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云舀起一勺粥,吹几下,然后送到喻宵的嘴里。喻宵皱着眉,勉强把带着一丝丝咸味的皮蛋瘦肉粥咽下去。
顾停云一边喂食一边笑,某人惨淡经营的精英形象一夕之间全部打水漂。
喝完一整碗粥,喻宵的睡意几乎全跑光了。他眉头依然皱得死死,侧躺着,盯着顾停云一张波澜不惊的笑脸。
“我口渴。”
“我去给你倒水。”
喻宵撇嘴:“我不要喝白开水,没有味道。给我泡咖啡。”
顾停云像哄小孩一样柔声说道:“不要喝咖啡,泡蜂蜜好不好?”
“蜂蜜太甜。”
“我泡得淡一些?”
喻宵点头:“嗯。”
蜂蜜喝了几口,喻宵靠在两个叠起来的枕头上,喃喃道:“停云,我要看书。”
顾停云托腮看着他:“会头晕。”
“已经很晕了,没差别。”
“躺着休息。”
喻宵盯着他:“看书。”
顾停云挠了挠头发:“……哪本?”
喻宵满意地闭上眼睛:“不知道,随便哪一本。”
“我拿一本过来,给你念,好不好?”
他看喻宵不说话,就当他是默许了。站起来,又提着一只脚打算跳出房间。
喻宵在他身后低低地说了一句:“你,走慢点。”
顾停云背对着他,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知道了。”
“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
“径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
……
顾停云给喻宵念了几句《菜根谭》,喻宵听着听着,脑袋又浑浑噩噩起来。他倚着床背,把湿漉漉的刘海分向两边,还嫌热,就干脆一把掀开被子,呈大字型躺在床上,也不喊热,就是大口喘气。
顾停云看他后背的棉毛衫上有块桃心形的汗渍,想他在厚被子里闷了大半天,该是彻彻底底出了一席汗了。
“阿宵,起来冲个澡吧。”顾停云手掌抚上喻宵的额头,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句。
喻宵皱着眉心:“麻烦。”
“我帮你擦一擦背,你再睡。”
“我自己擦。”
顾停云弯起眼睛:“好,你自己擦。”
从浴室拿了毛巾过来,喻宵已经趴好了,闭着眼睛,一副乖顺的样子。顾停云拍了拍喻宵的背,笑着问了声:“不是你自己擦么?”
喻宵没回话,估计一只脚已经踏进幻想乡里面去了。顾停云把喻宵的上衣掀到胸口以上,目光在他后背黏腻的肌肤上停留几秒,接着冰冰凉的毛巾直接覆上去,上上下下都擦了一遍。
他扯了扯喻宵的袖子:“阿宵,把衣服换了。”
喻宵不动弹,大概彻底睡着了。
顾停云依旧秉持着任劳任怨的原则,两手并用,把喻宵已经湿透了的棉毛衫脱了下来,然后让人靠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帮他把手臂上的汗擦掉。擦着擦着,顾停云脑袋突然一热,右手把毛巾往旁边一放,五根手指就这么插进了喻宵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他垂下头,咬了咬喻宵的耳垂,看他还是没有反应,干脆就把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唇,然后肆无忌惮地亲吻起了毫无反抗力的人。
“你看,其实偶尔让我当一次主动的一方,也挺不错的。”顾停云凑在喻宵发红的耳朵边,笑吟吟地说道,“阿宵,我真喜欢你。”
既然你情我愿,那又有何不可。
至于他趁喻宵意识混沌的时候讲的话,就权当是戏言了。
第21章: 故人来归(二)
第二天下午,学校来电话说下午有个重要的学术报告需要顾停云参加,让他能去就尽量去。他说他脚还没好,不方便出门,那边说到时间派人来接他过去。这么大排场,他真不太好意思再推辞了。
他看喻宵今天神智清醒不少,至少不再惜字如金,能好好的说话了,就打了个电话给周钰,问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来陪一会儿喻宵。周钰立马就答应下来,说他们上回去顾停云老家取景的那个片子刚拍完,今天正好有空。
顾停云前脚出门,周钰后脚就来了。
他把大衣往背后一甩,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向喻宵的房间,两腿交叉站着,半倚在门框上,对坐在床上的人抛了个媚眼。
“嗝屁了?”
又是这张他快看吐了的脸。喻宵瞟了一眼周钰,低声咕哝道:“猴头菇。”
“我靠,说好了不讲这个词的!”周钰一下子站直,怒道,“你别让我想起那种东西啊,多恶心!”
喻宵一拍枕头,一点也不矜持地笑开了:“竟然会有人怕猴头菇。”
周钰走进房间,在喻宵的床边上一屁股坐下来:“喻闷货,你脑子烧坏了吧?”
“……我睡了。”喻宵打了个哈欠,滑进被窝,翻身向里,说睡就睡。
周钰瞪眼,结果他是为了特地跑来这里看这个傻帽睡觉才冒着被整个剧组炮轰的危险跳票的?
