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他才小心的把手放下,依次把天参、尹月白和小关看了一遍,小心翼翼道:“你们……都知道了?”
三人不是很在意的各自吃着东西,点了点头。
天参咬着一块牛肉道:“我们杀手部的联络暗语都已经变成摩斯密码了。”
栗子更是“啊”的大叫一声,噌的站起来,指着天参语无伦次:“你,你们……”
“我们园子里有个你的同乡罢了。”天参很是平淡的打断他。
尹月白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道:“冷静,你失血过多,当心昏倒。”
栗子这才僵硬着重新坐回座位上。
尹月白问天参:“小楼倒底是来了没有?”
“来了,你们不是都见过了?”天参奇道,“那天他还和我说景三身手还不错。”
尹月白脑海里灵光乍现:“你说那个大夫?”
“对,就是他。”
小关于是也记起来那个古里古怪的大夫,救治自己的时候,手法很是奇怪,和景三交手的时候所用的功夫也很特别。想来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功夫吧。眼光不由又瞄向栗子,为什么这人就如此肉脚?
天参又追问栗子道:“如何?年底有分红的哦~”
栗子顿时眼睛雪亮,热血沸腾:“一般情况下年底可以分多少?”
天参扳着手指想了想:“三五百总是有的,要是行情好的话,一两千也很正常。”
“我去!”栗子立时被利诱倒戈。
天参颇是愉快道:“好,那我明天就找人来安排你训练。”
栗子一愣:“什么训练?”
“你太弱了,要强壮一点才行。”
“呃……我伤还没好……而且要强壮到什么程度啊?”栗子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天参把手指一收,咔嚓一声,他手中一只汤碗便被整个捏碎了。
天参随意道:“至少要这样。”又把手指捻了捻,满手的粉末簌簌落下,“这个就不指望你了。”
栗子眼前一黑,就要昏倒。
小关一旁淡淡道:“这只碗记在谁账上?”
第二十五章
庆颖轩总共有三层,桑楠在三楼靠窗的位置包了个单间,等着尹月白前来赴约。
尹月白是守时的人,所以桑楠没等多久,尹月白就坐着景家的马车来了。桑楠在窗口俯瞰,目光随着尹月白下车,步入酒楼。
一别十二年,这人比当初更加冷静冷清,也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桑楠也很奇怪自己竟然记得这人,明明早就忘记他的样貌了,但是一眼看见,竟然鬼使神差的便想起了他的名字,连带着这几天,连着做了几个梦都是当年他们年少时在一起的情景。
尹月白年少时,眉眼十分清秀,清亮的眼睛里浮动着天真的光芒,模样虽不是上乘,却又有一番旁人无法比拟的生动,自然、真挚,有时隐隐透出锋芒,也不是张扬骄纵的,自有一番深沉和巧思。
如今岁月无情,当年那乖巧聪慧的少年,全然信任着他的人,已经变成了冷淡疏离的青年,眼底古井无波,甚至没有半点的恨意和不甘。没有惊讶,没有喜怒,桑楠看着,便觉得心里极冷极冷,仿佛数九寒天被扔在冰天雪地里。
他竟是还活着……竟是……完全不在乎他了。
十二年了。可是为什么桑楠自己却变得比当初还要不安起来?
尹月白被伙计领上楼来,身后跟着赶车的车夫。然后他对车夫老马低声嘱咐了两声,独自一人推开包间的隔门。
桑楠起身迎接,尹月白客气而平淡的拱手示意,和桑楠相对坐下。
“桑大人何事相邀?”尹月白很是直接,开门见山,绝不多一句废话。
桑楠道:“自然是叙旧。”
尹月白哦了一声,起身便往外走:“那就不必了,你我无旧可叙。”
桑楠登时被堵了个哑口无言,脸色变了几遍,手上却很是迅速的拦住了尹月白。尹月白回头看了他一眼,很是好笑的样子:“还是说桑大人想要我好好说一说当年我身陷牢狱的具体情形?”
