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一敲惊堂木,沉声道:“景三多,你可知罪!”
景三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八成是流年不利,说不定就犯了太岁,要倒大霉了。
“草民不知。”景三恳切的回秉,县太爷立时又是一敲惊堂木,问道:“昨夜子时,你人在何处?”
“家中房内睡觉。”景三如实答道。
“可曾出门?”
“不曾。”
县太爷眉毛一竖,厉声道:“那为何有人看你在东街出现?!还行凶伤人?!”
景三微微一皱眉,不动声色道:“老爷有人证?”
“人证物证俱在!”县太爷吩咐:“呈上来。”
很快边有个差役捧了个盒子上来,盒子里盛着一件血衣。
“这件衣服你可认识?”县太爷严肃道。
景三看了看,又伸手翻看了一下,发现这件衣服居然是自己前天换下来的一件外褂,不禁大奇。自己的衣服居然会跑到这里成了物证,这说明了什么?
县太爷见景三不说话,便认定他是无话可说,当下就要叫人要景三签字画押,谁知景三沉吟半晌,开口请求道:“老爷说的人证,可否请来一见?”
县太爷十分不耐:“这衣服不是你的?”
“正是草民所有。”
“那你还不认罪!”县太爷怒道。
“见了人证再认也不迟,老爷也好叫我心服口服。”景三诚恳道。
就听堂外有人轻声一笑,接道:“只怕见了我,景三爷也未必肯心服口服的认罪伏法。”
景三慢慢直起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一道修长的人影逆光而来,云淡风轻的笑着,若有戏谑。
桑楠。竟然是他。
“请问桑大人,半夜子时到东街——是为了什么呢?”
景三语气很是平和自然,如同街头和邻居、友人的寒暄,既亲切又熟络,没有半点质问的意思。但是,他这句话问得也实在是十分无礼,对于桑楠也好,县太爷也罢,都是严重的冒犯。
奇怪的是县太爷居然没有发难,大堂上静悄悄声息皆无,景三的话撂在这,满堂里的众人竟都竖着耳朵,等着这位桑大人开口回答。
桑楠一时满心不悦,面上还是云淡风轻道:“初到奉城,对当地民风与景致甚是喜爱,夜半无人之际心血来潮,便起来走走。”
这一走,就搞出条人命,你还真是个大大的扫把星啊。景三在心里吐槽,脸上春风拂面,笑意可人:“昨夜风光可好?”
桑楠道:“月黑风高,实属杀人越祸的良辰。”
“桑大人亲眼见了在下杀人?莫非这位章先生也是半夜无心睡眠,出来看风景?”景三含笑道。
桑楠不动声色:“既然有心,必然早有安排,谁知道他不是被你约出来的?”
景三闻言,很是佩服的点了点头:“这也被你想到了。”
低头看了看章峰的尸体道:“那请问桑大人,我是如何杀的这位章先生?”
桑楠道:“这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实在没什么本事。景三爷却是有一身好功夫,只消一招锁喉便足够了。”
景三看了看仵作,仵作道:“正是锁喉。”
桑楠笑道:“看你还有何话说?”
景三也是一笑,稳如泰山:“既然桑大人说在下功夫好,那时桑大人若果真在场,我应该也有所察觉吧?那便再多锁一个也好,何必还留到今天让人来指认我行凶犯案。”
景三笑里藏刀,话已经越说越露骨,越说越大胆,越说越大不敬了。就凭他这样子,县太爷若是直接将他拖下去打上二十几板子,他都一点不算冤。
可是,县太爷居然还是四平八稳的坐着,耐心的等着事情的后续。
桑楠此刻也有些不满,向着县太爷暗中使了个眼色,谁知这县太爷意外的打了个喷嚏,根本没瞧见。
景三却是看得十分清楚。
“桑大人,”景三道,“到东街一游,可有随行之人?”
桑楠一怔,景三紧接着道:“若是独自一人吟风弄月,是不是也算是口说无凭?”
桑楠看着景三,忽然微微一笑:“我才注意到,景三爷刚刚一直称呼我为‘桑大人’。”
景三神色一动。
“看来恒之还是想起来我是谁了。不然,谁又知道我是位‘大人’呢?”桑楠抬起眼来,向着堂上的常知县肃然道:“知县大人。”
县太爷连忙起身施礼:“大人有何吩咐?”
“这人言语不敬,冲撞了本官,该当何罪?”
