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风筝 上——箫云封

作者:箫云封  录入:08-06

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了下去,校医包扎完他的伤口之后就先行回家了,陆明宇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

,试着弯了弯腿脚,感觉没什么问题之后才站起身来,关灯离开了校医室。

直到走出门口,陆明宇才明白了莫翔的“羡慕死你了”是什么意思。

卓妍。

她背靠着墙站在外面,瘦长的影子被无机质的冷光拉得单薄而散发着微茫,白皙的肌肤和一双墨棕色

的瞳仁儿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孤独的猫,安静而无声无息,却又时常失踪在视线之外。

她微微抬起眼来望向陆明宇,眼底的羞怯和自傲矛盾着自相残杀在一起,却很快被被掩埋在了浓长的

睫毛之下。

陆明宇心头一震,感觉头皮都在微微发麻了。

5、唯一的亲人

陆明宇这个人,开心的时候和不开心的时候如同身处地球的两端,心情好的时候可以百无禁忌地调侃

嘲讽,心情不好的时候却是满脸乌云密布,厚重的阴影沿着眉峰从耳边滑下去,如同将他笼罩在灰黑

的迷雾之中。

而现在他的感情倾向很显然是属于后者的。

因为他慢慢后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墙,眉毛都狠狠蹙在了一起:“你来干什么?”

学校虽小,帮派林立众多,陆明宇他们属于猛江帮的一员,而刘一飞正是飞虎帮的老大,两个帮派井

水不犯河水,卓妍是公认的刘一飞的女友,陆明宇才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卓妍下定决心似地回答:“我来送你回家。”

“我用得着你来送我?”,陆明宇丝毫不给她面子:“赶紧回你自己家去,我就当你没来过。”

“我不回家”,卓妍上前一步,紧咬的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我要送你回家,你一个人也走不回去

吧?”

“我还用女孩来送我回家?再说这也用不着你,我还能找——”

还能找谁呢?

陆筝吗?

那句“我有你一个就够了”依然回荡在耳边,让陆明宇的耳根一阵阵发烫。

卓妍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你想起什么了?”

陆明宇掩饰着把脸埋进了衣领里,含糊着道:“我没想着谁,你不是要送我吗?还不快走。”

他心里想的是赶紧把卓妍打发回去,让她送到公交站就赶紧回家,看着自己坐车离开,她总不能还这

么不依不饶吧。

谁知等车的时候卓妍就蹬蹬蹬地跑开了,陆明宇心里刚松一口气,就见她如同小鹿般不知从哪儿又蹿

了回来,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披散在了空中,手里拿着一瓶看上去刚刚加热好的橙汁。

“看你跑的这么累,应该也渴了吧”,卓妍把秀发笼在耳后,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地在发丝的缝隙里

浮现:“快喝了吧。”

滚烫的橙汁握在掌心里,是非常温暖的感觉。

在寒风里,那种热量似乎能沿着四肢百骸而来,直接蔓延到心底。

旁边传来各种各样的窃窃私语,“看这一对真幸福”,“真怀念高中生活啊”,“现在孩子们早恋的

现象这么严重啊”,“女孩子这么漂亮,男孩子也很帅啊”,“要不要拍下来发个微博”

陆明宇的脸慢腾腾地红了,在他一个愣神的功夫,居然被卓妍直接搀上了公交车,两人并排坐在了后

面的座椅上。

结果根本就没能把她赶回家去。

陆明宇苦恼地皱眉。

卓妍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的馨香,手指的指甲似乎都因为泡水过多而微微泛白。陆明宇还是

觉得这种静默的氛围很让人尴尬,于是开始没话找话:“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卓妍的脸色微微泛红,羽扇似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圈阴影:“我没有父母,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

“哦——”陆明宇拖长了声音回道,没有再问“那你姥姥姥爷是做什么的”这样愚蠢的问题。

公交车慢悠悠地行进在路上,途中经过一站的时候司机下去买饭,陆明宇百无聊赖地数着自己腿上的

伤口还要几天才能收口,卓妍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

旁边的车窗突然被人敲响了,卓妍抬眼一扫,突然伸手去按陆明宇想要拉开车窗的手:“别——”

但是已经晚了,陆明宇已经打开了窗子,把喝剩的易拉罐放到了那个老人的麻袋里,甚至还笑嘻嘻地

和他攀谈起来:“老大爷,一天能收多少罐子啊?”