“月白……”
“那便说说也好。”尹月白露齿一笑,无限美好,笑意却不曾到达眼里。他微微一拂衣袖,避开了桑楠的手,重新坐下,为自己盛了一小碗汤,慢慢喝了两口。
桑楠看他不紧不慢的影子,越发不安起来。
尹月白一边喝汤,一边稍稍蹙起眉头,像是在回忆,他嘴里轻描淡写吐出来的,是自己生不如死的过往。
“被诬陷,被毒打;牛皮的鞭子,榆木的棍子,骨头断了,皮肉烂了;指甲掀开,浸过冷盐水,尤其的我写字的右手,指节一截截敲碎,长起来,再敲碎。”尹月白把一只右手伸在桑楠眼前,微微翘起嘴角:“你看,食指是不是还变形得厉害?这只手早已经废了,不能写字,也不能拿重一点的东西,阴天下雨便会疼到骨髓里。”
“月白……”桑楠脸上惨白,连嘴唇也失了颜色。这些事情,他虽然知道,但并不系数内情,如今听来,只觉惊心动魄。
尹月白顾自接着道:“我家本来也是殷实的乡绅贵族,有田有地,深宅大院。当年为了我,母亲呕血而去,二弟倾家荡产散尽钱财为我打点,唯一留下的只是个小小的绣庄,不得已才行商度日,从此尹家的后代也很难再入仕。我一个人,连累了整个尹家。我被二弟带回来的时候,已经脱了人形,只差一口气就没了。我当时只想着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着,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亲口问问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究竟要多么恨一个人,才要把他折磨到如此的地步,才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锥子般钉在桑楠脸上,他的声音却是带着森然的笑意:“桑楠,文澜兄——你究竟有多恨我呢?要我那样生不如死,家破人亡?”
桑楠僵在座位上,半晌才发现自己连牙齿都在打颤。
尹月白有些好笑的看着桑楠脸色发白,血色全无,微微露出些许快意:“其实,就算是文澜兄现在,恐怕也不能真正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吧。”
然后便云淡风轻的喝了口汤,慢悠悠的道:“文澜兄找我来,无非是想知道当年那些事情还有没有他人知道,必要的时候,想来也不介意将我灭口的吧?”
桑楠陡然一惊,目光一闪,连忙低头。脸上的颜色渐渐的回复了很多。
他掩饰的喝了杯酒,然后笑了笑,牵强道:“月白……你这样怀疑我,也是我咎由自取,但是我确实没有这个意思……”
尹月白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你只是没想到我还活着罢了。”
桑楠被抢白,一时无言。半晌道:“确是没有想到。”
“所以你的计划一时都被打乱,不得不转从林家到了景三头上,你无非是想将我们这些知情的、有干系的,都一网打尽而已。”尹月白讥笑一声:“不然的话,你大好功名来路不正,早已犯下欺君重罪,上面追究起来,怕是很不好过的。”
桑楠反射的就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尹月白的一番言语反倒令他冷静了许多。事到如今,他早已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了。
当下扯了一下嘴角,笑道:“月白还没尝过这里的招牌菜吧,不妨好好尝一尝,味道很是不错。你我多年未见,今日相聚,还是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说着,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尹月白碗里。
尹月白淡淡瞧着他,眼底冷意更浓:“若是不提当年,你我还是就此别过,再不相见的好。”起身便往外而去。
桑楠急道:“汤佐。”
一人翩然而至,无声无息,一只手随随便便往尹月白肩上一搭,尹月白便觉得身上如同压了座大山,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汤佐平板的声音随之响起:“留步。”
尹月白冷笑一声:“文澜兄这是何意?”
桑楠道:“时候尚早,不如吃完饭再走。”
尹月白微微转头,汤佐手上力道一松,侧身堵在门口。
尹月白很是轻蔑的看着桑楠,慢慢向前走了几步,道:“吃饭?难道你不知道我只要是看见你,就要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桑楠一再被挑衅,火气十分难忍,又有汤佐在场,实在是深感尊严扫地,神色不由有些狞厉,伸手一记耳光便抽了过去。尹月白下意识闪避,却也仍是被指尖扫到,颊上留了一道红印。
尹月白不怒反笑:“桑大人,这是作甚?”
桑楠顿觉失手,心里还想圆话,嘴里已经恶毒道:“就算是景三,也帮不了你!”
“不劳费心。”尹月白淡然一笑,忽一转身,便从窗口翻身而下。
他动作十分突然,而且这里本是三楼,尹月白一介书生,谁也不曾想他会有如此危险的举动,汤佐飞身上前时,也只抓到尹月白一片后襟。
桑楠大惊失色,几步冲到窗口,往下看时却见尹月白悠然坐在景三家的马车上,车夫挥鞭,马车绝尘而去。
汤佐甩手扔了手上尹月白的衣角,道:“是那车夫。”
桑楠眉头一拧:“你说那车夫不是常人?”
汤佐道:“他鞭子一挥,就将尹月白卷住,拖到了车上。”话虽如此,就算是桑楠这外行,也知道用赶车的鞭子卷住一个从三楼跳下来的大活人有多么不易。
原来尹月白早已留好后路。原来,已没有令尹月白动容的事情了。
那么景三那里……
“汤佐。”桑楠沉吟良久,低声唤了一声。
“大人,”汤佐还是平平板板,看不出喜怒,“有何吩咐?”
“景三那里,可曾查过?”
“一介商人,并无可疑之处。”汤佐道。
桑楠又道:“林家呢?”
