宁没动。
韩嘉扯开他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过身去看着他。
灯光下,姜晓宁的眼神充满了伤痛。这个半大孩子,这个自己的生活都乱作一团的少年,竟然在为了他难过。
韩嘉觉得心里一股暗火慢慢起来了,他俯视着姜晓宁:“你自从看到我背上的伤,对我就特别好;现在知道那伤是谁弄的,就开始心疼我了?”不等姜晓宁说话,他又笑了一声:“等我再说点悲惨的情节,你是不是都可以为我去死了?”
姜晓宁不知道他的意思,不安地眨着眼睛。
韩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乱极了,他后退一步,叹了口气,道:“姜晓宁,我们好好谈一谈。”
姜晓宁的眼神变得警惕:“谈什么?”
“谈我们。”韩嘉说,慢慢勾起一个笑容,“你不想谈?”
“我们?”姜晓宁眼中的不安更浓重,“我不知道……我……”
“你都为我哭了,”韩嘉看着他,“还想介入我的生活,还忸怩什么?”
姜晓宁的脸一下涨红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忽然变得惨白,看着韩嘉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觉得没什么可谈的,那就是我误会了。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以后也不要来了。”
韩嘉不再看他,径自走到沙发边坐下。
姜晓宁犹豫着,看了看他身边的位置,还是选择坐在他的对面。
韩嘉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的时候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锦庭混得风生水起了。”
姜晓宁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头看他,结结巴巴地问:“那不就是……”
“是,我当时还是高中生。”韩嘉顿了顿,“白天上学,晚上上床,忙得很。”
姜晓宁的脸色又白了白。
韩嘉看着他笑:“我第一次跟男人发生关系是16岁,那人不是同性恋,就是想和我玩玩。玩玩就玩玩,有什么?我又不是玩不起。可是……我妈看见了,她气疯了,在我背上刻了这个字。”
姜晓宁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过来。
韩嘉笑出声来:“可我到底去了锦庭,不是让一个人玩,是跟很多人玩。第一年我数过,长期和短期的加起来,十八个男人。第二年我就不数了。16岁……到现在7年了,不如你猜猜,我跟多少男人上过床?”
姜晓宁神色灰败,盯着他,仍然说不出话来。
“就连当了鸨头,我也在跟男人上床。有时候是为了得到好处,有时候就是找乐子。”韩嘉的声音放得低柔,“我偶尔还会有种荒谬的念头,说不定我本来是个直的,可是走了这条路,到现在只有男人才能让我高朝。不过也无所谓了,跟谁高朝也是高朝,有什么区别?”
姜晓宁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喘着粗气盯了他半天,才问:“你说这些……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韩嘉微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多贱。我这个人呢,长得不赖,很会奉承讨好,床上功夫也过得去,男人想和我玩玩,一点都不奇怪,可要是有谁喜欢上我……姜晓宁,你说那不是比我更贱?”
姜晓宁发起抖来:“你,你……”
姜晓宁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那些愤怒和窘迫,那些不甘心和痛苦,一览无余。韩嘉看着他,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却仍然要说下去。
“我怎样?”他问,“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有钱,有房子,不怕什么人,可我还是在锦庭混,而且也不想离开。及时行乐嘛,只要快乐就好了,要廉耻干什么?再说——”
“我不信!”姜晓宁大声打断他,“我才不信!”
韩嘉看他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又死命忍着的样子,微微叹口气:“那我只能说你忘性真大。你忘了我怎么对你的?只差一点,我就把你下药卖掉了。你还气得想要杀我。怎么?全忘了?”
姜晓宁说不出话来,拳头紧紧握着,死死盯着韩嘉。
“看,你记得。你只是太可怜了。”韩嘉继续说,“姜老师不理你,你没有朋友,你愿意来我这里,愿意让我赔罪,因为你没有别的地方去,没有别的人可以谈话……看在姜老师面上,我才跟你说这句话:姜晓宁,你要擦亮眼睛,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婊子也会被他看作天使。”他看着姜晓宁,温柔一笑,“你现在要是弄混了,等你那个真正的天使来了,你怎么办呢?”
这些话对姜晓宁的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他的表情一片混乱,看上去就像是负伤的小兽,看着韩嘉的眼神既慌张,又凶狠。
韩嘉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他带着一个慵懒的笑容看回去,声调温和地说道:“把你放在第一位,你比什么人都重要,我可以做到,但你没必要回报我。那样只会让你失去我的尊敬,让你变成……一个婊子的笑柄。”
“够了!”姜晓宁已经无法忍受,他大喊一声,踉跄着想要后退,却绊倒在身后的沙发上。韩嘉已经住嘴,但他就像完全没发现,又大喊了一声“够了!”
声音还带着哭腔,无比凄惶,无比愤怒。
他再也没有看韩嘉一眼,几乎是狼狈地爬起来,匆促地逃到门口,开门跑了出去,门被他重重地甩回来,发出一声巨响。
韩嘉像是被这响声吓到了一样,身上掠过一阵颤抖。他向后躺在沙发上,手臂盖上了眼睛,无数疯狂的念头在脑海翻腾,最后全都变成了一个词:如果。
如果……如果……他不停地想着:如果他不是韩嘉,如果他是个别的什么人,因为别的什么事认识了姜晓宁;如果他做了别的选择,如果他没有进锦庭,没有这样度过7年时光;如果他没有放弃资格,不,如果他没有失去资格,而是仍然清白无辜,面对一切指责都毫无愧意;如果一切都改变,如果一切重新开始,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推翻重来;如果他早知道有今天,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年轻,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他没有爱上……
在他注意到之前,他就发出了一声呜咽。
如果他没有爱上……原来他爱上了姜晓宁。
原来他爱着这个暴躁又善良的少年。
以前他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可是真可笑,再没比这可笑的事情了。
心口泛起一阵阵的凉意,胃部也开始翻搅,韩嘉觉得想吐。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洗一把脸。
门铃响了。
他说了那么阴损的话,姜晓宁居然还会回头?韩嘉皱起眉头,站在原地没动。
门铃持续地响着,过了一会儿,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韩嘉叹口气,从地上捡起上衣,一边穿一边向门口走去。
门开处,却是张雪明,神色颇为不安。
“韩老板,我找了你一天……你脸色很难看,出什么事了吗?”
韩嘉哼了一声,就要关上门。
“韩老板,你把东西落在车上了。”张雪明伸手撑住门,低三下四地说,“你的手机,还有个包。”
韩嘉这才收了力,张雪明低头从包里拿出他的东西,一边递过来一边说:“我刚才上楼的时候见到一个人,就是前一段时间我们给他下药,又被厉哥要走那个小子。我今天在这里见过他两次……韩老板,他来找你的吗?”
韩嘉不知道他想刺探什么,不耐烦道:“是来找我的。不知死活的东西,软硬兼施都不肯来锦庭。”说完接过自己的东西,冷笑一声,“张雪明,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他手下用力,硬要把门关上,张雪明撑着门不让他关,露出很吃力的样子,一迭声地哀求:“韩老板,我知道错了,我明天就能带那孩子回来,我也再不接私活了,我保证——”
“你找到那孩子了?”韩嘉松手打断他,“她……”
“她没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张雪明恳求道,“韩老板,我不知道你介意这事,我保证处理好,以后——”
“你还想有‘以后’?”韩嘉听到孩子没事,心里刚一松,就想到此人居然对小小的孩童下手,险些害她一生,本可以敷衍过去的事情也忍不住冷硬地说了实话,“把那孩子带来,我跟萧厉打声招呼,让你四肢健全地离开锦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