卓妍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

老大爷蓬头垢面,乱糟糟的衣服上布满了油污和灰迹,背脊弯得像超市里躺在冰块中间的虾米,古铜

色的脸色都是风吹日晒之后的龟裂感,伸出去接过易拉罐的手背粗糙的如同树皮,他长长叹息:“挣

钱不容易啊,城管也赶孩子也不让人省心,总有小孩子把我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易拉罐偷走踢球玩儿,

玩完了也不给我送回来——”

他浑浊的眼光扫过了陆明宇背后,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

“哎呦,我不说了,还得赶紧去下一个地方,小伙子你心真善,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老大爷急匆匆地转身试图快步离开,从麻袋里滚出了数个易拉罐他也没有去捡,甚至车上还有许多人

呼唤着要把喝剩的易拉罐给他,他也还是拖着不便的腿脚,充耳不闻地继续往前赶。

好像有毒蛇猛兽在背后拼命追赶。

那个佝偻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群中。

“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陆明宇自言自语地关了窗户,在车厢里环视了一圈,无意间看到身边卓妍的脸色,直接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你认识他么?”

“怎么可能——”

卓妍如同被针刺到般突然站了起来,她的身体颤抖着,声音无意识地拔高了,尖利的嗓音仿佛能震碎

玻璃:“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一车厢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卓妍脸色时青时白,睫毛迅速地抖动着,她单薄的身体好像置身于冰窖之中,让她感到非常地寒冷而

无所依靠。

陆明宇四下看了一圈,用目光逼退了那些人好奇的眼神,然后他无奈地把她拉下来坐在身边:“不认

识就不认识,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卓妍瑟缩着抬眼看他,陆明宇像个散发着热量的太阳一般,将她身边的寒冷和黑暗都完全地驱除了。

这是她所能看到的,最温暖的人了。

她想得到太阳和热量,想将寒冷永远地从生命之中赶走,她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

快到陆明宇家小区门口的时候,卓妍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停在了原地。

陆明宇也同样疑惑地停住了脚步。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风声呼啸着带着滚卷的落叶而飞快掠过。

她慢慢抬起了头,瞳膜里的光芒仿佛要破茧而出,但又奋力挣扎着把自己包进了茧里,她颤抖着嘴角

,一字一顿地说道:“陆明宇,我没和刘一飞上过床。”

她眼里仿佛栖息着一个薄膜状的蛋壳,那些墨棕色涂抹在上面,轻轻一碰就能碎裂得再也粘不回去。

而陆明宇只是站在原地,那个长着两只红角的小恶魔不知何时寄居在了他的心底,但他完全没有感到

恶魔的存在,他只是用他平时就会用的语气无所谓地回道:“哦,我知道了。只是——”

他很无辜地抬起了头:“——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卓妍眼里那个摇摇欲坠的蛋壳被骤然而起的飓风吹过,刮到地上破碎了。

她满头乌发被吹得四散而起,将她的面容完全覆盖了个彻底。

而事实上,她看上去只是被惊吓到了似地后退两步,然后就转身飞跑着离开了。

“哎——”陆明宇把手抬到一半就放下了,心里也同样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她有没有和刘一飞上过床,她到底和谁上过床,她到底是不是众人口中的大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陆明宇拖着那条伤痕累累的腿,慢慢向自家的楼口处走去。

总是遇到莫名其妙的事,今天还真是倒霉透顶了。

那还能不能再倒霉一些呢?

当然可以。

陆明宇扒着一头乱发,坐在家门口唉声叹气。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裤袋,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外裤被丢在教室里,现在的这条短裤上

别提裤兜了,连个可以挂钥匙的线头都没有。

陆明宇拖着那条越来越疼的残腿站在门口,举起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好在楼下很快传来熟悉的嘈杂声音,王婶的河东狮吼从下而上地贯穿了他的耳膜,一听就是她对儿子

惯常的每日教诲:“早说过让你上课的时候好好听讲你学不会是怎么的?知不知道什么叫立体几何?

知不知道化学物之间是怎么反应的?你妈我都快二十年不碰这些了,再让我学都比你好——”

从拐角处见到陆明宇的一瞬间,她后面的话都被全数咽进了喉咙里,揪着儿子耳朵的手也立刻不自在

地收回了背后。

家丑不可外扬,在家的时候怎么打怎么骂都可以,在外面还是要给自家儿子留些面子的。

耳朵被揪得通红的周滨恼羞成怒地瞪了这俩人一眼,兔子似地挣脱开母亲的手,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

自家门后。

陆明宇于是马上莫翔上身似地贫嘴起来:“王婶今天这么晚才回来啊,看来班级的学生又不让您老省

心了?”

王婶慎怪地瞪了他一眼:“半大的孩子一个个说话都和小大人似的,也不知和谁学的!”

不过她倒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扫到陆明宇腿上的时候还是急匆匆地赶了上来:“这腿是怎么回事

儿啊?又在外面和人打架了?”

陆明宇无奈撇嘴:“王婶,我早就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得了吧你,这么大的孩子没一个懂事的,还真不如初中的时候听话,来王婶家吃晚饭不?”

“不了不了,我等陆筝回来再说。”

“我说你这孩子,一口一个陆筝叫的真顺嘴,你爸怎么还不回家?”