“十分低调。不过那位林夫人好像要反悔。”
桑楠冷笑一声:“这就由不得她了。”
尹月白坐在车上,远远望了一眼三楼的窗口,淡然一笑。
车夫老马皱着一张脸,忍了半天没忍住,不由问道:“大少,您几时发现的?”
尹月白侧头冲他一笑,饶有趣味:“嗯?”
“大少,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晚上要失眠的。”
尹月白摸摸颊上,微微笑道:“既然大夫是小楼,去找来大夫的你,不是很可疑么?”
“啊。”老马恍然大悟。
尹月白又摸了摸下巴:“其实,早在游湖那天,我就觉得这个老马和以前的有点不一样了。”
老马汗颜:“我就是那天才刚刚掉包的……”
“……我就随便说说。”
第二十六章
尹月白回景三家里,小关和栗子都早早在院子里等了,一见尹月白平安回来,不由自主长出了一口气。小关一面拿着药膏给尹月白脸上的指痕涂药,一面指使栗子端茶倒水,又叫另外的家人去厨房备饭。
“怎样?”尹月白一坐下,两人顿时都凑了上来,眼底十分期望的望着尹月白,异口同声。
“还好。”尹月白拂了拂衣角,很是惋惜的扯着衣袖,只是可惜了这件衣服,已经没办法穿了。
“快说来听听。”栗子催促道。
尹月白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道:“至少可以确定三件事。第一,桑楠的功名来路不正,将我灭口是一定的,而景三这次其实是被我牵连。第二,桑楠他很急——我看他的意思像是打算直接把我扣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要对付景三,还是怕节外生枝,才提早下手。第三,林家的事情和桑楠有关。我看他实在是忙得很,除了汤佐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助力,至少到现在还是如此。”
“既然和林家有关,恐怕不止是汤佐一人,至少也要有些汤佐的下属。”小关若有所思,“那就是说,必要的时候,他很可能还会调动官府力量。”
尹月白眉头微蹙:“我也是担心这一点。”不然桑楠也不会有恃无恐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直接对景三下手,还外带一条人命。
“但是这样的话,他一定要找个切实的借口,就像是章峰之死,至少要让官府师出有名。”尹月白道:“我看那知县也不是一般的人物,颇有些深藏不露的意思。”
小关道:“这些人官场混久了,打太极很是得心应手。汤佐位高权重,要是一直以大压小,知县也不见得一定会买账。山高皇帝远,强龙不压地头蛇,谁都有私心的。”
栗子见他们两人忧心忡忡的分析,也插不上话,就埋头苦吃。好不容易有了个空档,不由疑问道:“我们那么多高手,直接把桑楠办了不就好了?”
小关脸上一阵扭曲,尹月白扶额道:“民不与官斗。江湖势力再大,也抵不过天子成千上万的军队。”
“可是,这么多高手,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翘了也不是很难吧?”栗子很是不解,“像是下个药啊,下个蛊什么的。”
“那不是还会再来第二个桑楠?”小关忍不住在栗子头上敲了一记,“这不是你的时代,不要想当然。”
“噢。”栗子闷头继续苦吃。
“看来……”尹月白露出苦笑,无奈已极,“还是要从当年的事情上做文章,在朝堂上把桑楠扳倒。”
小关道:“你是说……他功名来历?”
“欺君之罪。”这一条罪名,就够桑楠一家子受的了。尹月白叹息:“既是由我而起,也就由我了结了吧。”
正在说话间,就见天参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依旧很是不悦:“小白,你再不去送饭,景三怕是要越狱了。”
尹月白脑海里不由浮起景三委屈的脸孔,一时也有些想念了,但又不好明说什么,面上微微一热,问道:“他那边还好吧?”
“当铺的司里被叫去问话,说是那玉牌和戒指正是那两件证物。县太爷就问林家老爷是否认识这两样东西,林老爷说是没见过。那知县又去提审了林家大夫人二夫人,大夫人说是自己少了两件玉器,和这两件十分相像,成色上差了不少,一口咬定当铺里诬陷林家,请大老爷给死去的表舅爷做主。”
尹月白沉吟道:“谢二娘呢?”
“谢二娘说是大夫人自己的私房,自己并不清楚。”
“这么说,景三就被栽了个私藏御赐珍宝加杀人灭口的罪名?”
“暂时没有。”天参吃着东西道:“桑楠和汤佐不在场,知县没有定案。但是司里也收监了。铺子查抄,损失了一些。”他想了想又道:“景三叫我问问,他那件衣服怎么落到外面了。”
小关眨了眨眼:“哪件?”
“好像是前几天才换下来的,这阵子穿不着了,是件天青的外褂。”
“呃……”小关皱起脸来:“怎么?有问题?”
“被当做杀害章峰的证物了。”天参瞟了一眼小关,小关一张脸皱得更狠,半晌才道:“是我……才在成衣店里开的新生意,把老爷、老太爷、老夫人一些积压的旧衣服转卖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