“呃……”县太爷顿了一顿,道:“冲撞大人,至少要先打二十大板……”
桑楠神色冷峻,凉凉道:“那知县大人……”
“下官对子民管教不严,多有冒犯,先在这里同大人赔礼。”然后冲着下面衙役叫了一声:“来人啊。”
衙役们立时神情肃穆的回应:“大人。”
“把景三拖下去,痛打二十大板。”手里从签筒里拔起只签子,却没往地上扔,想了想又道:“念在他初犯,酌情处理,先打……一十大板吧。”
衙役们都是人精,见知县的态度,自然明白这一十大板也不是要狠狠的打,而是敷衍了事。这位凭空冒出来的桑大人虽然官职比知县高了很多,但毕竟是外人。相对于桑楠,景三在这城里土生土长,怎么也算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自己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但若是别人也要伸手,那可就不行了。
于是几名衙役如狼似虎的冲上前把景三拖下去,按倒在地上扒了中衣就打。他们气势虽然猛,板子打得噼啪作响,景三很配合的也叫得甚是悲惨,但是实际上下手却十分马虎。再加上景三有功夫在身,那十板子无异于搔痒。唯有被当众扒了裤子这一点,让景三大大的不爽,一时便把所有怨恨都记在了桑楠头上。
桑楠此时还不自知,他对知县将二十减了一半十分不满,但见衙役们打得凶狠,景三叫得也很是狼狈,心里的火气便消了多半,此刻甚是悠闲,叫人搬来椅子坐下,还端起了茶碗喝了两口。
景三再次被带上来,跪在堂下。县太爷神情威严,沉声道:“景三你可知罪?”
景三漫不经心的理了理衣襟,掸掸衣袖,道:“这位桑大人莫不是心虚了?怕是没有人证在场吧。”
“大胆!桑大人乃是朝廷命官,还能冤枉你不成?!”县太爷怒道,将惊堂木啪啪敲得山响:“看来十板是少了,来呀——”
“大人英明。”景三实在不想再被扒一次裤子,连忙服软。
县太爷重重哼了一声,才转向桑楠,很是小心的绽出个大大的笑脸,道:“桑大人看这人怎么处置?”
桑楠沉吟片刻道:“既然他不服,那就先押下去收监。然后找人去把林家老爷夫人二夫人请来问话。”
“是,下官这就派人。”
“还有,这人的当铺也要给我好好的查。”桑楠笑着,目光中划过一丝莫名的凶狠,让县太爷心中微微一动。他不动声色的应了,一一派人下去办事,又吩咐师爷给桑楠准备房子,请他在衙门附近小住。
第二十二章
景三被押下去,一路上都十分郁闷。栗子那边还没消息,小关也还伤着,尹月白在自己家里,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那一堆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有自己的老爹老娘……话说他才刚刚亲个小嘴摸个小手来着……而且,一大早就被拖来,肚子好饿……天参那家伙究竟死哪里去了!
监房竟是单人间的,条件还凑合,比想象中好一些,估计也不是多么严重的犯人关押的地方,除了阴暗一些,味道难闻了点,还不是难以忍受。景三四仰八叉的躺倒在稻草堆里,抚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哀怨无比。谁晓得他景三也有这么一天啊,那个桑楠看上去很不友好的样子,莫不是要……
肚子饿的时候,时间分外难熬。景三左思右想的琢磨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想一会打个唉声,接着又想,又总是被咕咕叫个不停的肚子打扰。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外面有人稀里哗啦的开锁,然后门便被打开,有个粗鲁蛮横的声音骂咧咧的道:“景三,真他娘的好命,有人看你来了。”
景三翻身起来,就见尹月白很是从容的拎着个食盒走了过来。还是那身青衣,容颜依旧,神色温和。
“月白。”景三立刻扑上去拉住尹月白的衣角,做哀怨状。尹月白抽了抽嘴角,伸出手来摸了摸景三的头发,安抚道:“来,先吃点东西。”感觉如同养了只大狗,正被缠着撒娇一般,无论怎么看,都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景三连忙接过食盒放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草堆里,把食盒打开。
“月白怎么来了?”景三先把一小盅的热汤喝了,然后抄起筷子,对着剩下的三个菜狠狠扫荡,吃得风卷残云。直到塞了个半饱,进食的速度才缓下来,抽出空来和尹月白说话。
尹月白见他吃得凶猛,也知道他饿狠了,就在一边席地坐了,看着景三吃饭。听他问了才答道:“我叫老马等在衙门外面,本来是要接你回去,谁知他跑回去说你被押起来了。”
“哦。原来如此。那家里面没什么事吧?”
“……没有,”尹月白顿了一下,“除了你爹娘找人过去问话。”
景三一抬头,眉眼笑得弯弯的:“如何?”就见尹月白脸上一红,犹疑道:“我就照实说了。”
景三嘴角一歪,笑道:“怎么个照实法?”