“我怎么知道”,陆明宇烦躁地挠头:“平时这个时候早该回来了。”

于是王婶身为政治教师的本能开始不断放大:“哎呀你这孩子,不是我说你,你爸爸天天在外面忙成

这样,还不是为了供你读书?他自己一个人能花多少钱啊,我看他天天回来累的话都不想说的样子都

替他心疼!你也是快成年的人了,不能帮着父亲分担也不能总气他吧,你说是不是?”

“我哪儿气他了?”,陆明宇的眉峰狠狠蹙了起来:“您有这些教育我的空闲时间,还不如拿去给您

儿子找个学识渊博的教授补课!”

王婶在学校也算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样刁钻古怪的学生都见过,自然不会因为陆明宇的呛声而

恼火:“得,王婶也不多说,养儿方知父母恩,自己慢慢悟去吧!”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陆明宇慢慢蹲下来,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他藏在楼梯拐角处的夹缝里,浓重的阴影如一张巨网,将他缓慢地覆盖了起来。

陆明宇第一次见到陆筝的时候,陆筝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

那时还是冬天,百年难遇的大雪把路面覆盖成了银色的一片,远处的湖面上结着薄冰,鱼儿在冰下吐

着纷杂繁扰的水泡。

路灯把人的影子无限拉长,一只红色的纸风筝是跳跃在天地间的、唯一的一抹亮色。

五岁的陆明宇看着送自己过来的女人慢慢离去,轻浅的脚印向着远方绵延成一线,很快就被大雪完全

地掩盖了。

他踉踉跄跄地向女人那边追去,然后含糊不清地哭了,巨大的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直到那只风筝出现在他面前,陆明宇抬起了微肿的眼——

“——让它陪着你好不好?”

那样的夜,那样的雪,那样凉薄的月色,那样蒸腾起来的含着冰凌的雾气,还有那只保持着僵立姿势

的手臂——

陆明宇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当时是多么庆幸自己能拥有陆筝啊。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陆筝的关系变成了这样呢?

是从院子里一起玩儿的孩子朝他吐口水说他是没妈的野孩子开始吗?

还是从教导主任轻蔑地对他一瞥说怪不得这么没教养,原来是单亲家庭开始呢?

他哭哭啼啼地跑回家,挂在陆筝的脖子上大哭着问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你把我妈妈藏到哪儿去了?老

师说这次的作业是对妈妈说我爱你,可我对谁说啊?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是因为我不乖吗?那我再也

不乱说话了再也不揪前排女生的辫子了再也不打架了你让她回来好不好?

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父母轮番来帮同学们开会,为什么只有你去帮我开会啊?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这不公平啊。

6、男子汉大丈夫

楼道里的灯光突然因着细微的脚步声而闪烁了起来。

那个声音非常熟悉,陆明宇腾地一下从楼梯上站起来,狠狠一吸鼻子,把软弱的泪水憋回了眼眶。

他拼命揉着眼睛,试图把红肿的眼角定义为被风沙迷住了眼睑。

如果被那家伙看到了的话,小爷的一世英名要怎么保住?

他摒神静气地环住了双臂,努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等着楼下的人慢慢走到面前。

那个人影终于从拐角处显现了出来,陆明宇尽量高扬着头,从鼻子中哼出口气刚准备开口,喉咙滚动

了一下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陆筝。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是不是陆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或许是他失望的表情太过明显,那个人抬头看了看他,讨好地笑了笑:“我是新搬来的住在最顶层的

那个人,你是陆先生家的孩子吧?”

陆明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最顶层的住户?

那岂不是那个结婚没几天,老婆就跑回娘家的倒霉蛋吗?

那个人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让左邻右舍的看笑话了,我这几天都没下过楼也没吃过饭,走这么几步

路就累得抬不起脚,让你认错人了吧,真不好意思。”

陆明宇忽然向下冲去,从他身后带起了一阵风,他那条伤腿仿佛已经彻底痊愈了一般,衣摆被风吹得

微微飘荡起来。

没下过楼也没吃过饭?

累得抬不起脚?

那为什么会和陆筝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陆明宇不知道从心中激荡起来的是什么感情,说愧疚也不全然是愧疚,说自责也不全然是自责,说恼

怒又不是完全的恼怒,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如同被猫闹乱了的线团,让他对自己的自以为是视而不见

而万分郁闷!

快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实在累得受不了,于是扒在柱子边狠狠喘气,热汗如同小溪般灌入了衣领

,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心脏在喉咙口极为快速地跃动着,他深深吸入一口微凉的空气,干渴的喉

咙发出了惨烈的哀嚎。

不过终于看到了他想要寻觅的人。

实在是太容易辨认了。

被衣领覆盖住的苍白面容,走路时总是带点摇晃的感觉,一米米仿佛在数着地板的前进方式,还有轻

微佝偻着的身体,都在陆明宇的脑海里刻上了抹不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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