他看着喻宵毛茸茸的脑袋,越看越火大,越看越想掀开被子把他一脚踹床底下。
他就这样撑着下巴,在喻宵的床边上一声不响地坐了好一会儿,想剧本,想特效,想预算,想他的唐主演,思绪从这一边飞到那一边。
呆坐了好一会儿,背后突然响起一个闷闷的声音:“话痨。”
周钰知道喻宵的尿性,就跟有的人酒品极差一样,这个人感冒的时候什么傻话都能说出来,连平时从来不叫的外号都喊得起劲。
“嗯?”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喻宵头对着窗那边,闭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句话来:“话痨,你还记不记得大三时候我们半夜翻墙出去……”
周钰挑了挑眉,不知道喻宵现在是清醒还是糊涂。他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后边就再没了声音,却把周钰的回忆勾了起来。
说来他跟喻宵的缘分还是挺深的。当了四年的室友,毕业后他直接去了N市发展他的导演事业,但喻宵却没了音讯。
周钰印象里喻宵原本是个还比较爽朗的人,至少不像现在这么内敛。但大三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他就变得越来越闷,话量明显减少,不愿意讲自己的事情,跟身边人的关系慢慢地变淡,到最后直接查无此人,同宿舍的没一个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周钰的第一部短片在网络上火起来,他才又接到喻宵的电话,说他也来了N市。他后来知道,失联的三年里,喻宵在各个城市间辗转漂泊,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最长也不过四个月,把一个城市的风景拍得差不多了,就换一个城市,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最北走到最南,墨脱雪山爬过,天门山索道坐过,平湖秋月赏过,姑苏桥走过,漓江渡过,连漠河的极光都见过,身上总带着一个相机,仿佛行了万里路,人一辈子能看到的奇景就都被他拍遍了。
他独自走过很多很多路,却没有一条通往家。
他说他走得有些累,想在N市歇歇脚,这里安静。这一歇就是两年多,周钰自顾自地想,也许喻宵的心病就要在这里治好了。
喻宵漂泊的理由很简单,他没有家。
大三的某一个晚上,喻宵接到通知,说他母亲跟他弟弟在旅游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双双殒命了。他的父亲是医生,那会儿正在国外进修,连妻子跟儿子的葬礼也没来得及赶回来,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幢空无一人的房子。
那天夜里他打电话给喻宵,喻宵跟他说你以后都不用回来了,没家了。接着周钰就看到喻宵缩在盥洗室角落里,抱着头痛哭流涕。
周钰知道这事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车祸车祸,怎么就有这么多人碰上车祸,中国一年死于道路交通伤害的人足足有十万。
他等喻宵哭完,哭得眼睛红肿,哭得嗓子沙哑,然后一把拉起他,大半夜的两个人翻墙出了学校。他也不管喻宵乐不乐意,拉着他直接往烧烤摊边上一坐,点了一堆烤秋刀、烤生蚝、烤韭菜、烤翅中、烤鱿鱼。
喻宵开口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喜欢烤土豆片儿。
菜上来以后,喻宵埋头就吃,孜然粉辣椒粉糊了一脸,吃得满脸都是泪水。
凌晨时候两个人回学校。周钰一路狂奔,停下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喻宵的身体素质比他要好,但这次没有先蹦上围墙去拉他。
周钰看喻宵不动,就先死命扒拉着上了围墙,回头伸手要拉喻宵上去,后者却一副魂魄游离大气层外的样子,突然抬头愣愣地望着周钰,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觉得不回去也挺好的,一直在外面晃悠……也挺好的。”
周钰蹲在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面无表情地照着他的俊脸直接就是一掌。
“说什么诨话,你爱上来不上来。”周钰愤愤地说了一句,然后死死握住了喻宵的手,“但拉不拉你上来,是我的事情。”
周钰对于那个烧烤夜的回忆大概就到这里了。他正在脑子里搜刮还没有被遗漏的片段的时候,喻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记得我当时跟你说……我觉得一直在外面晃悠也挺好的。”
周钰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背:“你还记着哪。”
喻宵翻了个身,跟周钰面对面:“话痨,说真的,我有时候还挺怕我这种想法的。”
周钰给了他一记爆栗:“瞎逼逼什么。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这傻逼跑太喘扒拉不动了而已。 ”
喻宵揉了揉被周钰打得生疼的额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扯出一个笑来:“我现在竟然会想……其实就这样留在一个地方,也挺不错。”
周钰一怔,很惊讶喻宵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死死盯着喻宵的脸看,目光如炬,仿佛要把他烫出一个窟窿来。
他琢磨着,虽然喻宵看起来迷迷糊糊,但这话听着就是一股浓浓的真心实意。
“可我怕。我怕我停得太久就会不舍得走。”喻宵抬起眼皮看着他,眼睛幽黑如曲隈深潭,“我怕我停了没多久,又不得不走。”
他话语零碎而拉杂,周钰不知道该怎么接,就任他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说下去。他到这一天才明白,喻宵不得不走,因为他内心里已经不愿意在哪个地方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他不得不走,因为屋子里迟早空无一人。
周钰刚刚因为喻宵的胡言乱语而陷进负面的情绪里去,喻宵就又开口了:“话痨,把我电脑拿来。”
周钰很听话地把喻宵的笔记本抱到了床上,好奇他想干什么。
开机之后,喻宵点开文档里面一个叫“1.rmvb”的文件,接着就靠在枕头上,眉眼弯弯,开始笑。
顾停云在骑车,顾停云从图书馆出来,顾停云挠下巴,顾停云说话。
“我要赶紧把资料拿回去给老师,晚了又该被涮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除了顾停云,就是顾停云。
周钰看喻宵的嘴角不断地在上扬,无力地一拍脑袋:“完了,走火入魔了。”
喻宵指着屏幕:“话痨,你看啊。”
周钰咬牙道:“姓喻的你多半有病。”
喻宵不以为意:“姓喻的确实有病,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在这里?”
