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小片天地里,将他最后的堡垒也全部攻占。
甘心么?
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么。
可为什么……还是舍不得呢。
好像他们一起走过了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他看着陆明宇从一个又哭又闹说什么都要在他的身边才能
入睡的孩子成长为了现在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勉强独当一面的少年。
他有了挺拔的身姿,有了冲动幼稚却充满生机的只属于年轻人的特质,有了想要放手一搏的勇敢,有
了想要离开长辈的束缚开始自己人生的意图,有了跌倒之后还能再爬起来的特权。
而且有了他自己喜欢,同样也喜欢他的女孩。
他长大了。
是到该放手的时候了吧。
陆筝轻了轻嗓子,他的眉眼晦暗不清,声音因着数日的高烧而显得格外喑哑,夏日的蝉翼嗡嗡拍打着
树木和枝叶的声音或许都比他现在的声音来得悦耳好听:“儿子,我们回家吧。”
如果说陆明宇曾经为自己说出的无比后悔的话列出一个表格的话,那么刚刚那句挑衅一定占据了最为
显眼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吊在了高墙上,四周都是人们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利剑般将他穿透
了。
他又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四面漏风的城墙,那些滚卷而来的风刃化为成篇的烈火将他燃烧殆尽,他好
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在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那个破碎的东西被飓风卷到
天上,然后带走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再也找不回来。
陆明宇张了张嘴,却发现他张口结舌到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陆筝正在低头系着鞋带,此时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却透过了陆明宇的视线,远远飘荡到了不知名
的远方。
无法汇聚到一起。
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在记忆里陆筝确实没有叫过他“儿子”的。
而他也同样没有叫过陆筝“父亲”。
即使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
不对啊,不对啊,不应该是这种感觉啊,不应该是这种状态啊。
陆筝是他曾经最在乎的人,也是他不知要如何面对的人,在青春期躁动的时候他也和朋友们接触过“
大人的世界”,只是在那面红耳赤的瞬间,他想起的却是陆筝的脸。
在开家长会的时候会想到陆筝,在被人欺负的时候会想到陆筝,有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会想到陆筝,想
要怒吼的时候还是想对着陆筝撒气。
收到脸色通红的女孩子递过来的情书的时候却会想“什么嘛,字写的还没有陆筝好看呢。”
不是全然的“父亲”的角色。
那是什么?
陆明宇一动不动地坐在后座,感到漫天而来的冷意将他胸腔里那颗跃动跳脱着的东西冻结了——如同
冰棱般凝成了敲不动的固体。
陆筝坐在前面一直低垂着头,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或者说他在下着怎么样的决定。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陆筝伸手去掏钥匙,门却从里面被突然推开了——
——卓妍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站在门边,她原本喜悦的目光在接触到陆筝的时候就完全冻结了,她开始
怕冷似地搓了搓手,目光越过陆筝飘到了陆明宇脸上,然后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非常局促地站在了
原地。
从屋里传来一阵烹熟了的饭菜的清香。
空气正在努力从凝固了的枷锁里挣脱出来。
陆明宇努力从喉咙口向外扒出几个字来:“你做了饭?”
卓妍马上低头去盯自己的鞋尖,左边的小腿无意识地抬起来蹭了蹭右腿:“听说你们今天会回来,我
就、我就做了一点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陆明宇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陆明宇却只是骤然转过脸去望向了陆筝,后者又瘦了一圈的脸掩埋在衣领里,只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珠
,声音却是平铺直叙地如同在念着话稿:“辛苦你了。”
陆明宇感到自己的心脏被阴凉的大手揪住了,然后狠狠转了个圈。
卓妍也被惊吓到了一般怔在了原地。
陆筝却是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抬腿走进了屋里,背影在暗夜里若隐若现,而话音也飘荡着好像要消散
在空气里:“那么想和我儿子在一起的话,就两个人一起努力,然后考进同一座城市的大学里吧。”
那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这样就能在一起了吧。
卓妍呆滞了几秒钟之后才回过神来,那些花朵盛放着绽开在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简直压抑不住自己内
心升腾而起的,莫名其妙的却并不是全然兴奋的纠结感情:“谢谢叔叔!”