尹月白老实的道:“一千两金子雇佣了个美人帮手,杀遍天下无对手。”
“就这些?”景三奇道。
“美人杀手对外称作是三爷的男宠。”尹月白慢腾腾的接着说了一句。景三立时失笑,然后一把勾住尹月白的脖子趴上去,用力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做得好。”
尹月白脸上一黑,抹了一把被蹭在脸上的菜油,恨声道:“不孝子。”
“我这才是孝道,要徐徐图之。”景三道:“再说了,早几年也闹腾多了去了。两全其美的事虽然不容易,但是好歹得试一试么。”
“我只是怕他们受惊,好叫他们先有个准备,知道美人杀手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尹月白道:“另外玉器和林家的事情我也说了一些。”
“但是我跟月白又不是做样子。”景三微笑道,柔情的目光停在尹月白脸上,身体不知不觉就又靠了过去,尹月白眼明手快的扶了他一把,示意他先把饭吃完。
景三便乐呵呵的接着吃饭,尹月白在一旁陪着,说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情,府里损失了什么、晚上吃什么之类,十分悠闲。外人要是看见,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两人是在监房里。
等景三吃完,尹月白便把碗筷碟子利落的收拾了,起身准备回去。
景三自然是恋恋不舍,很想拉着尹月白再多留一会,但是家里事情一大堆不说,门外守着的差役已经很不耐烦的连连催促了两次了。这种时候,还是要忍耐啊……于是又嘱咐尹月白凡事小心,把他送到门口,挥手告别。
尹月白跟着差役出了监房,转过一个小门往外走。这差役是刚才就收了尹月白好处的,此刻也是十分客气的给尹月白带路,谁知刚过半个院子,廊下就有人绕过来,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人一身墨蓝的衣服,脸色青白,看上去一副阴郁冷淡的模样,很是生硬的拦着尹月白道:“桑大人有请。”
尹月白微微一顿,轻然一笑道:“既然请我,还是需要些诚意,不如改在明天中午,找个风雅的酒楼,点上几个好菜,我们也好小酌一杯?”
这蓝衣人脸色不变,生硬道:“桑大人有请。”
尹月白仍旧微笑,微微扬眉,有种柔韧的风情:“有请?至少也要叫他自己来吧。”
然后目光一扫,望向远处,淡淡道:“桑、大、人?你说是不是?还是说你要叫这人动粗?”
好一会,远处廊下有道人影缓缓步出,正是桑楠。他掩饰性的咳了一下,道:“汤佐,照他的意思。”
又转向尹月白道:“恒之喜欢哪家酒楼的口味?”
“就在庆颖轩好了。”尹月白随口道。这家酒楼其实也是景三的产业,不过比较隐蔽些,在自家地盘上,怎么说也稍微安心一点。
“好,我这就叫人去定位子,明日午时在庆颖轩见。”
“告辞。”尹月白略一抬手,转身便走。
桑楠见他淡淡的模样也不好再强留,眼看着尹月白拎着食盒很是迅速的走了,不由有些气闷,又看看一旁木然的差役和蓝衣的汤佐,吩咐道:“汤佐,拿着我的牌子,带着几个人去景三的当铺看看。”
“是。”汤佐木然的应了一声,掉头远去。
桑楠这才气顺了些,冷冷瞥了一眼边上的差役,那差役连忙识相的退下去了。
尹月白出了县衙,径直上了景家的马车,向赶车的老马微微一笑,别有意味:“去林家。”
林家里正乱作一团,林老爷和两位夫人都被叫去县衙问话,加上舅老爷意外亡故,家里为数不多的几名下人都有些人心惶惶。好不容易中午的时候两位夫人回来了,林老爷却是被暂时收监,一时间上上下下连午饭也没心思吃了。谢二娘虽然曾经混迹江湖,有一身过人的本领,但此刻也要保持低调,以免暴露身份,反而给自家惹来灾祸。
就在这个时候,尹月白到访了。
谢二娘接到家人的传报,不得已抛头露面,亲自接待了尹月白。毕竟对方是为了那名被自己扣住的肉脚杀手而来,林夫人根本不知内情,自然也就不能妥善处理这些事情。谢二娘不大明白的是,她明明约的是景三,怎么会冒出来个尹月白。这人她实在听着陌生,全无印象,怎么会找上门来的?
等见了面,谢二娘更是深感无力,这人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青年,中等身材,青衣束发,倒是看上去十分雅致。但是这么一个人,跑来和她谈一个小杀手的善后以及今后林家的存亡,是不是太扯了?而且打也打不得,叫她怎么好出气?景三倒底是要干嘛啊!
尹月白礼数十分周到的和谢二娘相见寒暄,很快就切入了正题。他说得很明白:“景三爷不幸摊上了官司,现在监房,一时不能前来赴约。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林夫人多多包涵。”
谢二娘才想起来自己这边的事情和景三牵扯到了一起,现在两下都不太平。又看看尹月白,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脸上微微含笑,很是轻松自在,倒像是很好的邻居来串门一般,实在是很叫人无语。
谢二娘心道,你究竟知不知道,插手这件事情搞不好是要挨刀的?
“林夫人的意思是?”尹月白等了半晌不见谢二娘出声,不由表示疑问。谢二娘才理了理鬓角,微微笑道:“尹公子可是代表了景三爷的意思?”
尹月白略微一顿:“差不多就是吧。”
“那景三爷是什么打算?”谢二娘道,“这蓝准可是背着人命的杀手,和我也有过节,总不能就凭着尹公子一句话,就稀松平常的把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