“反正我是不明白这段1分钟视频的笑点在哪里。”
喻宵按了暂停键,然后疑惑地看着周钰:“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
周钰两手一拍:“噢,所以你就笑个不停?”
喻宵投给他一个“你不懂”的轻蔑眼神,然后继续循环这段1分钟的视频。
如果张晴知道这段失败的采访的实际用途是什么,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第22章: 故人来归(三)
对于喻宵用笑去掩盖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周钰只能去猜。喻宵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嘴角的笑渐渐地也淡了。他看着看着,眼皮垂下来,人往后一仰,倒在枕头上就睡了起来。周钰替他把电脑关好,被角掖好,看太阳也快下山,自己差不多该回去了。
顾停云回来的时候,喻宵已经睡得沉了。他不忍去扰他清梦,于是就坐在沙发上翻翻杂志来消磨时间,等喻宵自然醒过来,再做晚饭。
七点钟的时候,喻宵从房间里出来,一言不发走到厨房里去倒水喝。他端着自己的水杯走回客厅,在顾停云的身旁坐下来。仰头喝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水,然后毫无悬念地被烫到。
他皱着眉把水咽下去,又立刻用牙签戳起一块刚刚切好的苹果往嘴里送。
顾停云靠在沙发上,侧着头注视了喻宵好一会儿,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有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这么烫你就直接喝?”
类似的情景,相同的对白。
喻宵咳嗽了几声,没说话。
顾停云右手抚上他的额头,左手手掌贴着自己的额头,对比了一下两者的温度,然后柔声说道:“烧大概退了。”
喻宵一把抓住顾停云放在他额头上的那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侧。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轻云一般:“停云,谢谢你。”
顾停云捏了捏喻宵的手:“我去做饭。”
喻宵望着顾停云,眼神有些迷离:“等一下。”
顾停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喻宵别过了头。
顾停云把自己的手从喻宵的手里抽出来,站起身准备去做饭。举步要走,喻宵又在后面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坐着,我去。”
顾停云偏着头对他笑:“感冒刚刚好,你再倒下我可担待不起。”
喻宵把手松开。他怔怔地看着顾停云一步一步向厨房走去,心中若有所失。再想去抓刚刚在大脑里一闪而过的情愫,就怎么也抓不住了。
喻宵盘腿坐在沙发上,刚刚恢复完全清醒的大脑现在活跃得很。他定定地看着顾停云放在茶几上的杂志,止不住地开始想一些事情。
他每次工作到深夜回来,都看到顾停云穿着睡衣裹着毛巾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一次例外。而换了他按照正常时间下班的日子,他却几乎看不到顾停云熬夜,次次都比他要早进房间。
他觉得奇怪,但也没问。
顾停云知道轻轻的开门声不会吵醒喻宵,所以起夜后时常会倚在他的房门边上,就这样一声不响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背对着门睡觉的喻宵。喻宵经常不拉窗帘,因此借着外面不灭的城市霓虹,顾停云勉强能看到房间内的景象。当然,这些喻宵是不知道。
留在喻宵记忆里的是他前不久发低烧的一个夜晚。片刻的印象很模糊,就像水波因风微微漾起时,湖中被切割得七零八碎的日影。
那天夜里,顾停云看到喻宵频繁地翻身,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到他脑门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拿来湿毛巾给喻宵擦汗,喻宵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之间,睡眼惺忪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张脸。
顾停云眨眨眼睛:“梦而已。”
喻宵正在发热,一颗脑袋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湿毛巾让他感觉舒服了一些,纵有再多疑问,也被漫卷而来的困意冲跑了。
他重又阖上眼皮,终于安然入了梦乡。
顾停云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突然心头一热,忍不住俯下身子,在他苍白的唇瓣上落下一个吻,又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刚刚吻过的地方,才带着毛巾轻轻地走出了喻宵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