陆明宇却直直立在了门口,另外的半只脚无论如何也跨不进门里了。
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被击穿了,被雷火和电网追击得没有半点可以逃脱的余地。
他的脸上好像盘踞着什么毒蛇或者图腾的花纹,在雷电的交相追击下扯裂着单薄的躯体。
卓妍原本喜悦的表情在接触到陆明宇面上的表情后就完全定格了,她后退一步,缓缓地、不着痕迹地
攥紧了拳头。
锅铲的边缘切进掌间的伤口里,新鲜的血液暗涌奔流起来。
20、替代
陆明宇第二天走出客厅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原本就睡在地板上,此时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里的房门想要
走出去,没想到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他趁着夜色转头环视四周,居然看到卓妍正站在厨房门口,
抬头对他生疏而又礼貌地牵了牵唇角。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陆明宇前一天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接连不断的噩梦让他烦躁不休
,头疼地简直就像在他的脑干里安装了一个重磅绞肉机:“今天该上学去了吧。”
“我请了几天的假”,卓妍把手里正在熬的东西摆在了一边,再次对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我看你也不是要去上学的样子吧。”
“递交了艺术特长生申请表,批下来还要几天,就干脆请了这几天的假。”
陆明宇开始蹲坐在地上把鞋子往脚上套去,这时候正是阴雨过后没多久,满地都是坑坑洼洼的水泊,
不穿雨靴的话简直没法把脚踩在地上,他在站直后还在地上踩踏了几下,顺便向后抻直了身体:“我
去替陆筝装柜了,麻烦你在他醒来之后告诉他不用过去了,之后你就可以走了,我中午会回来给他做
饭的。”
“给他做饭?”,卓妍甩了甩锅铲,做出了一个在菜板上挥动的动作:“是要把菜板劈碎了以后,和
酱油一块儿干炒么?”
陆明宇红着脸嘟囔了一句什么,反手就摔门离开了。
卓妍脸上的笑容在他关门过后的一瞬间就如同被收进了锦囊里的光芒一般,彻底地消失殆尽了。
她的目光迷蒙着盘踞在了锅底,眼白处的烟雾晃荡着却依旧波澜不惊,涌动着的漩涡越转越深,很快
就消失在了悠远的深渊之底。
数日前的欣达饭店后门外。
D哥在开宴前的一个小时就到了——他一直是个活的潇洒自在吊儿郎当的人,而且从内心里瞧不起刘
一飞,混在一起纯属是看在对方那土豪老爹的面子上,同时他自己也想在刘一飞身上找点乐子。
说也凑巧,那天上面来人检查,条子查人查的也紧,他本就懒得淌这趟浑水,于是也就提前出来呼吸
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抽上几口烟平复一下躁动不已的老肺。
谁知一口烟圈还没吐出,就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旁边,那个人走路的时候可真是无声无
息,如同把猫的软垫抢过来,双双垫在了她的脚底。
D哥被涌到喉咙口的烟给呛了起来,卡在嘴边的“大炕”险些就直接溜了出去。
卓妍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D哥也不多说废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儿就直说,我最烦婆婆妈妈的女人了。”
卓妍抬眼看了看D哥又看了看自己,她回头去看欣达饭店里面,大门边站着几个站岗巡逻准备收礼金
的小弟,老板和老板娘张罗着饭菜跑来跑去,零星的几个人蹲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玩手机,眼睛基本上
没有离开过那几个小小的屏幕。
没有人关注到这里。
D哥皱眉看她,却见卓妍仿佛下定了决心般伸出手来,瞳仁儿里迸溅开的是如同瓷器破损时撒了一地
的灵气,那鼓点般的话语却一字一顿地拖开了气息不足的尾音:“D哥,我想要、我想要……那个。
”
“哪个?”,D哥扯起一边嘴角:“我的货多着呢,能称为‘那个’的倒还真是不多——”
“——等等”,D哥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只这一瞬之后,那种饶有兴致的表情就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连烟卷都因为感到有趣而从他嘴边掉了下去:“你是说‘那个’?嘿,刘一飞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去
,哎不对,你根本没必要对他用那个,等等,不会是……”
卓妍的牙齿忽然深陷进了嘴唇里,细小的血丝沿着干裂的唇瓣涌了出来,但她却并不退缩,只是依旧
直立在原地承受着D哥来回逡巡的目光,伸出并摊开的掌心里,半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嘿,嘿嘿,嘿嘿嘿,有意思,真有意思,刘一飞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真会给我找乐子”,D哥不受控
制地大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因为笑容被深深堆到了一起,但他的面容上却看不出半点喜意:“我给你
倒是可以,但这几天‘那个’查的可紧,要是因为什么渠道被外面的人知道了,我有办法脱身,你,
还有你看上的那小子,可就两面不讨好,全都给我准备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卓妍因为这种恐吓而后退了一步,摊开的掌心瑟缩着蜷曲了一瞬,却很快就再次展平了:“我知道了
。”
D哥古怪地笑了一声,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如同乌鸦般粗噶难听。
而那个密封的透明小罐子此时就躺在她的掌心里。
卓妍慢慢摩擦着它,掌心里的汗液一遍一遍地将那个小小的柱状物浸透了。
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本来不想用在他身上的。
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等不及了,也再也承受不了了。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太阳坠落到地狱里去。
她要把那光辉拯救出来,那光芒只有在她身边才能拥有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暖意。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都是值得的。
她用力拧开了瓶盖,将那透明而粘稠的液体全部倒进了一碗刚刚盛出来的,犹自沸腾着的热汤里。
陆明宇来到昌宏家具厂的时候王梁并不在,于是他在那院里排了一列的集装箱前来回转了几圈,终于
找到了一个看上去还算是领头的人:“喂!那边那位大叔!我来替陆筝装柜了!”
那领头人转头看了看陆明宇,眼里露出点狐疑的神色来,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回忆起什么似的拍了拍头
:“啊!我想起来了!王哥走之前和我说过那个人的,哎,我还见过他几面,看起来又瘦又没什么力
气的样子,干起活儿来倒还真是拼命!对了,我叫刘西波,你是他的什么人啊?”
陆明宇把“儿子”两个字的声音发得小而又小,活像是被野兽从外面拧住了喉咙,嗬嗬的风响如同琴
弦弹奏着混乱的乐章。
刘西波根本什么都没听清,不过这也不碍于他的工作:“大雨之后就马上过来干活儿的人还真不多,
你也赶紧上来帮忙吧!”
陆明宇伸手拉住了刘西波的胳膊,一个抬腿就借力就登上了集装箱的箱底。
散乱在集装箱里的是各式各样的纸箱,昌宏家具厂出货量大却又管理混乱,一车一车的货物运进来也
没有专门的人员分门别类地整理,只能靠他们几个手动地把那些箱子排成整规的模样。那些箱子大小
不一而又重量不均,哪个地方摆错了又要随时拆下来重放,这么来来回回几圈下来,饶是陆明宇自认
强壮都出了一身的汗,伸手一抹就是满脸沾了灰尘的泥土。
“这几天还算好的呢”,刘西波边放箱子边絮叨:“前段时间工厂高层人员变动快,许多岗位的工人
突然辞职也没人替补,卡车都在那边那个大厂排队等着用,两边同时忙起来的时候,这边连辆车都没
有,只能靠人力把这些箱子搬上来,那才是真叫一个累呢,我每次回家连衣服都不想脱,就直接趴在
床上睡着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刘西波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老婆每次都揪着耳朵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想想都觉
得挺对不起她的。”
陆明宇的思绪却随着他的话语渐渐飘远了,飘到了之前他一直忽视着的,陆筝每次装柜之后回来的模
样。
陆筝很少在装柜之后马上回家,总是不知要在外面做些什么,很多次回来的时候都是傍晚——当时陆
明宇或者在外面和狐朋狗友们疯玩,或者在自己的屋子里百无聊赖地打单人扑克,就是没有关心过陆
筝的去向。
其实是很累的吧。
其实是很疲倦的吧。
看他回来时满眼的红血丝和摇摇晃晃的身体就知道了。
可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先进厨房,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之后才回卧室。
当然,陆筝自己很少吃饭就是了。
不论是什么新鲜的蔬菜水果,还是有什么鸡鸭鱼肉,那些盘子都是放在陆明宇的碗边的。
陆筝的碗边总是一碟过了水的红萝卜,日复一日地占据着他的菜单中最为重要的位置。
为什么总是视而不见呢。
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蒙蔽自己的感官呢。
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么。
陆明宇心中五味杂陈,只感到刘西波那满载着幸福和感恩的话语如同巨石般将他砸在了原地,从肺腑
里压出的碎末流淌著名为悔恨的情绪。
再回去的时候……
就向他道歉吧。
放在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如同催命符般在他腿边盘旋着怒吼着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陆
明宇甩了一把汗水,将手机从兜里掏了出来,屏幕上跳动的“卓妍”两个字分外清晰。
心里升起了隐晦而浓烈的不详的预感,陆明宇一把按下了接听键,然后就是卓妍惊讶到极致而又恐慌
到顶点的声音将要划破他的耳膜:“眀宇!救命——!你快点回来,你爸爸他!他要!他要——啊,
你离我远点!滚啊!滚!你疯了吗?!我是你儿子的女朋友!你想干什么?!啊——”
卓妍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手机似乎滚到了一边,远远的布帛破碎的撕裂声和着粗吼似的喘息隔着空
气透过来,直直撞进了陆明宇的耳蜗里。
陆明宇的手也整个僵住了,手机从掌边滑下来,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滚远了。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
那是陆筝的喘息声。
21、撕裂
几小时前。
卓妍捧着一杯热腾腾的汤品来到了陆筝门外,她的手指细长,在瓷碗边缘的时候时不时就要轻轻磕碰
一下碗缘,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发出了嚓嚓的碎响。
卓妍缓慢地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